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女郎 现代人因为生存环境里竞争激烈,压抑感多,往往焦虑不安。要用美化自己的 方式,来消解焦虑,提升自信心,是已经流行了许久的心理自慰手段。 一位台湾文化界的女士来北京,约我在华侨饭店见面,说好在大堂会齐,因为 几年没见,她怕我到时认不出她来,特意在电话里跟我强调:“我染了红头发啦! ” 年轻女土把黑发染红,在北京街头早巳不是什么稀罕景象,但我原来总以为,那是 一种比较俗气的做法。记得读《格林童话》,那里头形容公主美丽,常说她有一头 黑亮的长发。在德国访问时,瞒眼所见的女士,大多金发,或浅黄到接近发白,不 知为什么他们讲童话,偏要把东方人的黑发视为最美。现在东方的中国开放度越来 越大,一些本有白雪公主般黑发的中国女郎,却要把自己头发染成异族的红色,大 概也是觉得,越与近处众人不同,便越美丽吧! 到了华侨饭店大堂,会到了那来自海峡那边的女土,啊,她并没有把整头的黑 发染红,而是黑红杂糅的那么一种处理方式,并且严格而论,那红色也并非正经的 红,而是接近褐色,又有点泛金光的格调。我随口说:“这其实算不得红头发呀! ” 她随口笑容:“最近的流行色么!”后来我们一起到咖啡厅叙谈,双方都没再涉及 红头发的事。 谁知那以后到美国访伺,见到一位从大陆出去十多年,已经不仅拿到博士学位, 而且已谋到名牌大学教职的女士,她在酒会上出现时,头上的黑发,也染红了一绺, 迎面而至时,十分夺目。本来各人爱怎么打扮,纯属私事,就是你觉得“不顺眼”, 也无须置喙评说。不过我心下忍不住还是嘀咕:一般的市井女郎,热衷于把头发染 出流行色,倒也罢了,怎么文化人,乃至大学副教授,也如此“闪亮登场”? 前两天,一位远房表妹从日本回来,到我家来看我,我刚一开门,便不由得 “啊”了一声,再次地少见多怪了她整头的黑发,都染成了红色。前面提到的两位 女士,发型类似男孩的“学生头”,这位表妹呢,却是丰满的“鸡窝头”,实在让 我“触目惊心”因为我们很熟,所以招待她时,我便直率地问她:“你自己真觉得 你那头发很美吗?”她呵呵地笑答:“丑死了! ”“丑,你还这么染! ”她见我真 地很是惶惑,便耐心地给我解释开了。 我这位表妹,是学心理学的。据她说,现代人因为生存环境里竞争激烈,压抑 感多,往往焦虑不安。要用美化自己的方式,来消解焦虑,提升自信心,是已经流 行了许久的心理自慰手段,不去多说了。但其实丑化自己,搞“丑容”,也同样可 以取得一些释放焦虑的效果。用最离经叛道的方式,将自己怪异化,在西方早有 “崩克族”的例子,中国人也早从图片、电视上见识过。不过,类似“崩克族”那 样的做法未免太过头了,近年来,流行比较折中、含蓄的“丑容”方式,而且在潜 移默化中、这势头已普及到中产阶级,比如所谓的“怪”,但与传统的“美”与 “媚”,离得相当远了,那造型基本上是一种“凛然的冷漠”加“挺拔的迷惘”的 调式。她说,像西方人设置出万圣节那样的节日,到了那一天,无论什么人都可以 把自己彻底地丑化为厉鬼游魂、妖魔怪物,尽情地恶作剧,其实就是为了让大家集 中地把一年里积蓄心中的郁闷焦愁,来一次合法的大发泄。小孩子在那一天晚上, 可以挨家挨户讨糖果点心,如果主人不给,他们在那一天破坏那家人的东西竟可以 不受责罚——其实小孩子平时也苦,大人们为了让他们学乖,设下了多少清规戒律, 惟其在万圣节这天,让他们有机会把自己丑化为“坏孩子”,把淤积在潜意识里的 压抑感痛快地释放一番,他们才更有可能在平日坚持做好孩子! 表妹还介绍说,在 日本,有若干专为高级白领设置的俱乐部,比如有男性俱乐部,西服革履地进去却 一律换成女装,甚至更奇形怪状地打扮起来。那并不是搞变态的堕落活动,而只是 为平日坚持以男子汉身份竞争奋斗的人们,提供一个合法而安全的心理放松的机会 …… 表妹的侃侃而谈,令我增了不少见识,但我望着她那一头红发,还是不得要领。 她见我表情迷惘,笑说:“至于染红头发,每一个体生命,可能都自有其独特的考 虑,也许,有的人她就是以红发为美。有的人呢,则是故意‘出格’,用以构成一 种锐意创新的挑战符码——你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丑容’,我就不想细说了! ” 表妹走了好几天了,我下楼散步,又频频见到红发女郎。至少,我现在不会对 入眼的这类事物,再予简单化的腹诽了。 ( 本文作者: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