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 这是童年时代的事,我十多岁从农村来到城市。为学习、生活,以至后来为抗 日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忙乱,早就把这个节日忘记得无影无踪,更谈不上在中秋节的 晚上赏月和吃月饼。即使解放以后,生活安定了,我也只是在这个节日过去以后, 与朋友或邻人偶尔谈起来,才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而发出一声惊问:“在哪一天, 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年(1995)可不同,它恰恰在一系列重大喜庆活动中到 来,也就是在庆祝抗日战争胜利50 周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 周年和联合 国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的时候。人们沉浸在热闹气氛之中,自然也想起 了中秋节。我们要用我们传统的月饼来款待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来宾——有4 万多 人!我们全家人这次也没有忘记这个节日,第一次晚上坐在走廊上“赏月”。尽管 这一天夜色阴暗,月亮没有出来,但我们都一起品尝象征圆月的月饼。 月饼的味道很好,是以制造“南味”糕点出名的“稻香村”的产品。在我们品 尝的兴致最浓的时候,老伴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小时候,在东北老家的乡下村子里,我看到人家吃月饼,就馋得要流哈喇子。 母亲一瞥见我这副馋相,就立即喊我回家。一进门迎接我的就是一巴掌:“没志气, 馋人家的月饼!不准再出去!”老伴的母亲是个倔强的“活寡妇”。父亲生下了她 姐妹俩后,就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的母亲撑起这个家,还要养活一个双目已 经失明了的教书匠老父亲,生活总是朝不保夕,还过什么中秋,吃月饼?但现在我 们可以吃到南味月饼了,多大的变化! 老伴的感触也勾起了我自己儿时的回忆。我也是在农村度过童年的,但我那时 的生活境遇要比她好得多。我们家里的几亩薄田可以给我们提供足够的粮食,不至 于饿饭,但吃“月饼”?我连这个名词都没有听见过。不,乡下人都没有听见过。 中秋在我们族人中只是个祭祖的日子。散居在我们那个地区与我们同姓的人,都自 认是古时从江西迁移过来的祖先的后裔。这一天我们每家要派一个代表来祭祀他们。 因为我们的村子最大,有个祠堂,祭祀的地点就在这里。仪式完毕以后,大家又到 祖先的墓地上去致敬,最后再回到村里,分成八个人一组,到那年被轮到款待代表 们的家庭去吃饭。 这也是这些代表们盛晏的一天,做东道主的家庭要杀一头猪,因为主菜是猪肉。 我们乡下有个口头语:“乡下人一年有两次荤,过了年就望吃新。”“新”是新谷 收场,乡下人首次吃到“新”米的意思。“新”谷收场时农家一般要吃一次“荤”。 但这些代表们很幸运,他们可以吃第三次荤了!但不是每年都吃,因为他们每年都 有更换,因而这餐饭特别珍贵。餐桌上的主菜是“扣肉”。它被装进直径一尺半的 大盘里,每块肉的规格是长三寸,厚五分,吃的时候嘴角边必须有油流下来,餐桌 都是设在作东人家的堂屋里,而堂屋的门总是向外面敞开,我们孩子们虽然没有资 格享受此佳肴,但可以站在门外看“代表”们吃,即所谓“大饱眼福”。 这种场面在我那不长不短的童年中——我14 岁离开村子,是一件永远忘记不 了的盛况,至今回想起来,虽不流哈喇子,也仍为之神往。这种景况表明我们那个 闭塞不堪的古老农村,过俭朴生活同时,也有“豪华”的一面,但这一面却也有实 际的意义,秋收以后大吃一餐——虽然不是每个人有机会吃,也说明“生活有奔头”, 可以作为未来一年在地里辛勤流汗的动力。可惜好景不长——也不能长,因为农村 经济在地主、士绅和官僚剥削之下正急剧破产。于是军阀混战起来了,战火扩大到 我们的乡下,延续到国共第一次合作,革命军北伐,消灭封建军伐。但很快蒋介石 叛变,又掀起了内战,这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侵略。侵略军有计划地大规模烧杀掳 掠,使农民活不下去,只好拿起武器,为国家、为自己展开全面的武装斗争。 中国从根本上进入了一个战斗的新时期。旧的生活和劳动方式、旧的风习和人 情,全部成为了历史。我们无暇、也无心情去回想它们。只有像现在这样中秋之夜, 家人集在一起,欣赏同样被忘掉了许多年的月饼,这些回忆才在脑子中复活起来。 尝到甜就不免想到苦。过去那长年岁月的灾难——国家的和个人的,也就凸现在眼 前,像梦幻,但又不是梦幻,因为我和老伴亲身经历过和见证过它的发生。当然, 解放后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和近年来出生的第三代,这些都无法体验得到。他们只是 尽情地在欣赏月饼,边吃边讲笑话,逗趣,热闹非凡,但我们二老却无言语,陷入 了沉思,同时也感到有些奇怪: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曾经那么长的时间处在 险境之中,现在竟然爆发出了那么大的活力,生产了那么多的东西,创造出于今足 以使我欣赏月饼的和平安定环境! 更使人惊讶的是,我们两个老人居然活下来了。在过去数十年的内忧外患中我 们同时代的人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不少。我们也早应该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了,但 没有!我们确实感到迷惑。儿孙们看到我们无端地如此沉默,便唤醒我们说: “今年的月饼真好,您们为什么不尝一下!”他们为我们挑了两块最好的月饼, 由一个4 岁的小孙女送到我们嘴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