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的“道白” “劳动创造世界”,自然也创造艺术。但“劳动”的成果不一定都是“艺术”, 甚至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也是如此。我们有时听到关于一幅美术作品如一幅 画这样的评论:“某某是个很聪明的画家,但不是一个艺术家。”文学作品也有类 似的情况,某部作品一问世,甚至还没有出印刷厂,就名声大噪,新华书店的征订 以数十万册计,但不一定是“艺术品”——真正的优秀文学作品应该是艺术品。完 成一件作品,如建筑师建造一幢房子,构图和工艺固然重要,但还必需加上人的感 情和审美观。把物质再创造成为作品,像英国的著名小说家和散文家路易·斯蒂文 生(1850—1894)说的,“必须具有热血的激情”,也就是“神灵的启示(divine afblatus)”,即所谓的“灵感”,也就是说创造者的作品与其“灵魂”相结合。 “京剧”发展到了今天,已经成为高级的艺术品,是国家的珍贵文化财富。我 对这个剧种是门外汉,至今还不能完全看懂。但我非常喜爱它,也极为重视它。它 有精美的做功,也有同样高水平的唱功,舞、打和话剧式的动作。这些“功”熔于 一炉,表现出歌剧、舞剧、话剧和杂技等艺术形式的特点。我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 有看见过如此完美的综合艺术。它从人类所创造的许多表演艺术中汲取精华,创造 出具有中国特色、体现中国文化传统的剧种,因而是世界的一项重大文化财富。 京剧不是某一个人或数个人劳动出来的成果——它的发展说明了这一点。最初 大概是市井艺人,为了娱乐群众,从最简单、朴素的表演逐渐演化出这个剧种。它 是艺人的集体创造、集体劳动和智慧的结晶。在这个基础上,天才的艺人才有可能 不断改进、加工,注入他们个人的想象,丰富京剧的表演艺术。有些艺人因此成了 名角,自成一派。“四大名旦”,可以演同样的节目,但各有特色,京剧艺术也就 变得丰富多彩,给观众提供一次又一次的精神享受和快感,即所谓“百看不厌”。 它成了中国文化中永恒的瑰宝,而且还在发展。 作为一个中国人,特别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不能欣赏京剧,的确是一桩最大 的憾事。我一直感到遗憾。正如任何高级艺术品种一样,要欣赏它没经过一定的学 习和训练是做不到的。我们有许多劳动者,特别是在北京,文化知识可能还谈不上 “高层次”,但他们欣赏京剧却非常内行。这是因为早年这个古城具有良好的京剧 环境,京剧是群众娱乐的主要形式。老一代人从小就听京戏,后来几乎都成了行家, 尽管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与艺术和文化无关。我曾在北京什刹海附近一个胡同里住了 四十多年。我每天的精神享受就是到海边一块长了几棵树和灌木丛的空地上去听京 戏。树丛中有个小亭,黄昏时分,亭里就坐满了下了班的劳动者。他们都是京剧行 家,围坐一圈,轮流引吭高歌一段京戏。伴奏的“琴师”也是行家,二胡拉得非常 优美,与唱腔相得益彰。我经常在他们旁边站好一阵子,不愿走开,与其说“听得 入迷”,还不如说看得入迷。他们的动作、神情,对自己唱腔的欣赏,表露出的快 感以及“琴师”拉琴时摇头晃脑的姿态,无不引人入胜。只可惜我听不懂!电视上 放映的京剧节目当然要比这生动得多,有光,有色,有声,有动作,唱腔还有字幕 说明,我能看懂一些。但不能全部欣赏,有些对话,即道白,我听不懂是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觉得表演缺少点什么,这就是“人情味”。 在空地上那个亭子里票友们吹拉弹唱,虽然未免简陋了些,但因为是现场现身 说法,充满了活生生的情感,欣赏价值高。这正如听交响乐,磁带上放的固然悦耳, 但总比不上乐队现场演奏。 对我说来,这还不是主要问题。说来也许可笑,京剧中我只能欣赏像《拾玉镯 》和《三岔口》这样不说话的戏。一加上语言我就茫然了。唱词有字幕,可以帮助 理解剧情,道白有时就使人感到糊涂了。也许在京剧传统中长大的北京人对此没有 问题。但中国之大,地方口音复杂,我来自南方,听京戏道白就感到困难了。我有 时感到奇怪,谈京剧改革已经好多年了,为什么就没有考虑到把“道白”也用字幕 打出来?京剧的语言简练,道白配以字幕,并不占太多的幕上空间。有许多京剧专 家埋怨看京剧的观众——特别是年轻一代的观众——在减少,听不懂京剧舞台上的 语言是否算一个因素?也许还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