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憨直的朋友 朋友是我们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人世间,一个人不管怎么孤僻,一生中连 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恐怕极为稀少,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不过“朋友”这个词,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主观的成分大。有的自己认为是朋友的,对方不一定这样 想,甚至还讨厌你,尽管见面时似乎很热情。你对别人也可能有同样的经验。这就 是人生。这也是构成人生的丰富多彩、值得玩味和珍视的因素之一。我的“朋友” 是我私自在内心中对某些熟识的人的一种感觉,主观成分大。对方也许不一定同样 想。 随着时间快速滑走和个人年龄的老化,我的一些朋友都先后离开了人世,但他 们的形象仍永远存留在我的心中,不时闪现在我的脑际,特别近几年是如此,这也 许是我不久前曾害过一场大病,开始感到人生之无常,因而在静寂中就常常怀念起 朋友来。在这种怀念中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惭愧、难过和悔恨,因为平时我很少去 看他们,由于忙,总是欲行即止;自己找理由拖延:“来日方长,总会有时间去看 他们……”事实上,“来日”并不“方长”。某一天忽然飞来一纸讣告,要看的朋 友已经不在世了! 我最感到难过的一件事与胡风的交往有关,也许他不认为我是他的朋友,因为 我是个搞外语的人,业余偶尔做点文学翻译工作,创作就谈不上了,也就是说我并 非作家。我与胡风之间没有“文艺创作思想”问题可谈,而这却是他最热衷的话题。 他不知道我在三十年代初期就开始创作,还出了一本小说集《被遗忘的人们》,四 十年代我又用英文创作了短、中、长篇小说若干部。但那时我远在英国。在国内我 早就被人忘掉了。 我认识胡风是在1938 年。我是作为一个外事宣传干部与他交往的。那时我在 武汉政治部第三厅外事部门工作(郭沫若任厅长)。常常有些外国进步文化人来访 华,接待他们是我的任务之一,他们对宣传抗战的木刻很感兴趣,向我求索。胡风 ——可能是受了鲁迅的影响——收集了不少这方面的样品。 我常去求教他,他总是热心地给我这些样品。我们由此渐渐建立了友谊。武汉 沦陷后我去了香港,我们就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我再次见到他时是在解放以后。1949 年末我从海外回到北京,被安排在文化 部当干部,同样做涉外工作。一天,一位同事告诉我,说胡风刚从上海来北京,就 住在文化部里。于是我特地去看他。他说他家已迁到北京。但找不到房子,很苦恼。 我住的那个胡同里恰好有一位街坊要处理住屋,我把这个消息传给他,他终于弄到 这座房子,我们这样就成了近邻。他很忙,客人多,我们虽然能常见面,但谈话的 机会少,倒是他的爱人梅志和我的爱人苑茵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多,他的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那时还不过十来岁,也经常到我家来玩耍。他的大孩子已经在西安工作 了。中国作家协会为他派了一个服务员,住在他家,也不时来我的住处和我的孩子 聊天。我们两家应该说是过从甚密了。但我和胡风却从没有坐下来专门谈天的机会。 偶尔我们聊几句,也是简单明了,三言两语就结束。他身材高大,表情总是很严肃, 我从没有见他笑过或者说句幽默话。我的印象是:他的性格憨直,待人接物直率, 从不说表面应酬话。但在憨直的后面却蕴藏着深情和热忱。他的老母亲和他生活在 一起。他对她事事关心,非常体贴,这说明他虽然外表倔强,但心中却蕴藏着深厚 的柔情。应该说他是一个富有激情的人,这在他的诗作中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他本 质上是一个诗人,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 很不幸,不到三年我们的邻里关系就忽然中断了。他住屋的门紧闭,他们一家 人不知去向,我既惊异又迷惑。当然,很快就真相大白了。我也不敢希望能有机会 再见到他。果然,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只有一次,我的爱人偶然接到一包平寄 的印刷品,但没有邮寄人的地址。打开一看,这是一套破旧的《红楼梦》。它是梅 志向我的爱人借去看的。没有想到它竟然又回到我们手中。这件旧物深深地触动了 我们的感情,久久不能平静。 世上的事情有时难以预料,三十多年以后,我们却听到了有关胡风的消息:他 又回到北京来了,并且又在此安了家。不久,我在一个会上见到了他。 他老了很多,清瘦,头上已经谢顶了,但目光仍炯炯有神。他见到我的第一句 话就是“苑茵的身体好吗?”很简单,但却充满了感情。我当时就想,改天一定要 同爱人去看看他,聊聊近况。但生活忙杂,加之“来日方长”的习惯心理,我们多 次推迟去看他的日期,直到一天邮递员送来一纸关于他的讣告。事已至此,悔恨也 没有任何意义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