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和他的亲属 1983 年秋,应母校剑桥大学王家学院的邀请,我回校去住了3 个星期,做了 几次有关中国文学和英国文学的报告。那时在牛津教书的本特莱先生,一定要我去 牛津住一天,特别驱车来把我和我的爱人接去。在车上他不停地谈着帕斯捷尔纳克 一家的事情和住在苏联的波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这部小 说在西方知识界曾引起过极大的兴趣。原来,他和老帕斯捷尔纳克(全名为莱翁尼 德·奥西波维齐·帕斯捷尔纳克)的女儿约瑟芬和莉迪娅是朋友。她们都住在牛津。 我早年在英国就读过波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体小说《旅行护照》,也和英国 作家们谈论过他。他清新明朗的文笔给我的印象极深。当时他在西方被认为是苏联 作家中唯一精通西欧文学和语言的诗人,他所译的莎士比亚的剧本及歌德的《浮士 德》,西方作家都称赞为俄罗斯文学中的上品。我本来想利用去牛津的机会和本特 莱先生一同去拜会一下波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两姊妹。不巧那天下大雨,我在牛 津要看的老朋友又多,只有临时打消了这个主意。后来本特莱到中国旅游,特来看 我,并且带来了两本书,其中一本要我转送给北京大学,据说这是约瑟芬的嘱托。 书的名字叫《莱翁尼德·帕斯捷尔纳克回忆录》,是从俄文译成英文的,有约 瑟芬·帕斯捷尔纳克写的序。约瑟芬原住在英国的苏格兰,后来也迁居牛津。两本 书都有她亲笔签名和日期,表示是她专诚赠送的。显然本特莱和她谈到过我,所以 她才托他给我带来这两本书。我按照她的嘱托,转交了一本给北京大学图书馆,并 取得了负责人的收条。这本书非常豪华。里面附有老帕斯捷尔纳克的许多画页,因 为这位老人——生于1862 年,卒于1945 年——是世界知名的俄罗斯画家之一。 我疲劳的时候,就不时把这本书从“朋友赠书”的那个专架上抽出来翻翻,与其说 是读回忆录,还不如说是读画。 这些美术作品,虽然已经是“历史文物”,“过时”了,但有时对我却能起到 精神振奋作用,还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帕斯捷尔纳克一家大概不会对中国有什么研究,但约瑟芬却要托我送一本她父 亲的回忆录给北京大学,这说明他们崇尚中国的古老文化——世界上的大知识分子 恐怕都是如此。北京大学是中国的最高学府,送这样一本书给这所大学,有意味深 长的象征意义。老帕斯捷尔纳克是老托尔斯泰(1828—1910)的同时代人,尽管他 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有30 来岁,他的回忆录中就有多幅有关托尔斯泰生活和工作时 的速写。这也说明他们之间交往很深。他们是当时俄罗斯知识界中的精英,是俄罗 斯文化的典型产物,但他们同时又深受了西欧文化的熏陶,经常来往于西欧——特 别是法国、德国和意大利——之间,不时还在西欧小住,甚至长住,如屠格涅夫。 但是他们的根在俄国。 十月革命后,有的滞留在西欧的人没有回去,就在那里留下来了。当然他们的 工作不会停滞,他们在那里的活动更扩大了,俄罗斯文化的影响也扩大了他们的声 誉,对世界的文化也做出了贡献。如芭蕾舞大师赛尔美·加季列夫(1872—1929) 和密敏尔·福根(1880—1942)、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1873—1938)、作家伊凡· 蒲宁(1870—1953)和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等,甚至比他们更晚一 辈的年轻人也在西方留下来,如小托尔斯泰和爱伦堡——当然他们在苏联的局势稳 定以后就回去了。 老帕斯捷尔纳克没有回去。他年轻时期就在德国研究绘画。后来跟德国的钢琴 家罗萨结了婚,就作为画家和音乐家在德国住下来,来往于法国和英国之间,他自 己绘画,妻子演出。最后,希特勒一上台他们就移居英国。他没有像许多其他的文 化人和科学家一样跑到美国去,因为他们深深地被欧洲文化所吸引住了,不愿意离 开这块古老的土地,尽管这块土地已经被法西斯蹂躏得残破不堪。他热爱这块土地 上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因而也热爱这块土地。这从他所画的一些朋友的画像就 可以看得出来,如科学家爱因斯坦、德国作家、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豪卜特曼(1862 —1946)、克鲁鲍特金(1842—1921)、现代派诗人里尔克(1875—1926)、作曲 家和钢琴家拉齐玛尼诺夫(1873—1943)、画家和教授里贝尔曼(1847—1935)等。 他不是流亡者,更不是不同政见者。他画过列宁在工作时不同形态的表情,画过俄 国社会民主党人的集会场面,也画过克里姆林宫国家经济委员会的开会情景(此画 现为苏联政府所保存)。他是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画家,没有政治偏见。 看来波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也和父母及姐妹一样,深受西欧文化的熏陶,但他 的少儿时代是在俄罗斯度过的,只有在20 岁前后他才在德国马堡研究哲学,后来 又回到莫斯科大学受完他的高等教育。他自己父母给他的影响当然也特别深,正如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样。在老帕斯捷尔纳克回忆录中的那许多幅画中,除了有关老托 尔斯泰生活和工作各个方面的速写外,最多的就是关于他的家庭——罗萨、约瑟芬、 莉迪娅和波里斯——等各个生活方面的蜡笔画。无疑,老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非常 慈爱的家长,非常喜爱自己的一家人。 但是他的儿子波里斯却没有和家庭的其他成员一道留在国外,而单独回到苏联 去了,尽管他也对西欧的文化沉湎得非常深。俄罗斯的大地及其文化和人民吸引住 了他。他用俄文写作,成为苏联早期与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齐名的诗人,但他在 翻译方面——这也可以说是他诗歌创作的另一个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却没有别 的诗人可以与之比拟。 他只写过一部较大的小说,即《日瓦戈医生》。在这方面,他是一个“一本主 义”者。就是这一本书,给他招来了意外。看来,作为一个真诚的艺术家,他并没 兴趣干预政治,但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政治却找上了他。对政治不感兴趣的诺贝 尔文学奖金委员会看中了他的这“一本书”,送给他诺贝尔文学奖。也巧得很,苏 联作家协会立即做出了反应,开除了他的会籍。这对波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真是一 次最严重的考验——一次艺术家灵魂上的考验。在这最严重的时刻不知他脑子里曾 经闪念过住在西欧的亲人——他最爱、最崇敬的亲人——没有?总之,他作出了自 己断然的决定:他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同时用极为恳切的语言写信给赫鲁晓夫, 请求他不要把他流放到国外,尽管他在国外有最亲爱的人。他的艺术生命只有在俄 罗斯的土地上才能发展。这也是俄罗斯文化界和知识界的传统。作为这篇没来由的 小文的结束,我想在这里引用托尔斯泰写给他父亲的一段话: 记住,莱翁尼德·奥西波维齐,一切将会消逝——一切。王国和皇位,盖世的 家产和亿万钱财将会化为乌有。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我们的儿孙,将也不会 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的骨头也将会化为尘土。但如果我的作品能含有哪怕只一丁点 儿真正的艺术,它们将会永恒地活在人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