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梦 “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当运动正在迅猛地向前发展 时,客观事实也证明了这个运动的“正确”。情况既然如此,作为指导运动的种种 论断自然也正确。就知识分子而言,当时的论断确认他们在性质上属于资产阶级。 这个论断自然也正确,我也深信不疑。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通过“在灵魂中爆发 一场大革命”,也不是不可改造,前途还是有希望的。不过,如果他们爬到了“反 动权威”的高度,那么他们就成为不可救药的人物了,谈不上什么希望了。我当时 恰好就戴上了这顶帽子,“群众”在斗争我的会上也确定无疑地认为这顶帽子戴在 我的头上完全合适。我自己也绞尽脑汁,在我的检讨中力图找出种种论据来证明这 顶帽子适合我头脑的大小尺寸,以符合“客观真理”——因为“群众永远是正确的”, “真理”在他们的手中。 但是在夜深人静、当我的头脑冷却了下来以后,我却不由自主地甩掉了为应付 第二天作公开检查所进行的种种自我否定和谴责在词汇方面搜寻恰当字眼的努力, 而考虑起个人的实际问题来:向何处去?根据当时的惯例,那自然是下乡去修地球。 但在当时情况下修地球与我在童年时代修地球性质完全两样,因为乡下也有“革命 群众”监督和专政,早年那种修地球时所享受到的田园风光已经消失了。对此我感 到莫大的遗憾。但遗憾最大的还是由于解放后我在北京生活和工作了三十多年,我 亲身经历过和见过的许多难忘场面,如在天安门广场上参加国庆节观礼、在人民大 会堂里出席一些会议和在一些具有浓厚北京风味和生活气息的胡同里的徜徉。现在 我将无法再亲临其境了。我成了化外之人。一种无法排解的抑郁感沉重地压在我的 心头。我似乎在面临世界的末日。 但曾几何时,拨开云雾见青天。那位大吹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永远健 康”的勇士,眨眼之间死于非命;“四人帮”也在同一个晚上都成为了囚犯。我头 上戴的那顶帽子也飞向九霄云外去了。我恢复了正式公民和干部的身份,又可以直 起腰进入人大会堂;在天安门广场上又可以拉着孙子漫步了。我的精神饱满,不仅 可以到国内许多地方去开会和作报告,还有时到国外去讲学和作文化交流的工作。 甚至在我年过古稀时我还乘汽车穿过河西走廊、横越戈壁滩、沿着古丝绸之路访问 了一次敦煌。祖国的山河真是壮丽,她的历史和文化遗迹举世无双,我感到骄傲, 我庆幸我又能生活在她的怀抱,而且也是她的主人。 但就在这种骄傲和庆幸的心情中,没有料到,不到半年,一种莫名的疼痛开始 在我的骨髓中扩散,其尖锐的程度一天一天地加剧。只有当我无法忍受、被救护车 送往医院以后,经过几天的住院检查,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临近我生命的尾声——尽 管大家都对我的病情保密。我一在病床上躺下就再也起不来,连吃饭和饮水都要人 喂。我随时都可以停止呼吸——在服药、打点滴及放射治疗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我 患的是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既然我已经堕入这种一般认为“不治之症”的魔 掌,我想苦恼和紧张也无济于事——那只有加强病魔的威力。我只好处之泰然,让 现代的医疗科学及大夫们的医疗技术去与病魔较量。但我在心的深处却无法排除我 可能不久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思想。我感到无限的遗憾:我们大好的河山我将要与 之永别了,在天安门广场上的漫步,在胡同里的徜徉,将永远不会在我的生活中出 现了。 在过去几十年的岁月里我经历了许多坎坷,但我对生活的欲望始终一直保持着 旺盛。支持这种欲望的力量是一种强烈的希望——希望看到国家繁荣昌盛,老百姓 的生活幸福,人民的素质和他们的文化水平不断提高……。至于我自己长时的爱好 ——文学,我总想能创作出一点什么,把我所体验到的人生记录下来,尽管由于客 观的需要,我把最好的时光早年花在救亡图存以及解放后作为干部花在国家的建设 工作上去,没有能作出成绩。但是这种个人的兴趣也一直不衰。在我年过古稀,结 束了我对社会应尽的责任,有时间可以满足我个人的爱好的时候,我却遭遇到了病 魔的拦路。从力量的对比上看,无疑我是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我一旦成了它手中 的败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希望也就归于毁灭。 这是我躺在病床上阵阵向我袭来的一种遗憾和失落感。当然,遗憾并不等于生 命的终结;相反能有遗憾的感觉,可能说明我生命力还在抗争,寻求战胜敌人。 果然不错,经过了几个月的顽强较量——现代医疗手段和医务人员的诊治技术 与病魔的较量,终于使我摆脱了困境,可以下床,可以自己吃饭,甚至在病房的走 廊上作短暂的散步。最后大夫们认为我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正常,可以出院了。我又 回到了人间世界。 我回到了我住过数十年的家,又看到了我的书房、客室和小院,家里的陈设, 书房里的布置,一切如故。半年前我被抬到救护车上、驱向医院以后,我就不敢想 象再看见它们。它们望着我,虽然默默无言,但显得非常亲切,好像是老友重逢, 呈现出一种高兴的气氛。 几天以后,当我的体力可以支持作些活动的时候,我的次子陪我和老伴乘一辆 汽车,穿过大街小巷,游览天安门广场,瞻仰人民大会堂,凝视人民英雄纪念碑… …我所熟识的这个古而新的北京城,又映入了我的眼帘。一股新的活力,又油然地 从我的心中升起,使我顿时在精神上又感到恢复了青春。 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和这次在病床上被病魔折磨时所感到的那种压抑和绝望的 心情,现在像是远古以前的事,像一场梦。但我自己也禁不住奇怪起来,我竟然成 了这两场梦中的主角!现在这两场梦算是做完了。展现在我周围和眼前的是生气勃 勃的现实——既古老而又现代化的北京城。它充满了生命、充满了希望,在一级接 着一级地向更高的境界发展。它象征着中国人民及整个中国的气派和创造力——这 当然不是梦,这是我现在还要继续生活和创作的地方,永恒的中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