版画中的鲁迅和鲁迅作品插图 一 1929 年,是中国现代木刻史上极其重要、并将大书特书的一年。这一年,鲁 迅先生在久已荒芜的版画艺术园地里,播下了第一粒种籽;这一年,鲁迅先生又为 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兴起发出第一声召唤,自此以后,中国无产阶级文艺队列里, 多了一支冲锋陷阵的劲旅,在1929 年写的《近代木刻选集(1 )小引》中鲁迅先 生说: 中国古人所发明,而现在用以做爆竹和看风水的火药和指南针,传到欧洲,他 们就应用在枪炮和航海上,给本师吃了许多亏,还有一件小公案,因为没有害,几 乎忘却了,那便是木刻。 虽然还没有十分的确证,但欧洲的木刻,已经很有几个人都说是从中国学去的, 其时是14 世纪初,即1320 年顷,那先驱者,大约是印着极粗的木版图画的纸牌 ;这类纸牌,我们至今在乡下还可看见。然而这博徒的道具,却走进欧洲大陆,成 了他们文明的利器和印刷术的祖师了。 木版画恐怕也是这样传去的;……倘为事情所许。我们逐渐来输运罢。木刻的 回国,想来绝不致于像别两样的给本师吃苦的。 《近代木刻选集(1 )》是鲁迅先生“逐渐来输运”的供中国木刻学徒学习借 鉴的第一部欧洲木刻选集。此后鲁迅先生的“输运”工作从未中断,未曾稍懈。《 引玉集》、《一个人的受难》、《苏联版画集》等,陆续绍介入华土,在看惯了传 统的“花纸”、“绣像”的木刻青年眼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输运” 是一方面。鲁迅先生又支持、筹办多次外国或本国木刻青年的作品展览,耐心地通 过书信辅导青年木刻学徒进行创作,并介绍他们的作品发表,更不遗余力地举办木 刻讲习班,亲自担任翻译讲解。鲁迅先生为新木刻运动的成长付出的心血和精力, 确确实实地印证了鲁迅先生在另一处说过的一段富有无产阶级远见卓识和恢宏气魄 的话:“历史的巨轮,是决不因帮闲们的不满而停运的;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 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护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在鲁迅先生的关心支持下,新兴木刻艺术在左翼文艺领域迅速成长。第一代中国木 刻艺术家如李桦、陈烟桥、陈铁耕、力群、刘岘、新波、沃渣、野夫、罗清桢、林 夫、陈普之、夏朋、温涛、曹白、赖少其、沈振黄、张望、金肇野等等纷纷以锐不 可当之势,活跃在木刻艺术的阵地上。60 余年以来,这第一代木刻家中,有的同 志在旧时代贫病交加,不幸早逝;有的在战争时代,为无产阶级事业而献身;有的 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或病逝或被邪恶势力夺去生命;更有的同志依然用他们的木 刻武器为新时期的木刻艺术的繁荣而努力创作,培养着第三代、第四代木刻学徒。 60 余年过去了,鲁迅首倡的新兴木刻运动虽然几经周折,几经压迫,却一直保 持着它顽强的艺术生命力。鲁迅先生当年早就预言:木刻“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 种艺术”,“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 “新的木刻是刚健、分明,是新青年的艺术,是好的大众的艺术”。也正惟其 如此,从40 年代到50 年代,以至于到90 年代,中国革命历史的各个时期,木 刻艺术都留下了它无愧于中国革命历史的痕迹,以它的别的艺术形式不能取代的表 现特点,“助成奋斗,向上,美化的诸种行动”。 出于对新兴木刻开拓者鲁迅先生的崇敬之情,早在鲁迅先生生前,一些木刻学 徒已经用他们虽然显得幼稚的、不成熟的刻刀,同时也以他们的一腔热情,在他们 的作品中表现鲁迅的形象了:陈广(卓堃)先生1931 年8 月,在内山嘉吉主讲, 鲁迅先生担任翻译的木刻技法讲习会上,曾刻了一幅鲁迅木刻像,并请鲁迅先生指 导。鲁迅先生看后,认为后脑太大,要铲削一些,陈广就根据鲁迅手指划定的位置, 用园口刀铲去了太大的部分,鲁迅先生看后,很觉满意;1933 年,木刻青年罗清 桢刻了一幅《鲁迅像》,并寄赠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对罗清桢用细腻的刀法,比较 真实地刻划出的自己的形象,很表满意,在复罗清桢信中说:“顷又得惠函并肖像 两幅,甚感。这一幅木刻,我看是好的,前函谓当另觅照相寄上,可以作罢了,我 的照相原已公开,况且成为木刻,则主权至少有一大半已在作者。所以贵校同事与 学生欲得此画,只要作者肯印,在我个人是可以的,但我的朋友,亦有数人欲得, 故附奉宣纸少许,倘能用此纸印四五幅见寄,则幸甚。”1936 年3 月,木刻青年 曹白以两幅木刻参加全国第一次木刻联展,其中木刻《鲁迅像》被检查官老爷禁止 展出。曹白气愤之极,把这幅被禁展的木刻寄给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当即复信: “顷收到你的信并木刻一幅,以技术论,自然是还没有成熟的。 但我要保存这一幅画,一者是因为是遭过艰难的青年的作品;二是因为留着党 老爷的蹄痕;三,则由此也纪念一点现在的黑暗和挣扎。倘有机会,也想发表出来 给他们看看。”鲁迅先生还在这幅木刻像上手书题记。为“党老爷”的“德政”记 下了抹不掉的一笔:“曹白刻:1935 年夏天,全国木刻展览会在上海开会。作品 先由市党部审查,‘老爷’就指着这张木刻:‘这不行’,剔去了。”一幅《鲁迅 像》是被“党老爷”从这次木刻展览会上“剔去了”,然而,木刻青年心中的鲁迅 却剔不去,正如中国无产阶级文学史册上,不论是反动派或别有用心的人们,竭力 想剔去鲁迅的名字一样,但鲁迅先生的文章道德却从未在中国人民、抑或世界人民 心中剔去或减色,他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因而,从鲁迅先生生 前到鲁迅先生逝世后,几十年间,油画家、国画家、雕塑家、版画家,创作了相当 一批刻划鲁迅形象的作品,其中以木刻版画为数更多。据编者30 余年在研究鲁迅 的同时,收集、过目的有关鲁迅形象的木刻作品,不下三百余幅,这些鲁迅形象的 作品,或以细腻的刀法,或以粗犷的刀法,为各个时期的鲁迅先生,留下了栩栩如 生形神兼备的肖像;或者摘取鲁迅先生生活及斗争中的一时一事,把鲁迅形象放在 比较广阔的典型的环境中予以刻划,从而揭示了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 孺子牛”的伟大人格和为无产阶级文艺战斗不止的精神风貌;或为鲁迅先生的作品 插图,阐扬鲁迅作品的思想内蕴并扩大其影响。 我曾经在许许多多工余之夜,一次又一次地翻阅和欣赏这些鲁迅形象木刻作品。 我深深地为几代木刻家对木刻开拓者鲁迅先生的衷忱和怀念所感动。我更从这些鲁 迅形象木刻作品中,一次次重温我素所敬仰的鲁迅先生的为中国无产阶级文学所建 立的不可磨灭的功勋。 (1990.4.13 于商州) (二) 前些时候,当我打开30 余年来陆续收藏的一批有关鲁迅的绘画资料,开手编 选《鲁迅木刻形象百图》的时候,面对这些值得珍重的资料,心中不禁怅然:岁月 真是无情。60 年代我刚进入青年时期。那时一说起30 年代,觉得已是恍若隔世 了;现在,我进入壮年时期,想起60 年代,一切却宛如昨日,其实也已有整整30 年了。是的,30 年,在历史长河中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个人,也就不算太短。 至于30 年间的文献,湮没得也真快,何况又经过那场“文化大革命”。“更寿于 金石”的“纸墨”也难逃劫难,比如说这些美术资料,就颇有一些报刊纸张发黄变 脆,不能久翻;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木刻作品,当时曾引起过注意,时过境迁,无由 再版,渐渐被人所遗忘,对于今天的青年画家和青年读者,更是陌生得很了。我之 所以编选《鲁迅木刻形象百图》,当然是旨在向读者、作者提供学习鲁迅精神的形 象材料,同时,也有昔为今用的想法在内。平心而论,时间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当 年一些表现鲁迅的木刻作品,仍然有许多值得借鉴学习之处。艺术传统决不像市面 上的服饰那样朝兴夕衰,它是不能割断的,只能继承,改造,以求发展。再说这一 本《鲁迅作品木刻插图选》吧,在编选《百图》之时已经有了念头。当《百图》很 快被出版社所接受,而那一大包资料又尚在案头,我就不免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 索性一鼓作气地遴选、剪贴、复印、编排,用了五天时间,总算编选竣工。检阅下 来,也有一百多幅,作品时间跨度50 多年,作者囊括30 余位,老中青木刻家皆 备,且有一批外国木刻家50 年代为鲁迅作品所插之图。就鲁迅作品而论,尤以《 阿Q 正传》、《狂人日记》木刻插图最多,成册出版的就有刘岘、刘建庵、丁聪、 赵延年、张怀江等五位。所收插图的艺术表现形式,也是争奇斗妍,各擅胜场,读 者约略对比,皆可领会各个的风采,而且也不难从鲁迅作品插图这个小小的窗口, 窥见中国新兴的木刻艺术,从幼稚到成熟的演进轨迹。鲁迅曾有言:短篇小说的功 能在于“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遂知种种作风,种种作者, 种种所写的人和物和事状,所得也颇不少的”。这本插图选,能否在中国新兴版画 史上,略尽短篇小说这样的任务呢?我看也是可以的罢。这当然足令编选者引以为 慰! 文学作品的插图,在中国,是古已有之,谓之曰“绣像”或“绣梓”,而且确 有相当辉煌的成绩,尽管它同今天的插图大异其趣。随着印刷术的“西风东渐”, 版画衰微。插图亦随之消歇。到30 年代初,鲁迅首倡新兴木刻运动,木刻插图应 运而生也成为历史的必然:先由木刻插图开路,后边是渐次而起的其他形式的插图 大军。半个多世纪以来,文学作品的插图蔚为大观,源头就在30 年代初期的新兴 木刻运动,而鲁迅就是木刻运动和新的插图艺术的开拓者和导师。 鲁迅说:“插图不但有趣,且亦有益。”鲁迅还说:“书籍的插图,原意是在 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 传画。”他语重心长地寄希望于青年木刻家“看重并努力于连环图画和书报的插图”, 他肯定地说“对于这,大众是要看的,大众是感激的!”插图既然是一门独具个性 的艺术,即既依附于文字又相对独立于文字的艺术,它就要求创作者的认真严肃的 创作态度和执着刻苦的创造精神。鲁迅曾中肯地指出,中国绘画中,宋以来的“写 意”,流风余韵常见于青年木刻家的作品,“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画是鸟, 不知是鹰是燕,竞尚高简,变成空虚”。这是不可取的,有的青年木刻家,食洋不 化,好大喜功,“喜看‘未来派’‘立方派’作品,而不肯正正经经地画……人面 必斜,脸色多绿”。更有“喜欢介绍欧洲19 世纪末之怪画。一怪,即近于胡为, 于是畸形怪相,遂弥漫于画苑。而别一派,则以为凡革命艺术,都应该大刀阔斧, 乱砍乱劈,凶眼睛,大拳头”。鲁迅认为,外国的绘画理论和作品,中国传统的绘 画理论和作品,都可以学习和借鉴,是谓“拿来主义”。但“拿来”之后,是全盘 照搬呢,还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却大有讲究,鲁迅是主张后者的,因而,即以 提倡插图艺术而论,他与郑振铎重印过《十竹斋笺谱》、《北平笺谱》,介绍过《 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一个人的受难》和《死魂灵百图》等,他的良苦用 心只是:“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 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旧形式是采取,必 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这里 我们不妨以当年的木刻青年刘岘为例,来窥探鲁迅对插图艺术的扶掖、指导和严格 的要求。刘岘,是新兴木刻运动的第一批战士中之一人,也是最早为鲁迅小说作木 刻插图的少数木刻家之一。1934 年,19 岁的刘岘相继创作了《呐喊之图》、《 孔乙己之图》、《风波之图》、《阿Q 正传画集》、《野草》插图等。每有所作或 设想,皆寄请鲁迅指导。《呐喊之图》,将《呐喊》中每篇小说的主要人物都画在 一起,准备刻成大幅木刻画,鲁迅看过草图后指出:“《呐喊》之图首页第一张, 如来信所说,当然可以,不过那是‘象征’了,知识分子是看不懂的,尺寸不也太 大吗?”“太大”不便插入书中;“象征”而不能看懂,就取消了插图的本来意义。 但对其中刻的《明天》中的何小仙的形象很是满意:“陈莲河(即绍兴名医何廉臣 的倒读谐音,即何小仙)是儒医,是一个颇为阔绰的大夫,自然开起药方总是带老 花镜的。”何小仙开药方带花镜,小说中并没有写到。刘岘插图中据小说大胆又合 理地创造而不拘泥,自然是值得赞赏的。《孔乙己之图》,鲁迅认为“是好的,尤 其是许多颜面的表情,刻的不坏”,但由于刘岘生在北方,对南方社会生活不甚熟 悉,插图背景上出现了只有北方才有的骡车,这是与小说本身提供有地方特点不符 的。所以,鲁迅委婉地说:“例如骡车,我们那里就没有,但这也只能如此,而且 使我知道假使孔乙己生在北方,也是这样一个环境。”对于《阿Q 正传画集》,鲁 迅则很坦率地指出:“阿Q 的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在我们那里有 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如此。”显然,插 图中的阿Q 与鲁迅笔下的阿Q 距离太远了。这也难怪,19 岁的刘岘,是不可能对 鲁迅的作品有深刻的理解,即使对作品提供的背景,也相当陌生,再加上一般初学 者难免的急于求成的心理,插图创作未免粗糙和幼稚,这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但 由此也可以看到,鲁迅对新起步的木刻插图艺术那种与热心扶持相结合的严格要求, 也正因为如此,鲁迅对域外插图范本,总是不遗余力地加以推荐和介绍。《梅斐尔 德木刻士敏土之图》、《死魂灵百图》之外,且看他为《〈母亲〉木刻十四幅》写 的一则介绍文字:“这14 幅图,是装饰着近年的新印本的。刻者亚历克舍夫,是 一个刚才30 多岁的青年,虽然技术还未能说是十分纯熟,然而生动,有力,活现 了全书的神采。便是没有读过小说的人,不也在这里看见了暗黑的政治和奋斗的大 众吗?”寥寥数语,又一次表明他对插图艺术的基本要求。 在鲁迅生活和战斗的年代,出版界对插图是不大重视的,即使进步的、革命的 文学著作也是如此,这里边当然也有经济原因在。虽然,鲁迅在提倡新兴木刻运动 时,木刻插图也被提到“宣传”这高度予以呼吁,然而除了少数木刻青年学习奏刀 以外,木刻插图(更不用说其他绘画的插图了)阵地,仍然显得寂寥,这状况到了 40 年代,特别是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革 命圣地延安的报刊出版物上,才比较普遍地出现了木刻插图。这一现象固然与出版 条件的限制有关,更与鲁迅倡导的木刻运动有了更大范围的开展,木刻艺术日趋成 熟有关,但是奇怪的是,建国之后,出版印刷条件改善了,木刻艺术有了更大的发 展了,作为插图艺术的先行的木刻插图却未能有更长足的发展,而且就插图艺术而 言,似乎仅仅局限在报刊上,倘翻开这些年的文学书籍,插图就不易见到,更不用 说五四以来的文学名著了,是印刷技术完善了,木刻插图就活该被淘汰呢,还是木 刻插图是可有可无的“末技”呢?看来都未必是。鲁迅当年就讲到过法国陀莱,说 他是“插图版画名家,最有名的是《神曲》、《失乐园》、《吉诃德先生》,还有 《十字军记》的插画,德国都有单印本(前二种在日本也有印本),只靠略解,即 可以知道本书的梗概,然而有谁说陀莱不是艺术家呢?”更何况,木刻插图同木刻 艺术一样“刚健、分明、是新的青年的艺术,是好的大众的艺术”,具有一种“力 之美”的艺术魅力,更是别种艺术形式所不能取代的。 当然,木刻插图倒也没有绝迹,许多木刻家为鲁迅作品所刻的插图就是例证, 在鲁迅诞辰110 周年的时候,我选辑了这部插图选,其用意,一在纪念新兴木刻及 新兴木刻插图的导师,二在以此引起木刻家和读者对木刻插图和鲁迅作品的兴趣。 三在对木刻插图的提倡。个人的呼声固然是微弱的,好在有这一大批多风采、多角 度、多形式的优美的木刻插图在。读者明鉴,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1990.5.7 于商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