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和作家 新闻报道和写小说是两种不同的行当,各有一套表现艺术。它们很少能融合在 一起。当然,也有的记者写小说;有的小说家也写新闻报道——抗战期间,在解放 区,有不少作家就当过随军记者。但各有侧重:有的是以名记者闻于世,而小说家 究竟还是小说家,不管他(她)们写了多少新闻报道,人们总认为他们是作家。记 者,国际上不乏世界知名的记者,但他们很少写小说。我年轻时常常被一位美国的 名记者约翰·根宝(John Gunther,1910—1970)写的报道性的作品所吸引,见到 就读,他写了以“内幕”为名的一系列新闻,如“欧洲的内幕”,“亚洲的内幕”, “拉丁美洲的内幕”,“非洲的内幕”,“今日的苏俄内幕”等等。他不仅采访要 人,也注意报道小百姓的生活和社会风习。他有本事详实地把一切“内幕新闻”掏 出来,集成厚书公诸于世。这些书既提供了新闻知识,又具有消遣性。他的文笔生 动流畅,表现手法新颖,也可称为“报告文学”的典范,但是他没写小说,也没有 人把他看成是个文学作家。 前几年另外一位记者的新闻报道也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兴趣。她是个女性,名奥 丽亚娜·法拉齐,意大利人。她专门采访当代世界历史的风云人物,如基辛格,霍 梅尼,布朗德特,侯赛因国王和我国的邓小平等等。有的采访难点很大,如霍梅尼。 她要写出关于这些重要人物的生动、具有说服力的报道,不是那么容易。有的人物 可能根本不接受她的采访,但她总有办法达到目的。从她的报道可以看出,她具有 敏锐的政治嗅觉和超乎一般记者的采访技巧和艺术。她所写的有关上述几位世界性 的政治家的报道,我每篇必读。 她也以采访当代世界历史性的人物而被认为是名记者。但我从没想到,她竟然 还是一位小说家——一位水平相当高的小说家。前些时她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名 《英沙拉》( Inshalah )——这是阿拉伯语,意思是“如果上帝愿意”。这部书 问世不久就在意大利获得了“海敏威文学奖”,在法国被授予了“安蒂贝奖”。书 的内容是关于一群意大利兵士在黎巴嫩内战争中的遭遇的故事。她曾经采访过许多 战争,如越南战争和黎巴嫩内战,亲眼看见过许多老百姓和士兵在战争中的遭遇和 对战争的反应。这部有关战争的小说同样引起我的兴趣。这倒不是因为她写的故事 惊险动人,而是因为她对写小说的体验和看法。 在这方面,她有独特的见解和感受,使我作为一个写文学作品的人也得到值得 思考的启发。她说,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她从没有深入地研究过参与战斗的人的心 理状态,直到她开始写上述的那部小说。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她可以向读者描绘出生 动的战争场面,但这些场面往往只不过是些表面现象。 在一本小说中读者的感受就不一样了,他或她可以通过小说的镜头看出更真实 的世界。不错,她写的是战争小说,但她的战争小说中有哲学。用她的话说,她写 的是一部“命运的小说。书中一百多名意大利人物力图逃脱命运的控制,但是没有 结果。他们命定要死亡。他们无法改变这种天数”。这部小说就是展示人类争取生 存和他们与实际生活的环境之间的不可调和的斗争。 这是一种带宿命论气味的“哲学”。我对此并不一定欣赏,但这却说明,一部 严肃的作品,必须有“哲学”,有一个严肃的主题思想,否则就没有“灵魂”。尽 管这种“哲学”和主题思想是受作家的政治观点和人生观的制约,不一定是“普遍 真理”。当今中外流行的一些“畅销”小说,言情也好,哀情也好,惊险也好,相 形之下,可以说大多数都没有“灵魂”。它们对读者不能有什么启发作用。 当然,法拉齐的“哲学”是以她自己的文学背景为基础。她是一个西欧的知识 分子,在天主教和基督教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最少在她开始接受人间世界的印象 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如此,她说过,当上帝把亚当和夏娃赶到地球上的时候,就决 定要让他们在痛苦中挣扎:男的得终日经受艰辛劳动的煎熬,女的得承担生儿育女 的折磨。作家也是上帝创造的“人”,生活在这个人间世界,因此也永远处在痛苦 之中。他或她要面临许多艰难和险阻。他或她有思想斗争,有灵魂的困境,有犹疑, 有动摇,当然也有当机立断、坚强和勇敢的时候。因此当美国好莱坞的制片人要为 她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和世界政界的风云人物的观察家拍一部她的传记片的时候,她 两次拒绝了。她说人与人之间的思想不尽一样,任何导演也解释不了她的生活和她 对事物的理解方式,任何人也不能刻绘她的真实自己。 同样,从新闻报道和写小说出发,她对当今电影和电视这种艺术,也有她独特 启发性的看法。她说:电影中的情节都是根据写好的电影或电视剧本拍的,在未拍 之前就已经有了框框;此外,屏幕不能、也不容许人们像读书那样去思索,因为电 影,电视的场景和音乐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阻止他们集中思想。这是一种过于简 单化的艺术,靠一些自作聪明的“策划”引起人发笑或叫人惊险,而从不尊重人们 的头脑。人必须要用头脑,必须思索——“为了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她问除了作 家以外谁还能提供思索的食粮?作家吸收生活就像海绵吸水一样,但他们挤出来的 都是思想。 奥丽亚娜·法拉齐的这种对新闻报道、文学创作和电影电视的评论当然不是主 观臆造,而是根据她几十年的生活和采访实践所得出的切身体会,因此也值得我们 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特别是那些从事严肃文学创作的人的参考和思索。在这里她对 从事“作家”这个行当的人更进一步地提了一个毫不含糊的定义:作家是“预言家”, 因为他们能够看,听,思索,从而能够预见。 但他们行使这种功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从此引伸 她感到惋惜:在当今世界人们不读书了——我想她的意思是不读严肃的书。这种书 的出版和印数也少了,但低级趣味、甚至黄色和引人堕落的书则有的是,出版部门 也大量印刷,发行部门也大量推销,有的初版就是几十万册,创造“畅销”的记录。 这种情况在我们中间也是活生生的事实,而且还有上升的趋势,以至有些作家也为 之心动,相继“下海”。如果真的“作家是预言家”,那么这种作家能“预言”什 么呢?世纪的毁灭? 最近法拉齐来了中国一次,不是作为名记者来采访新闻,而是作为一位旅行者 呼吸一下中国的空气。上述她的这些看法她在接受中国记者的采访中也表露了出来。 这些看法事实上并不太新鲜,过去有许多作家和诗人也说过。 但在现实的情况下,它却引起了我作许多思考,因而我就写了这篇随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