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 1992 年末,我从医院出来后,因为身上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虽然被扫 清了,但医嘱不能患感冒,必须住较暖的地方。经过几番周折,我的单位终于分给 了我一个现代化的单元房,有暖气,因此我去年安全地过了一个冬。看来今年这个 冬天我又可以平安度过了。 解放以来,我一直住旧式平房。平房有院子,可以种两棵树和几丛花,它们春、 夏、秋给人提供一种宜人的气氛。但一到冬天日子就不好过了,我们最初烧煤渣取 暖,以后逐渐“近代化”了,烧蜂窝煤砖。但不管怎么烧,室内气温总达不到16 度,我是个脑力劳动的人,又当干部,一坐下来就总想抢时间读点书或写点文章, 这时血液就集中到头上,作为热能供脑子使用,手脚可就因此凉了。文章写到“得 意之笔”时,往往不得不骤然停止,搓手取暖。 至于身上保暖,我只有借助于中西合璧的方式解决:上身穿两件毛衣加一个大 棉袄,下身着绒内裤加一条传统的棉裤。袜子穿两层,脚上也蹬一双大棉鞋。我这 副形象,看上去倒很像严冬在街头烤白薯的老头儿——推车叫卖东西的老北京人也 从无例外地称我为“老师傅”。这是一个亲切的称呼,我很欣赏。它使我能随便和 他们聊天,扩大自己的视野,也丰富了自己刻板的生活。就这样,我在北京度过了 40 多个冬天,感觉良好。 三年以前我开始顶不住这座古都的寒冷。我按照老经验办事,仍然穿我那一套 历年过冬的行头。但它们不再管用,我早晚总要打哆嗦,看电视常常得半途而废, 提前上床,但到了半夜总要冻醒。这是季节与我的居室共同串通给我捣乱,使我感 到恼怒,我很不服:过去几十年我都平安地度过了冬天,还做了许多工作,为什么 于今就反常呢?欺我老吗? 但一想到这个“老”字,我灵机一动,屈指算了一下,这才惊讶地发现,我早 已年过古稀。在旧社会,我这把年纪早该去见阎王爷了。我父母那一代人,很少活 过55 岁。现在我还有什么不平?自那以后我就病倒了,全身疼痛难忍,卧床不起, 也顾不得再“不平”了。病后我搬到这新式单元房来,棉袄、棉裤成了“文物”, 关在箱子里不再见天日,我也把它们忘记得一干二净,好像那是远古时代的事!但 我心里又不禁产生一个新的问题:过去那几十个冬天我怎么度过的?这个问题,本 来没有任何意义。但却无形给了我一个启发,即我是人,毕竟也是由物质所组成。 和物理学上的定律不同,“人”这种物质是可灭的——它不灭的部分只是那由 人类自己所发明的一个缥缈的东西——灵魂。但“灵魂”不能为我顶住寒气,特别 是近几年,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人究竟老了!事实证明要顶住严寒,只 有靠改进环境,这也是个物质问题。最近我在电视上看到在前南斯拉夫波黑共和国 的战火纷飞的区域里,正下大雪,一个中年人从屋子里出来,在雪地没有走几步就 倒下,停止了呼吸。这是寒冷加饥饿的结果,也是物质问题。 这也说明为什么我的父母那一代,生命期总难超过55 岁。那时战乱频繁,再 加上天灾人祸,“温”和“饱”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遥远的梦,因此我们的人 口总是在“四万万”这个数字上波动。现在这个数字一下子增长了近两倍,以至我 们得有计划有组织地“节制生育”。国家的相对稳定,生产的迅速发展,是这种现 象后面的秘密。特别是在“文革”后的这十五年,这个秘密变得非常具体,即绝大 多数的人都能切身体会得到“温”和“饱”。 我现在能随着气候的改变而调整我的生活环境,说实在的,应该说完完全全得 益于这逐渐向全国伸展的这种“温”和“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