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下读托尔斯泰 在本世纪初,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小学”是一种新鲜事物,在农村根本不存在。 在我出生的位置在湖北红安县(又名“将军县”)那个村子有个私塾,设在村头的 祠堂里。我就是那里“发蒙”的。我那时成天所念的是一字不懂的“四书”、“五 经”;只有下午,作为调剂,背诵一点诸如《千家诗》那样的诗词,偶尔也读点浅 易的散文。这些东西比较容易理解。我记得有篇名叫《读书乐》的散文,描写在 “窗明椅净”的环境中读书、从中发现“黄金屋”的乐趣。我当然从没有能在书中 发现“黄金屋”,但我羡慕能在“窗明椅净”的环境中读书。可是这个环境,至今 也没有出现过。14 岁时我就离开了农村,投入战乱频仍的动荡世界,“窗明椅净” 的环境只是梦想。 但是曾经一度我却享受过“读书乐”。那不是在“窗明椅净”的书房里,而是 在半明半暗的油灯下。40 年代初期,我从香港回到重庆,没多久日本军阀就发动 了太平洋战争,香港失守,我回不去了。我只好到一个大学(中央大学)去教书。 学校在嘉陵江边一个山上,那里连一个村子都没有,房屋是临时用竹蔑加泥土砌的。 我的住室也就是这样一个小土房,离学校约半里路。 由于大家住得分散,同事们也不来往。白天教课,一到夜间,油灯所发出的一 点光极小,就只有坐在土屋里瞑思了。 我那时还年轻,没有瞑思的习惯,但眼睛还好,可以辨认出书上的字,只有读 书。所幸学校从南京迁来时把图书馆的重要藏书也都带来了。我发现了一套法文版 的托尔斯泰全集,于是便借来夜读。书上的字体很清楚,在一根灯芯(因为当时教 授都穷,不敢费油)的亮光下也可以认得出来。我先读《安娜·卡列尼娜》。法文 的译笔流畅,我读起来非常轻快。拉丁语系中所具有的那种活泼节奏感和音乐感更 掀起了我阅读的兴趣,有时一直读到子夜还不知道疲倦。读完《安娜·卡列尼娜》 后,接着我就读《战争与和平》,再接着就读中短篇小说。读到中篇《幸福的家庭 》时,我的兴致那么高,一口气把它译成了中文,在重庆由一个出版社用焦黄的土 纸印成书——只可惜,在战乱奔波的生活中被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在这种特殊环境下我所经历的“读书乐”,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享受了。 如果说在我这平凡的一生有什么值得怀念的话,那就是抗战期间在山城重庆油 灯下读托翁的著作。现在回味那时的情景,尤感余“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