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年”是我们记录时间流逝的一个大单位,它下面还分几个小单位,为分、秒、 时、日、星期和月。但上至世界和国家的历史,下及个人的生命期,都是以“年” 计算。它是“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但在我们人类的生活中,它的开始却标记着 “春回大地”,带来希望,因而象征“愉快”——我们也以这个词用贺年片的形式 来祝贺我们的亲友,虽然这里面也蕴含着隐忧,因为我们的生命期又减少了一岁, 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不例外,只不过我有意识地忘掉这个现实罢了。每逢新年我 们打起精神,共同创造一种欢乐的气氛,互送贺年片。这也是我们短暂人生可爱的 一面:总是那么乐观! 我在每年的开始的前夕也要做这样一次表现,虽然我下意识中也埋着一种淡淡 的哀伤:又老了一岁!今年(1994)我进入80 岁——老得够可以了! 过去两年我一直处在应付一种不治之症的困境之中,随着体力的逐渐恢复,健 康好转,我以愉快的心情迎接“春回大地”。在去年12 月初,我开始给朋友们写 贺年片,祝贺他们“新年愉快”。 但我的精力究竟有限,只能有选择地写些贺年片——基本上是寄给遥远的、一 直关心我的健康的外国朋友,共30 张。国内的朋友就免了。他们也知道我的健康 情况,我相信他们会谅解。那些外国朋友当然不知道我的情况,因为我病中没有和 他们通信。但他们从种种渠道得知我的情况不佳,有的还怀疑我不在人世。可以想 象,他们接到我的贺年片时该是如何惊喜。他们的贺年片接着就如雪片飞来。不像 我在给他们的贺年片中所写的那两句老生常谈——“祝新年愉快、并致良好的祝愿”, 他(她)们在贺年片里总要写一两段话,表示对我的康复感到高兴,还告知过去一 年他们的生活情况和心情变化。 这些朋友绝大部分是我40 年代在欧洲居留期间交的。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共 同在一起生活、求学和旅游。那时他(她)们还没有进入社会,因此“世故”不深, 交友主要是出自相互喜爱,没有任何功利的考虑。所以这种友谊很真诚。40 年代 末期我回国了。他(她)们也相继离开了学校。——有的就读于剑桥和牛津,有的 在伦敦大学或麦丁堡。他(她)们有的本国被纳粹占领,流亡到学业完后自然也回 国了。他(她)们自然也进入了社会,成家立业,参与事业和生活的斗争。随着时 间的推移,他(她)们的生活也就积累了许多矛盾,其中最伤脑筋之一就是离婚。 我在丹麦的一位女友就离婚两次,现在过着孤独的生活。另一位瑞典女友,虽然没 有离婚,但丈夫却避而不见,形同路人,儿子也在车祸中惨死。她现在孤零零地住 在瑞士,幸好她有钱,一年十二个月中就有九个月在世界各地旅行——这也是逃避 苦恼的一种方式。 但是有的朋友却避免了这些坎坷,人生路程走得很顺。一位在剑桥英王学院不 时和我同桌吃饭的朋友,在我回国以后就当上了教授,然后是母校的院长,直到升 到当伦敦大学的校长。现在虽已退休,但仍有一个可尊贵的头衔——勋爵,在英国 上议院任终身议员。另一位挪威女朋友,在麦丁堡大学刚习完医,正好她的祖国从 纳粹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也回返到故乡,现在成了一个名医。她的生活境遇不错, 儿孙满堂,额外还抱了两个朝鲜婴儿抚养——虽然其中之一发现是一个智力低下的 孩子,但她把他仍然爱得像件珍宝。她每年寄来的贺年片总是“全家福”照片一张 ——这是她的造化,她也以这为荣。 那位勋爵,著作等身,见多识广,心境豁达,是个高级知识分子,除了在贺年 片中送给我“爱”以外,还希望我热情饱满地活下去。但那两位在爱情上受到了波 折的北欧女友则以我们年轻聊天时那种坦率的语气,要求我多给她们写信——而且 “要长信”,不要只说像贺年片上的那样两句老生常谈。 她们都早已年过花甲,活动量少,感到寂寞——这种寂寞她们自己下一代的亲 友不容易理解。只有年轻时代的朋友,同样经历了一个大时代的沧桑,对世事、对 人生有同感,笔谈起来能够动情感,产生有关逝世去了的青春的联想。此外,我们 远隔重洋,没有任何实际利害关系,写的虽然是身边琐事,但都是真情的表露。 这些都是半个世纪前交的朋友。但我一回国,由于国情有了很大的变化,人们 对于海外关系非常敏感,为了避免麻烦,我就再没有和他(她)们通音信。只有在 “文革”结束以后,实行对外开放政策,我才有机会经常出国。 我多次应邀去西欧讲学或参加国际文化界的活动,我的讲话——包括我的新闻 照——有时在报纸或电视上出现,因而给我这些朋友提供了线索使他(她)们能追 寻到我的踪迹,又和我接上了头,我们才互通音信。在新年互寄贺年片就是从这时 才开始。断绝来往已经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的睽隔,说来也奇怪,倒加深了我 们的友谊!我去他(她)们的国家时,他(她)们总要请我到他(她)们家去小住, 重温年轻时的旧梦。我们都希望我们今后的友谊不要再中断。因此丹麦的另一位女 朋友这次在贺年片上特别提出,除了祝愿我“健康长寿”外,还希望冷战和热战永 远也不要再来到人间的世界! 世界就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充满了矛盾,当然中间也点缀着一定的和平与 安定,爱情和友谊——这些都是永远值得怀念和珍视的东西。因为有这些东西存在, 我们在逆境下还是对未来抱着热切的希望和向往。今年的新年仍然显示出这种情怀。 它像是在我们心里隐隐地闪着的一盏灯,虽然光不是那么强烈,但足以使我们鼓起 勇气,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进,创造美景。 这不是虚幻。人类和他的世界就是这样向前发展的,道路崎岖,但我们的文明 总是从低级向高级上升。我们每年的祝贺也无形成为了推动这种上升的动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