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 1995 年5 月14 日晚上,我正在我的卧室兼书房读当天的报纸的时候,隔壁 “客室”里传来既热烈又略带凄惋的音乐和歌声。老伴正在那里看电视。 这音乐和歌声无疑是电视机播送出来的。我听音乐的调子好生耳熟。我放下手 头的报纸,来到“客室”,观看荧屏上所放出的音乐和歌声。 原来是韦唯在一群轻歌曼舞的相伴艺术家中唱一曲“骊歌”。这是在天津举办 的第43 届国际乒乓球赛闭幕的文艺晚会上最后的一个节目。参赛的各国选手第二 天就要离开天津回国了。我不由记起我国唐代诗人段成式在《送穆郎中赴阙》一诗 中的两行:“应念愁中恨索居,骊歌声里且踟蹰”。这是表示朋友依依不舍、分手 时的诗句。第43 届国际乒乓球赛取得了成功。各国的选手健儿在这里大显身手, 相互建立了友谊,现在忽然分手,自然有“踟蹰”不前之感。音乐和歌声既表达了 欢快,也隐隐地透露一缕惆怅的柔情。 这种感情可以理解。但这种歌和音乐却在我的心里引起一些旧时的回忆。音乐 的调子来自苏格兰一个古老谣曲:《友谊地久天长》,歌词则是苏格兰的著名诗人 罗伯特·彭斯填进去的。它在英伦三岛广泛流传,成为一支家喻户晓的歌——现成 为了一支世界性的“骊歌”。朋友的集会离散时,大家就站起来——有的手挽手地 ——合唱这支歌,特别是在较大的场合。它代表欢快的高潮,也显示出别离时无可 奈何的惋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在英国剑桥居留的五年中,参加过不少朋友 的集会,也唱过不知多少次这支《友谊地久天长》。歌词中有些句子,找至今仍不 能忘掉,虽然我于1949年回到中国后再也没有机会唱它们,如: 老朋友怎么能忘掉,不再在思念中邂逅! 老朋友怎么能忘掉,情谊如天长地久! 是的,几乎近半个世纪我没有与朋友——在剑桥中所结交的朋友——一起唱这 支歌了。但是这些老朋友的音容笑貌却不时在我记忆中出现。剑桥是个大学城。哪 里有个世界性的最高学府,许多国家的莘莘学子来这里就读或做研究工作。学院宿 舍或市民家庭为学生所设的“租房”也是国际性的,因为房客大多具有不同的国籍, 因此在这里他们所结成的友谊也是国际性的。 大家在这里“同窗”了几年后都要分散到世界各个角落,再见当然就很困难, 甚至不可能了,连信都不通。我有多年与曾在这里朝夕相处的朋友信也不通,直到 海外关系不至构成政治问题,国家“对外开放”为止。 1949 年秋我离开剑桥返国前夕,房东——一位胖胖的老小姐,与我作惜别的 闲聊时说:“我们在一起时候,亲如家人。但你们总是突然离别,一离别就再也没 有消息,在这个世界上失踪了!”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的这句话。 我回国的船一启航就收到她的电报:“祝你一路平安”。善良、和蔼的老小姐。 随着年龄的老化,我现在才体会到这个祝愿事实上是你对我道的永别。 七十年代末、80 年代初,我曾几次去英国,其中一次是我的母校邀请我(同 我的老伴)回去住三个星期,做几次报告。我住过的这位老小姐的家庭公寓就在学 院后门的对面。我几次去敲门,但每次都是门庭深锁。无疑房子已经易主,老小姐 大概也归天了! 现在我失悔也来不及了。几十年来我连一张贺年卡也没有寄过——当然更没有 寄给散在许多国家的“同窗”。他们现在可能和我一样,已经退休,准备告别这个 世界。但我在剑桥一起参加过的集会,一起唱过的“友谊地久天长”,现在仍有时 在脑海中回荡。但见面,我不敢想。只有在英国的几位老朋友,意外地有几次重逢。 那是1988 年我的《寂静的群山》三部曲在伦敦出版,费伯出版社举行首发式 请我去参加,我趁机看了剑桥的母校,会见了尚存的师友,还去了一趟我不时怀念 的北欧——因为丹麦女王玛珈丽特二世为我译完全部安徒生童话授予我“丹麦国旗 勋章”,请我和老伴去丹麦做客三周。我又遇见了早年的一些老朋友。我们并未因 时间的流逝和我长期的沉默而淡薄了年轻的时代的友谊。 他们的国家安定,生活早超过了小康。他们出了校门进入社会,作为高级知识 分子,事业发展很快,现在都已经成为对国家有建树的人物。早年在英王学院常与 共桌吃饭的安楠,离校不久就从研究员转为好几个学院的领导、直到成为伦敦大学 的校长。作为德国问题的专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还在处理德国的问题上 作出了突出的贡献。现在他成为英国上议院的“勋爵”衔的终身议员。他当时的女 朋友珈布丽亚珥和我同住在一个公寓,现在也成了“勋爵”夫人。他们也同样不忘 早年的友谊,居然请我这个共产党国家的干部去英国上议院做客,旁听那里拥有尊 贵头衔的上议员们的辩论。 当然,有的朋友,特别是女性,虽然物质生活优裕,但精神上并不是没有烦恼。 70 年代末、80 年代初,我国开放,我又与丹麦、挪威和瑞典早年的女朋友接上 头,也应邀到她们家里做客,友情仍不减当年。但是度过的岁月多了,生活的经历 也复杂了。一位朋友离了两次婚,现在孑然一身,过孤独的生活。另一位与丈夫分 居,独生子在车祸中丧生。还有一位儿孙满堂,生活倒过得相当满足,但也正因为 如此,她的生活情趣也高了,她收养了一个朝鲜孤儿作为额外的小孙子,现在他长 大成人,忽然发现他先天性低智能。 他的前途成为了她平静生活中的忧虑。但她自己却老了,能做到的事也有限。 人生就是这样,不可预料的意外多。我们的重逢也算是“意外”吧。但这种 “意外”在我起伏不平的生活中却带来意外的慰藉。她们现在思索的时间多,感情 也多,给我的来信也多。我们现在通信,说来也奇怪,比我们年轻时还更富有感情, 更有内容,引起对那逝去了的年轻时代“意外”的留恋。 这种出自灵魂的深处,在现今大家都讲实际的社会,还带有一点诗意! 近年来考虑到余生的光阴不多,我排除一切干扰,把可用的一点精力全花在整 理自己的书稿上,海外朋友的来信,我长时未复。但这些早年的朋友,为了怕失去 联系,仍继续来信。上述那样与丈夫分居和独子因车祸丧生的女友,最近又来了一 封信,说她要再度到中国来!她在信中特别核对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便她一 到就与我通话。她是瑞典人,但老爷是德国的一位工业家。她继承得了一笔遗产。 为了排遣心灵的寂寞,她把钱全花在国外的旅游上。她信上说:“我们现在都老了,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的时间能再出国旅游。”一晃她已经年近古稀,而我也越过八 旬。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我是1948 年夏天在英国剑桥大学认识她的。 1949 年我回国后,30 多年未与她通信。 她所参加的旅游团将于6 月11 日星期天到北京。这是她这次出国旅行的一站。 她早上到达,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可以“自由活动”。这也就是说,她希望我在 这个时间内到旅馆去看她。我当然会去,但是“话旧”,那就无从谈起。我们恐怕 只有短暂地谈一阵就唱“骊歌”。当然这“骊歌”中无疑有惋惜,但一定也会有甜 ——久别重逢,那怕只看一眼,也是人生快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