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与我有关的几件事 大连范旭仑先生远道征稿于余,嘱为他编选的《记钱钟书先生》续集撰文,还 寄来了他新发现的钱先生佚文《白朗:咬文嚼字》(原载1947 年11月22 日《大 公报·文艺》“西书评介特辑”)复印件,让我先睹为快。盛情可感,无法推却。 但是,写些什么呢?我没有见过钱先生,仅通过一次信而已。钱先生的著作融汇中 西,体大思精,我虽爱读,却体会不深,难以评说。因此,只能从钱先生与我有关 的几件事说起了。 1989 年4 月,台湾《联合文学》月刊第5 卷第6 期推出香港中文大学黄维梁 教授经过将近一年的策划编成的“钱钟书专辑”,有首次发表的《谈艺录》修订本 增补,有钱先生友好的记述访谈,有对钱先生作品的考证评析,还有钱先生著作单 行本和研究资料目录等等,内容丰富,引人注目。当时我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直 接写信给《联合文学》主编马森教授,询问“专辑”是否愿意刊登钱先生集外佚文 的目录,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马上根据手头掌握的资料整理出《钱钟书佚文 系年(1930—1948)》寄去,赶在发稿前的最后一刻编入“专辑”。我在《系年》 的“前言”中说: 钱钟书先生学贯中西,著述宏富,博大精深,为海内外学人所瞩目。他1949 年以前的作品,除论著《谈艺录》、长篇小说《围城》、短篇小说集《人兽鬼》、 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和已经收入《旧文四篇》中的论文《中国诗与中国画》之 外,还有许多散见于各种报刊,从未结集。笔者根据历年查考所得,编成这份《钱 钟书佚文系年(1930—1948)》,供海内外“钱学”研究者参考。限于篇幅,钱先 生在《清华周刊》、《国风》、《新语》等刊上发表的旧体诗不录。1989 年3 月 于上海。 当然,现在来看,这份《系年》只是初步的搜集考订,缺漏在所难免。 但作为“钱学”研究史上第二份佚文目录(第一份是马力先生的《有关钱钟书 的一些资料》,载1979 年8 、9 月香港《开卷》第2 卷第1 、2 期),还是起了 一些作用的罢? 到了翌年11 月,钱先生八十华诞在即,我突然发现在编订《钱钟书佚文系年 》时漏收了一篇书评《英国人民》,于是提供给台湾《联合报》副刊,于11 月21 日重刊以为纪念。我还写了一则简短的说明,因未在大陆发表过,也一并迻录如下 : 一九八八年春,大陆有家出版社拟出学界泰斗钱钟书先生的佚文集,嘱我搜集。 我很清楚钱先生对此事的一贯态度,但出版社却说钱先生这次“未表异议”。为慎 重起,我还是先写信征询杨绛先生的看法,果不出所料,杨先生在该年三月二日的 复信中明确表示:“钟书对自己的少作很不喜欢。年来京沪出版单位有三处曾派人 商谈搜集编印,他一概坚决不同意,并谢绝提供线索。来函所说……想系传讹。他 也曾表示异议并劝阻此举。 他说,彦火《当代中国作家风貌》续编(一九八二,香港)六十六页记了他一 段谈话,可表示他对‘自己过去写的文章’的意见。他谢却香港重印他的英文著作 事,去年港报曾有报导,也许你看到了。你耗费了宝贵的心力,他非常抱歉,恳请 原谅。”香港作家彦火兄这本名著一问世就送我,我早已知道钱先生的“意见”, 这是必须尊重的,一场误会,此事就此作罢。当然,从研究者的角度来说,这是莫 大的遗憾。 因此,当《联合文学》月刊于一九八九年四月出版《钱钟书专辑》时,我踌躇 再三,还是编订了《钱钟书佚文系年(一九三○——一九四八)》交其刊登,目的 无非为日益高涨的“钱学”研究提供一份鲜为人知的新史料,让海内外的“钱迷” 能够按图索骥。发表后我才发现整理时遗漏了这篇原刊于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上海《大公报·文艺》第一百八十期《书评特辑》署名“钱钟书”的书评《英国人 民》。后来发表的“一甫”编《钱钟书著作目录》(载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北京文化 艺术出版社初版《钱钟书研究》第一辑)也未录这篇书评,可见这是一篇不折不扣 的钱先生佚文。钱先生在三、四十年代写过不少戛戛独造的中英文书评,这篇即为 其中之一,其机智犀利,其学术价值无俟我再赘言了。 值此钱先生八十华诞之际,《联副》重刊钱先生这篇佚文作为纪念。应加说明 的是,钱先生生性超脱,淡泊自守,“落索身名免谤增”,对人们的盛誉漠然置之。 而“钱学”已成为显学,汪洋恣肆,我才疏学浅,难以窥其堂奥,只能做这些钱先 生戏称为“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的工作为“钱学”略尽绵力。但愿此举不致打扰 钱先生精神,衷心祝愿钱先生健康长寿,继续杜门避嚣,优游于博大精深的学问境 界。 事后我把样报寄给钱先生,内心不免惴惴,因重刊《英国人民》未及征求钱先 生的同意。没想到钱先生不以为忤,亲笔回信表示感谢,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 地。钱先生12 月10 日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子善先生著席: 三日前得台湾寄来剪报,始知拙文承掘墓陈尸,恩及枯骨,感愧无既。此篇早 已忘怀,幸无谬论,然终是贾宝玉所谓“小时干的营生”也!杨绛文将编一集,已 与本院出版社有成言,俟编就印成,再接洽台湾出版,何如?蒙厚爱,渠亦深致谢 忱。草此,即颂 冬安 钱钟书敬上十日 杨绛同候 拙作蒙过奖,愧悚之至。此乃黄女士、孙先生及诸同人之功,安敢叨为己力乎! 信中所说不仅是重刊书评《英国人民》一件事,因此有必要略加说明。 当时台湾联经出版公司的吴兴文兄希望在台印行杨绛先生的作品集(繁体字本), 嘱我代为联系,故钱先生在信中如此答复,后来我还有幸得到一套中国社科出版社 出版的《杨绛作品集》签名本。至于“拙作蒙过奖”,则是指电视连续剧《围城》。 当时该剧播出后好评如潮,我去信时也谈了几句观后感,认为这是近年难得一见的 具有相当艺术水准的优秀电视剧,是一次较为成功的名著改编。没想到钱先生把功 劳完全归之于编导孙雄飞先生和黄蜀芹女士,长者之古心谦德,令人感动。 钱钟书1990 年12 月10 日致木书作者的信文章写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 但正好关于钱先生的佚文又有一个小小的发现,不妨在此一并介绍。在我的《钱钟 书佚文系年(1930—1948)》之后,这些年来,又有好几位“钱学”研究者编订了 钱先生著译系年,拾遗补阙,愈加充实完备,对“钱学”研究的深入无疑大有裨益。 在最新的由李洪岩先生编订的《钱钟书作(译)品系年目录》(载《智者的心路历 程——钱钟书的生平与学术》,1995 年5 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初版)中,有如下一 条: 《忏庵诗稿》跋(1963 年)1964 年油印本。 同时,作者在此书第十三章《默存》的第四节《与卢弼的文字因缘》中又有如 下一段话: 另按郑逸梅《文苑花絮》第207 页:“《忏庵诗稿》上下二卷,新建胡先骕步 曾著,黄曾樾题签,柳翼谋、卢弼、范罕作序,钱钟书为之跋。附陈散原、江瀚、 袁思亮识语,都很推重。《水杉歌》也搜罗在内。这个本子,在北京油印,字迹较 大,凡三十余页。印数不多,所以他邮给我,附语‘勿宣扬,一宣扬,恐不克应付。 ’”《谈艺录》第347 页: “胡步曾先生命余订其《忏庵诗》”。可惜的是,这个油印小册子笔者未搜罗 到,竟不知里面具体说了些什么,胡先骕先生的作品当然值得看。 由此可见,钱先生这篇《跋》虽已编入作品系年,却仍深藏书海,尚未现出真 身。 我也无缘拜读印数极少的《忏庵诗稿》油印本,但我见到了台北中正大学校友 会1992 年5 月为纪念胡先骕先生百岁冥诞而编印的《胡先骕先生诗集》。此书书 前有柳贻征序(1934 年作)、范罕序(1932 年作)、卢弼序(1939年作)和马 宗霍序(1963 年作);又有陈三立题识(三则,1918 年、1934年作)、江瀚和 袁思亮题识(均1934 年作);还有龚嘉英的《忏庵诗稿提要》(1992 年作)。 然后是正文《忏庵诗稿》二卷,上卷为1916 年至1927 年间的诗作,下卷为1939 年至1964 年间的诗作,共400 余首;又《忏庵诗稿补遗——南征二百五十韵》 (1940 年作)。接着就是钱钟书的跋,附录诗四首,即钱钟书的七律《胡丈步曾 远函论诗却寄》、王咨臣的七律《丙寅仲夏客居庐山徒步至植物园谒步公墓》和七 古《读忏庵诗稿》,以及龚嘉英的七律《胡校长步曾先生逝世追念会》。书后又附 编者撰写的《胡先骕先生年谱(1894—1968)》。 显而易见,这部《胡先骕先生诗集》是60 年代《忏庵诗稿》油印本的扩充。 书中附录的钱先生七律《胡丈步曾远函论诗却寄》因已收入《槐聚诗存》(1994 年5 月北京三联书店初版),可以不赘,但钱先生的跋终于被“发掘”出来了,这 是令人高兴的事。胡先骕先生的诗固然“意理气格俱胜”,无不高妙,钱先生的跋 也是言简意赅,评骘精当,现照录如下: 挽弓力大,琢玉功深。登临游览之什,发山水之清音,寄风云之壮志,尤擅一 集胜场。丈论诗甚推同光以来乡献,而自作诗旁搜远绍,转益多师,堂宇恢弘。谭 艺者或以西江社里宗主尊之,非知言也。承命校读,敬书卷尾。庚子重五后学钱钟 书。 庚子年是1960 年,因此可以断定,钱先生这则跋语并非像李洪岩先生编订目 录中所说的作于1963 年,而是作于1960 年,钱先生校读《忏庵诗稿》的时间也 应在1960 年。从《胡先骕先生诗集》所收的《忏庵诗稿》又可知道,在钱先生承 胡先生之命以编年方式校订之后,诗稿又有所增补,如气象恢宏的《水杉歌》(1961 年作)、《得吴雨僧书却寄》(1961 年作)、《题陆丹林枫园纂史图》(1964 年作)等等。至于《忏庵诗稿是否确为1964 年印成,我未见原本,就不敢轻易下 断语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