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 友谊对现代人来说是一种奢侈品。今天大家都很忙:为工作忙,为生活忙,在 不久的过去还为政治运动忙,最近则为钱忙,哪还有时间去享受“友谊”? 我们老一代的人即使在那战乱的年月,被苦难和生活的担子压得直不起腰,成 天交织在愤懑和烦恼之中,只要有机会,朋友见面,还可以无拘束地聊一会儿天— —如果经济可能甚至喝几杯。但这样的朋友现在几乎没有了。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家庭成分”和“个人历史问题”两大包袱 隔绝了朋友之间的往来;最近10 年来,许多老朋友又因自然规律而消失了。今天 大家的思想基本上解放了。但“世故”、“实用主义”和“拜金主义”又支配了许 多人的思想。但人究竟是高等动物,不能够完全摆脱精神生活,在“人”的灵魂深 处仍潜存着一种友谊的渴望——这自然也是生存的需要。所以,友谊并不是绝对不 存在,但很稀少。在我这同代的人中还残留着一些痕迹。我们经过共同的时代风暴, 有共同的生活体验和回忆,因此谈起话来有共同的亲切感。 近年来我在养病,基本上足不出户,过一种与世无争的僻静生活。每天脑子里 通过的东西大部分是在过去忙乱生活中没有时间去理会的东西:旧时的回忆。这些 回忆,与现在的年轻一代——包括我自己的子孙——谈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被认 为是“瞎编”,我们共同的语言也少得可怜。少数老相识,偶而见面,话题都转向 当前的生活,物价上涨,假冒伪劣商品泛滥,贪污腐化成风等等。“牢骚太甚防肠 断”,但联想到早年为一个理想社会奋斗的那股劲儿,目前的牢骚少不了,甚至还 会发展成感情冲动,稍一不慎便有溢血的危险! 于是,“促膝谈”就真正成为老一代人的奢侈品。自然,“出路”也并不是没 有,那就是“纸上谈兵”,也就是与老朋友通信。过去我因为工作忙,剩下的一点 业余时间又想爬格子,与友人写信要花时间,往往一提笔就半途而废。我现在“养 病”,相对说来,时间充裕了一些,但真正能在纸上与之聊天的,只有国外的几位 老友了。我们相距甚远,又在不同的环境中生活,没有什么牢骚可发,倒是忆旧的 东西不少。 这些朋友都是我年轻时在国外大学里结识的。他(她)们当时不是在大学里读 书,就是做研究工作。他们有的是英国籍,有的来自欧美其他国家。 我们朝夕相处,同住一个宿舍,同桌吃饭,或参加大学同一文学研究会之类的 组织。像剑桥这样的最高学府,不同于美国或中国大学那样按钟点、按学科在教室 里由老师直接传授知识,而是采用导师制。学生定期与导师聊天,“上课”只是听 教授或讲师们作的公开报告,而且是自愿,连市民或旅游者都可以去听。学生和导 师之间的交往,实际上也是社交之一种。彼此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来的。 这种友情没有任何功利的考虑。离开大学后,大家各自东西,分散到不同的国 度,更谈不上有什么相互利害的地方,排除了这种因素的友谊自然是比较纯真的, 也构成了人生的某些美好的记忆。在我年轻时代,这种友谊使我多次有机会被邀请 到当时朋友家里去作客,我多次去欧洲一些国家,如丹麦、瑞典和挪威等国就是这 种机会促成的。 这些朋友都有各自的专业,后来成了家,生男育女,自然很繁忙,但我们的友 谊没有受到影响。但是时代风云却牵连到我们。“冷战”、“阵营”和“制裁”等 等卡断了彼此的交往。西方的政客们——包括他们的宣传媒体——把世界用“铁幕” 和“竹幕”这样一些新名词截然分开,使人相互猜忌,有时还提高到“原则”的高 度,把这两个世界的人分成“敌我”。我在1949年回国后也由于上述种种原因中止 了与西方朋友的交往。 没有想到,这一中止一持续就是30 多年!直到我国对外开放以后,国际关系 活跃起来,我的怀旧情绪又油然而生,我开始给早年的朋友写信,但每封信都被当 地邮局盖上“无此人”(incognito )的戳子退回。但有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会在 我们生活中出现。由于对外开放政策涉及到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许多方面,我也 由于工作的需要开始不时前去国外参加一些国际文化活动,或应邀去一些学术机构 讲学。国外新闻媒体有时以访问或约稿方式给我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提供渠道与我接 上联系,我们又奇迹般地重逢了。他们对早年的朋友仍热情不衰,他们多方找到我, 仍然让我到他们家里去做客,与他们成行的儿女见面。回想当年,而我们仍然活在 人间并重新见面,简直像是一场梦。 我不无感伤地发现,他们曾为我长期的沉默而感到焦虑;他们多方打听我的消 息,写信给我的出版社或走访我曾与之交往的老作家和报刊编辑,但总是以失望告 终;有的还把他(她)们探询过我的下落的一些往返信件取出来给我看。朋友们的 这种关心,使我深深受到感动,也觉得这个世界荒谬不堪,连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 和我的朋友们也无形中被卷入了“冷战”! 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能够重新找回“友谊”,实在是一种极大的宽慰。 这种友谊无时空限制;相反,时空的距离越大,友谊显得愈珍贵。我的海外朋 友们也似乎有同感。现在与他们通信变成比通信本身还更重要的大事,他(她)们 每次来信最后总要一再嘱咐:“请立即回信,越长越好!”这是真情的表露。这种 真情使人觉得人类和他们所居住的这种世界十分可爱——尽管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