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 在大学的时候,我念外国文学系。这说明自己对文学早有兴趣。事实上,从那 时起我就开始写点文章,即现在所谓的爬格子,在报刊上发表。但那时国难当头, 抗战或不抗战成了那时一些小知识分子所关注的问题,不少人在感情和行动上卷进 去了:一方面推动抗战,一方面反对蒋介石的不抗战,即所谓两条战线上的斗争。 在斗争中自然也出现一些学生特务。他们搞些威胁、恐怖、拉拢和告密活动,搅得 人心神不安。神经衰弱症就成为当时不少反蒋政权小知识分子的通病。我也为严重 的神经衰弱症所苦,通夜失眠是常事。 但离开学校后,天地广阔了,与特务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的事没有了。 但这个顽症已成了痼疾,长期不与我告别。 在抗日战争的这种不安定情况下,只要能挤出一点时间我仍不忘写作。 但写作必须有个坐的地方。一席之地倒也不难找到,但我这个痼疾却时时在困 扰着我。附近一有声音,灵感就飞掉了。文思中断更增加了烦恼。于是寻求一个可 以静坐下来进行思索的一席之地,便成为我业余写作不可缺少的预备工作。30 年 代后期我在香港,一位外籍友人了解我的苦恼,请我到他租的一幢房子里去住。我 算第一次解决了这个问题。在那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地方:顶楼上的卫生间。那个 卫生间高高在上,没有人用,当然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我的要求得到了友人的理 解和同意,在这个卫生间住下来,把马桶盖放下,权当坐椅,面前放一张小桌,伏 在上面写作或翻译,相当惬意。我这阵子做出了不少成绩。 以后我在各地(包括国外)流动,这样的安定环境就没有了。1949 年我从海 外回国,立即被安排当一名外语干部。考虑到国家已经统一,安定了,正从事建设, 我想我可以从此安定下来。于是我爬格子的老毛病又复发。但要想业余在写译方面 搞出一点成绩,首先得考虑的便是一个没有声音干扰的安静的环境。于是住处便成 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不巧那时我的爱人罹上肺病,而且到了第三期,为了不感 染机关宿舍的住户,这个问题变得更严重了。当时北京出售的旧房子多,我们顾不 了舆论的非议,决定买一个旧屋——即具有“资产阶级”属性的“私产”。我们以 28 袋面粉的价格(当时通货膨胀,价值都以小米和面粉计算)换得了一个小三合 院。它原是一个太监的马房,特点是泥地、土院、夏天漏雨,冬天灌风,但它却有 一个小跨院,非常清静。我前半生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终于实现了。 从此我们一有空闲便把剩余的精力投到这座古老的院落的整顿上去,敲敲打打, 修修补补,塞这个漏洞,填那个院坑,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那个小跨院虽然在春夏之交地上和墙壁间不时发出霉味,在秋冬夜深人静时顶 棚上响起老鼠吵嘴或求爱的声音——但说来也奇怪,这种声音却对我的神经不起干 扰作用,反而增添了某些生活的情趣。在这种特殊的境遇中我所爬出的格子,有时 还带给我一点意外的收益,这就使我有条件不时请来泥瓦匠和木工进一步美化这座 古院了。这种美化的过程,自从我们五十年代搬进去的时候起,断断续续,一直延 长到前不久我们搬出它为止。 现在我的爱人已经成了白发的“老伴”,我自己也变成八旬老叟。原来只有两 个孩子的小家庭,现在翻了两番,分成了三家。我们不得不搬出来,把这个院落移 交给第二代和第三代。 我们二老搬到位置在一个较远区域的单元房里,但我仍保留那个小跨院,不是 为了作纪念,而是为了存放我的一些参考书和爬格子用的一套行头——因为单元房 的空间有限,无处存放这些东西。 今年夏天,我的老二一家大小去了英国,院子空出了一半。他要求我回到那里 去住一个暑天。临行前老二不无感触地对我们说:由于市场经济的发展,屋外胡同 的每一个空处,都垒起临时小房,开小卖店,或作成衣铺,或充作美容发屋,炸油 条、卖豆浆,人声嘈杂,热闹非凡,但一走进我们这个院子,满庭青枝绿叶,一股 清幽气向人袭来,真有闹市中世外桃源之感。院中东边有一棵参天枣树,西边也有 一棵参天柿子树,俨然形成一个浓密的天篷,叶子间还挂着累累的果实,下面的葡 萄架和玫瑰花丛,与上面这个天篷相互辉映,实在气氛宜人。 两年前的冬天,我害了一场大病——癌症,已经扩散,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 后由于我仍处在养病状态之中,行动不便,也没有心情想回去看看。慢慢地,我也 就把我生活和工作了几十年的这个小工作室淡忘了。现在我回来度暑假,健康已经 恢复,见到它心情就回到病前的状态之中,故态复萌,又想在这个熟识环境中爬起 格子来。 当然我得先把它整理一番,那书桌,那书架,那些故纸,一如往昔,都在那里, 只是蒙上相当厚的灰尘。爬格子需用的一套行头,如稿纸、笔、甚至橡皮、猴皮筋、 回形针、钉纸机、原稿袋、与一些报刊和出版社编辑的来往书信,等等,仍然是样 样齐全,一如既往。当然,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在我的工作中却缺一不可。 我仔细检查了一番。它们都仍保持原来的整洁,因为它们都被分类装进了封套, 外面标明了内容。这是老伴在我病危、心情极度紧张期间做的工作,那时医院的大 夫已经告知她,我的生存期大概不会超过三个月。她收拾这些东西的心情,我现在 真无从想象。 另外还有那画册,却靠墙推得两三尺多高,不曾被整理。这堆书的下面只放了 一层牛皮纸垫着、上面覆了一层报纸——已经积满灰尘。书堆也散发出稀薄的霉味。 这大概是因为老伴来不及收拾的缘故,现在我开始亲自清理这堆书。一清理,我自 己的心情也波动起来,这些画册是我在欧洲居留时收集得来的,还有些是在对外开 放后我不时应邀赴国外讲学或参加一些国际文化活动时一些画家朋友送给我的。它 们都印刷精美,体积沉重,有的画册,如《罗浮宫名画选》近十公斤重,都是我节 衣省食购得的。现在它们发出霉味,纸色变黄,我一边收拾,一边唏嘘不已。这里 面凝集着我的心血、感情、精力和财力。 同样,我们住屋的情况也是如此。每个角落都留下我们、特别是老伴的精心思 考和修补的痕迹。小院的花卉、树木的布置也是如此。它们都是老伴经年累月、零 零碎碎设计和布置的,使得这个小院现在成为北京一个典型的四合院——原是三合, 南边一窄条小房是去年才修建的:这也说明在过去了的半个世纪中,我们没有停止 过对它们的加工,付出了所有的劳力和爬格子所得的稿费。当时的设计和安排的种 种细节,我们现在仍能记得很清楚,历历如在眼前! 同样,在这个小院里,每年夏秋气候温暖的时候,我总喜欢晚间在北屋台阶前 一张靠椅上躺着,边休息,边通过南屋前两棵大树的扶疏叶影,仰望远处高空上眨 眼和私语的星星,作许多遐想。现在趁这个夏天又重新享受了一番,但体验和心情 与往时却有些不同:我想如在两年前我真撒手而去,这一切,就和我自己一起化为 乌有。我在这里所度过的岁月,自然也烟消云散。 但我现在却还活着,并且又能重新体验在这里度过的不平凡而又非常平凡的生 活,我不禁感到人生之奇妙,从而又不禁感到人生和这个世界之可爱,从而我不禁 更珍惜我今天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