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晚间是读书的最好时候,在我这不长不短的一生中,大部分的书——特别是世 界名著——都是在晚间读的。原因很简单:晚间清静,没有干扰,注意力集中,理 解程度高。但这几年视力衰退,只能翻阅报刊的标题,大部头的书就读不下去了。 我只有闭目沉思。一沉思,过去生活的许多场景就闪现在眼前。也许这是衰老的现 象,但也不尽然。 我这一生跑过的地方不少,在世界的五大洲都留下了一点足迹。但我印象最深、 不时系住我的感情的,是欧洲。这个洲把现代的人类文明推上了高峰。伟大的哲学 家、科学家和文学家辈出,影响遍及整个世界。特别是在十八和十九这两个世纪, 欧洲人在科学、哲学、文学和艺术方面取得了特别辉煌的成就。单马克思主义这一 项,就是对人类伟大的贡献。 我从大学时候起就研读欧洲文学。欧洲大师们的名著(也包括艺术家的作品) 所反映的生活、人物风情、理想和斗争等一直吸引着我,掀起我许多想象——有的 很美丽,自然丑恶的也不少。我总想有机会到他们笔下所创造的环境中去生活、体 验和学习一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我的渴望终于得有机会实现,应邀去英国 参加一项准备开辟欧洲大陆第二战场的宣传工作。我在工作中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 人和事。战争结束后,我又去剑桥大学住了五年。这是一个国际性大学所在地,许 多国家的知识分子到此来研究知识。与他们的交往给我提供机会去他们的国家做客。 我的体验,与我在欧洲许多大师们的作品中所读到的生活和他们所发挥的以欧洲文 化为背景的人生理想融合到一起,使我对欧洲大陆的一些国家人民的生活、传统和 文化产生了极大的感情。正因为如此,我在他们中间生活得相当协调。 欧洲就此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也觉得我在我的西方朋友中间生活得很不错。 但人是个复杂的动物,特别是对一个在中国文化和传统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而言。 我离开中国时,中国的文化气质和价值观已经在我身上盖上了深深的烙印。融进西 方的文化越深,这种烙印的颜色就变得越鲜明。剑桥的生活具有浓厚的英国文化和 传统的特点。但这个特点,却在我的心里掀起我的乡愁。我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以后, 开始感到如有所失,尤其是每天晚上在“人约黄昏后”的时候。这时我经常在剑河 旁边独自散步。在欣赏这个大学城幽雅的景色之余,却让我想起了中国、我在中国 所度过的童年和战乱中与人民一起所过的艰苦生活。我开始强烈地意识到,我的灵 魂是植根在中国的。 美国作家亚勒克斯·海莱写过一本名为《根》的书,充满感情。他的“根”是 种族的根,也就是他在非洲的祖先和他们所居住的土地。但我的“根”是中国的文 化,也就是我小时在中国农村所读过的诗词、散文和像《史记》这样的历史作品与 它们所描绘的土地相结合的“根”。在异国的环境中,这种“根”引起了我无限的 思乡之情。因此,我在1949 年秋天,一得知中国即将全部解放的时候,就立即束 装回来。尽管这许多年来国家和我个人在生活中所经受的起伏不少,但我却更爱这 条“根”。一种与中国人共同的命运感,使我哪里也不愿再去,虽然我不时仍应邀 去西方访问、在访问中对我曾经度过一段青年时代的欧洲也起了不少的“乡愁”和 “眷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