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 我写过一篇回忆:《一代精英——回首“布隆斯伯里学派”》在文章最后,我 提了一下这个学派的第二代:他们快要成为历史,只余下诗人斯本德一人了。前几 天我接到剑桥大学的一位老学长普勒华寄来的信,告知我“你的朋友斯本德已于不 久前去世了”。他的去世标志着20 世纪西方一个重要文学流派的终结。 他们的上一代,也就是“布隆斯伯里学派,继承了古希腊的人文主义和18 世 纪法国理性主义的传统,在文艺创作和人文科学研究方面,开创了一个熔欧洲的优 秀文化传统和现代派创新于一炉的新时代。他们既是传统英国的知识分子,又是欧 罗巴人。他们有他们的独特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不受世俗习气的拘束。他们自成一 个体系,生活在自己的一个独特的世界里。但1929年从纽约华尔街爆发的、冲击全 世界的经济恐慌以及接着意大利和德国法西斯的兴起,再加之1931 年日本军国主 义在我国发动的“九·一八”事变,动摇了他们这个世界的基础。 他们的第二代,牛津和剑桥两个古老大学教育出来的年轻人,意识到欧洲文化、 及至世界文明即将遭到中世纪万达尔人式的摧残,就自动地离开了他们的艺术殿堂, 走向十字街头,投进汉姆列特所谓的“生存或毁灭”的斗争当中。现代派年轻诗人 贝尔,和剑桥女诗人康福斯的儿子、生物学家达尔文的曾外孙、诗人和散文家罗伯 特·康福斯,都奔赴西班牙前线,在那里牺牲。牛津大学毕业的诗人斯本德,由贵 族子弟学校伊登公学培养出来的小说家和政论家奥威尔,也都赴西班牙参战。保卫 文明、抗击黑暗,这是本世纪30 年代人类历史转折期,在西方高级知识界中,所 掀起的一股新思潮。他们把这种思潮用行动体现了出来。他们基本上都是作家和艺 术家(当然也不乏其他文化和学术领域的人士),其作品已经获得了很高的声誉, 在西方的文学和艺术发展上正在产生影响。他们包括诗人和小说家、牛津大学出来 的戴·路易士、诗人和剧作家奥登、小说家易栗伍德、诗人和学者麦克尼斯等。他 们都出生在1904 至1909 年之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期,在文学和艺术上的创新 与成就开辟了英国文学的新纪元,与西欧和美洲的新文艺思潮接轨,形成以所谓 “现代派”为特点的当代世界文学主流。 这是一个政治与文艺相接合的“时代”。 他们“保卫人类文明”的行为并非一时感情用事,而是经过了认真的思想斗争 的。斯本德加入了共产党,奥登、戴·路易士和麦克尼斯成了马克思主义者。他们 站在时代的前列,展开了反法西斯的白刃战。在世界的文学史上,投笔从戎的作家 固然不是没有,但大都是个别现象。像这样一代出自名门而又受过资产阶级所能提 供的最好教育的一代文学“精英”这样做,在世界、在文学史上实属罕见。体现在 他们的实际行动和创作中的反法西斯的决心,影响了西方整个文学界。美国的海明 威、法国的马尔洛,流亡在外的德国女作家西格斯和剧作家布勒希特,流亡在英国 的意大利小说家西龙涅…… 有的直接去了西班牙战场,有的在他们所在的地区展开了反法西斯活动。 反抗精神的另一面反射出他们对人类光明前途的憧憬。天际并不是没有一线曙 光,这线曙光来自东边的苏联。苏联一直在埋头搞社会主义建设,它的成就弥补了 它在西方知识界中所造成的误解,使他们怀着一定的热情遥望它的发展。一些有影 响的知识分子,甚至还想亲自去看看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从中寻求启发和灵 感。苏联也趁机伸出欢迎的手,邀请他们前往访问。法国的文坛耆宿纪德(1869— 1951)就得到了邀请。 纪德是怀着某种好奇心和热情前往的。他是一个充满了内心矛盾的人物,早年 受过清教徒教育,后来又力求从严格的基督教义中解放出来;他既崇拜《圣经》, 又倾心于尼采的哲学,一直在基督教的价值观和异教徒的自由主义之间进行斗争。 他反对殖民主义——这在他的《刚果之旅》和《乍得归来》两书中表现了出来。他 同时对共产主义抱有幻想和一种浪漫主义的期望。正因为如此,他去了苏联访问。 回来后又写了两本书,其中《苏联归来再思考》于1937 年出版。此时西班牙战争 已滑入低潮,法西斯势力正要占上风,纪德就在这时发表了他访苏的观感。 这种观感影响了许多西方知识分子——特别是参加过西班牙内战的知识分子。 他对共产主义的看法,可以从他一段堪称“微不足道”的谈话中看得出来;他离开 苏联时,陪送他到国境的苏联有关部门的负责人恳请他打个电报给斯大林,以表示 他对这个伟大领袖的钦慕和感谢。他拒绝这样做,他的态度是:“个人迷信”发展 到了这种地步,还谈什么共产主义?他的幻想破灭了,也引起了西方许多知识分子 幻想的破灭。最后法西斯终于在西班牙取得了胜利,佛朗哥在这个曾经一度是轰轰 烈烈的反法西斯战场上建立了独裁政权。许多作家、诗人以及其他知识分子在那里 流的血变成了失望的回忆。 于是像斯本德这样的诗人和奥威尔这样的小说家,就都宣布退出共产党。 1939 年法西斯德国与共产主义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但好景不长,希特 勒很快就对波兰发动进攻,苏联也出兵占领了波兰的一半,英国随即对德国宣战。 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了。新的形势给西方作家和诗人们带来困惑,他们得重新 定位,寻找自己新的立足点。在英国曾经推行绥靖主义的政府现在成为战争的一方, 像斯本德这样的作家,当然只有在政府的领导下参加战时的工作:他成了伦敦市的 消防员,奥威尔到英国广播公司干主持节目的活。 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以摧毁东、西方的法西斯势力而告终。但接着的冷战却又 以另外一种形态的斗争而出现,而且持续的时间还特别长!作家和诗人如何再为自 己定位?奥威尔写了《动物养殖场》和《1948 年》强烈反对极权制度——影射共 产主义制度。但人类的前途在哪里?他仍得隐隐地回到他曾经一度憧憬过的社会主 义。奥登也修订了他在西班牙内战革命期间所写的热情奔放的诗篇,把它们引回到 艺术的殿堂中来。这是国际两种政治势力斗争的时代,也是作家和艺术家灵魂再次 展开斗争的时代。怎么来宏观地、综合地估计这个形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文学史 家写过权威性的专著。 从当代文学的发展上讲,这也是一个辉煌的时代。英国维多利亚王朝的繁荣, 在文艺上也创造了一个有利的环境,没有这个环境,像“布隆斯伯里学派”那样的 “精英”恐怕不会出现,也就没有第二代在文化素质上继承了他们的特点。但时代 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在法西斯战争的威胁下,他们只有从艺术之宫走向街头, 在法西斯对“人类文明”的摧残中,他们产生了大量生气勃勃的作品和新鲜的艺术 表现形式,为此后的作家起了启发和推动的作用,尽管这只限于高品味的圈子。他 们的作品从来没有、大概将来也不会“畅销”。他们也不愿追求“畅销”。出自牛 津大学的著名小说家伊文林·沃曾经说过:“如果我的作品销到两万册以上,我就 要问自己,我的创作出了什么纰漏”。他们不在商业价值上追求时尚,只求作品在 艺术上能获得永生。 在这一点上,诺贝尔文学奖倒提供了一点旁证;它选中的作品基本上不曾“畅 销”过,此外它很少考虑进步作家,但在1971 年却不得不给共产党人聂鲁达颁奖 ——因为他的诗作有独特的艺术创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