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赵浩生谈常回家看看 人老了,太累了不行,可也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会孤独,孤独就要想家。家 有自己的小氛围,还要有大环境和大氛围,要让人有归属感,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 人老觉得美国不是家。 我的家十分“国际化”——我是中国人,夫人是日本人,我们的家却定居在美 国的麦迪逊市;女儿在纽约大学教书,她的小家自然也建在纽约;儿子在泰国,找 了个菲律宾姑娘做妻子,给我生了个孙子是泰国籍……看看,我这个家像不像个小 联合国? 家这种地方,年轻的时候想离开,上了岁数又想回来。我已经到了想回家的年 纪,飞走的儿女们还处在建立和完善自己小家的阶段,这其中的滋味,除了我这个 “一家之主”,别人穷尽其想象力也无法体会…… 我在麦迪逊有一所不错的大房子,要讲舒服是够舒服的,但太舒服了就写不出 东西来。舒服而又不干事,最可怕的现象发生了——这就是孤独! 那股劲如百虫咬 心,正如陶渊明《归去来辞》所言:“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 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我每天早上6 点钟起床,做一套柔软体操,然后吃早饭。饭后夫人去上班,我 到门外的邮筒拿报刊,读一个小时,又开始活动,绕着房子周围的车道走20圈,总 计有1 公里。休息一会儿吃午饭,很简单地在夫人留下的菜里放上点米饭力口热, 吃过饭午睡,醒了再去开邮筒,下午中文报刊就来了,读完了就等着夫人下班回来。 亲人团聚才是家,否则就只是一栋空房子,再大再舒服也不能算是家。我自己在花 园里种了一片竹子,长得很好,当寂寞难挨时就对着竹子说话、吟诗。再难受了就 唱,我喜欢京剧。但唱戏的都有个毛病,旁边有琴师,面前有听众,才会有激情, 就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一片竹子,干嚎上几句就没有情绪了。 也许有人会说,你没事不会出去串门吗? 在美国串门是罪恶,大家都很忙有时 间让你浪费。订一次约会要提前一周、一月甚至一年,没有提前约定好不能出去乱 串。我们要到纽约看女儿,还要提前申请,女儿却经常说很忙。 我门常打电话询问女儿的生活和经济状况,但她常说要保密,譬如那本畅销书 的收入是多少她就始终不说。地道的中国家庭,有人伦的联系,也有经济的联系, 子女不会向父母保密,父母也不会瞒着子女。我们一个是正统的中国父亲,一个是 正统的日本母亲,又不能经常见到女儿,似乎无法表达压在心里的亲情。 当初我们刚有孩子的时候,就决定让他们享受中国式的亲情,接受最优良的美 国教育,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女儿和儿子的中学同学里有肯尼迪的儿子、布什 的儿子,罗斯福家族的子弟也都上那个学校。暑假送孩子到贵族夏令营,寒假到欧 洲旅游…… 他们果然都彻底美国化了,自信心强,干得也都很成功。儿子拿到耶鲁大学的 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以后,应聘到美国最好的工商业顾问公司任职,几年后被派往泰 国。事业成功的儿女忙于自己的事业,有这样成功的儿女,我们做父母的应该说也 是成功的,可惜到老年却要享受这成功所带来的孤独。家不光是住人的地方,更是 心的居所,是亲情扎根繁衍的地方。 我只要熬过白天,等夫人一回到家就好了,我们两个有说不完的话,这大概跟 我们职业的有关。我当了一辈子的记者,教了大半辈子的书,夫人一生都在教书, 每天都要说话,养成了习惯不说不行。我讲我的梦,讲白天的所思所想;她讲她的 家务,讲学校见闻,话题永远扯不完。我们交谈既不用日文,也不用中文,而是用 第三者的语言——英文。 有的周末,如果是跟女儿约好了,我们就乘火车去纽约,跟女儿一块好好地吃 顿饭。儿女们没空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去看他们,也一样算是回家。因为回家的主 要目的不是看房子,而是看人。 总之是要自得其乐,要有事干。人老了,太累了不行,可也不能闲下来,闲下 来就会孤独,孤独就要想家。这不是有病吗? 我就在自己的家里还想哪个家呢? 想 大陆的家。家有自己的小氛围,还要有大环境和大氛围,要让人有归属感,一个上 了年纪的中国人老觉得美国不是家。到这时候才理解当年老舍和林语堂的心境—— 老舍是在大陆刚一解放的时候就回到了中国,当时他的《骆驼祥子》已经译成英文, 手里有一笔美元,有人劝他看一看、等一等再说,他说:“等不了啦,太寂寞了! ” 林语堂也一样,当时他在美国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吾土吾民》,经济条件很充裕, 在纽约的曼哈顿岛上还有一栋很好的房子,可就是想回家——在海外早就成了名成 了家的人,却还是叫漂泊,叫游子,喜欢把回国说成是回家。他请我写一篇能表达 这种思乡之情的访问记,我问他:“你住得这么舒服,向窗外一看,是五光十色的 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多漂亮。”他说:“我希望从窗子里向外一看,是绿树红墙。” 闻一多有一句诗,“家乡是个贼,能偷去你的心。”“家”应该跟“乡”连在一块, 两者分开来就容易像蔡文姬在《胡笳十八拍》里所感叹的:“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 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自1971年秋天周恩来总理在北京接受我的采访,并通过我的笔向海外报道了林 彪事件的真相,此后我便依次接触国家领导人,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我开始 每年回国三四趟,每趟回来都要住上一两个月。在老家呆长了老不回美国的家也不 行,回去呆上两个月又想中国的家了,便又飞回来……长年处在思念之中,也长年 处在回家的快乐之中。一个人只有回家才会有家,旅程的尽头就是家。有家不回等 于没有家,永远都是一个浪子。老在旅程上,就没有安定感。有人说我把钱都送给 航空公司了,这回家的代价未免太高了。但,我和我的夫人心里最清楚,如果不是 这样来回跑,我肯定会发疯。因此我们觉得,没有比这些钱花得更值得的了。 ( 本文作者:蒋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