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 他把一腔苦楚与不如意,连同瀚海戈壁的苍凉和荒蛮,一起掺入酒杯,吞饮进 肚,迷迷糊糊进入昏天黑地的梦乡。他在麻醉着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对自己命运 无奈的消极。 我家里以往并没有嗜酒如命的人。细想一下,也就父亲在世的时候爱喝两口酒, 不过是两瓶二锅头喝一个月,八钱的小盅每次倒上大半盅,用开水温着,慢慢地啜 饮,绝不多喝。 如今,弟弟却迷上了酒,几乎不可一日无酒,而且常醉,醉得将胆汁都吐出来, 他依然喝。命中注定,他这一辈子难以离开酒。辛弃疾词云:“我饮不须劝,正怕 酒樽空,”说他丝毫不差。家中并无此遗传因素,真不知他这酒是从何处上瘾的。 想想,该怨父亲。弟弟在家里数老小,小时候,一家围坐桌前吃饭,父亲常娇 惯他,用筷子尖蘸点酒,伸进他嘴中,辣得弟弟直流泪。每次饭桌前这项保留节目, 增添全家的欢乐,却渐渐让弟弟染上酒瘾。那时候,他才三四岁,还太小呀! 他只 知道好玩,却不知道酒的分子、原子在悄悄地渗入他的血液,再无法如鱼去刺一样 从身上剔除, 不满十七岁,弟弟只身一人报名到青海高原,说是支援三线建设,说是志在天 涯战恶风。那一天,他到学校找我,我知道一切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我 们俩人没有坐公共汽车,沿着黄昏夕阳铺满的马路,默默地走回家,一路谁也没有 讲话。那天晚上,母亲蒸的豆包,是我们兄弟俩最爱吃的。父亲烫了酒,一家人默 默地喝。我记不得那一晚究竟喝了多少酒,不过,我敢肯定父亲喝得多,而弟弟喝 得并不多。他还是个孩子,白酒辛辣的刺激对于他过早些,并不那么好受。 三年后,我从北大荒、弟弟从青海回家第一次探亲,他长高了我半头,酒量增 加得令我吃惊。我们来到王府井,那时北口往西一拐有家小酒馆,店铺不大,却琳 琅满目,各种名酒应有尽有。弟弟要我坐下,自己跑到柜台前,汾酒、董酒、西凤、 洋河、五粮液、竹叶青……一样要了一两,足足十几只杯子,满满一大盘端将 上来,吓了我一跳。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酒有这么喝的吗? 喝这么多? 喝得 了吗? 而且一点儿下酒菜都没有? 弟弟笑着说:“难得我们聚一次,多喝点儿! 以 前,咱们不挣钱,如今我的工资不少,尝尝这些咱们从来没喝过的名酒,也是享受 !” 我看他慢慢地喝。秋日的阳光,暖洋洋、懒洋洋地洒进窗来,注满酒杯,闪着 柔和的光泽,他将这一杯杯热辣辣的阳光一口一口抿进肚里,脸上泛起红光和一层 细细的汗珠,惬意的劲儿难以言传。我知道,确如他说的那样,喝酒对于他已经是 一种享受。三年的时光,水滴也能石穿,酒不知多少次穿肠而过,已经和他成为难 舍难分的朋友。想起他孤独的一人,远离家乡,在茫茫戈壁滩上艰苦的情景,再硬 的心也就软了下来,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爬上高高的石油井架,井喷时喷得浑 身是油,连内裤都油浸的。扛着百斤多重的油管,踩在滚烫的戈壁石子上,滋味并 不好受,除了井架和土坯的工房,四周便是戈壁滩;除了芨芨草、无遮无拦的狂风, 四周只是一片荒凉。没有一点儿业余生活,甚至连青菜和猪肉都没有,只有酒。下 班之后,便是以酒为友,流畅不尽地叙述着绵绵无尽的衷肠。第一次和老工人喝酒, 师傅将满满一茶缸白酒递给了他,他知道青海人的豪爽,却不知道青海人的酒量。 他不能推托,一饮而尽,便醉倒,整整睡了一夜,从那时候起,他换了一个人。他 的酒量出奇的大起来。他常醉却常喝。他把一腔苦楚与不如意,连同瀚海戈壁的苍 凉和荒蛮,一起掺入酒杯,吞饮进肚,迷迷糊糊进入昏天黑地的梦乡。他在麻醉着 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对自己命运无奈的消极。但想想他那样小而且远在天涯,那 样孤独无助,又如何要他不喝两口酒解解忧愁呢? 我总是想,“人间路窄酒杯宽”, 便不再阻拦他喝酒,世道不好或者世道突然变好的时候,酒都是格外畅销的。酒和 人的性格相连,也和世道胶粘,怎么可单怪罪弟弟呢? 这几年,世道大变。“四人帮”粉碎之后,弟弟先是调到报社,然后升入大学、 考上研究生。可是,“文章为命酒为魂”,他的酒依然有增无减,我的酒与世道的 理论在他面前一无所用, 他照样喝,而且时有小醉或大醉,甚至住过医院。家里最怕来客人,因为他往 往会热情得过分,会借此大喝一气,不管人家爱喝不爱喝,他非要把一瓶瓶手榴弹 似的排成一列的啤酒喝光,再把白酒喝;得底朝天,直到不知东方之既白为止,我 暴担心过春节,因为那是他喝酒的节日,从初一喝到十五,天天酡颜四起、酒气弥 漫让家人不知所从,似乎跟他一起天天泡在酒缸里一般。有一次,从朋友家喝完酒 归家,醉意蒙胧,骑车带儿子,儿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竟将儿子摔下去,自己全 然不知,独自一人一摇三晃风摆杨柳一样骑回家,有一次,和头头脑脑聚餐,酒喝 得性起胆壮,酒后吐真言,将人家狗血淋头一通痛骂,最后又如罢宴的共产党人义 愤填唐将酒桌掀翻……这样的事虽只是偶尔发生,让家人却提心吊胆。他妻子便给 我写信求救。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依然消防队员般去扑救。只是我一次次做着 无用功,他一次次依然喝。 我始终怀疑,弟弟是不是一喝上酒便不是生存于我们凡人俗胎的这个世界,而 是飘飘欲仙于另一世界? 也许,我确实难以体味出酒的三昧与境界,便也难以说服 他少喝酒。我根本不敢奢望他去戒酒。我唯一能够做的,是他回北京住在我这里, 控制他的酒量。但是,晚上酒未喝足,见他躺在床上辗转艮侧、半宿半宿亮着灯看 书那痛苦的样子,心中常动恻隐之情,他无法离开酒,就让他喝吧! 喝痛快之后, 他倒头就睡,宠辱两忘、物我两忘的样子,让人心里还好受些。不过,我常将这蓦 然涌起的恻隐之情斩断在摇篮中。我实在不愿意他成为不可救药的酒鬼,我希望帮 他克制酒这个液体魔鬼! 我发现我这一切都落空。弟弟不和我争执,任我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数落,任 我狠着心就不给他的酒杯斟酒。他的心磁针一样依然顽强指向酒,万难更易。实在 馋得要命,他便带上我的孩子到外面餐馆里痛痛快快喝一顿,喝完之后嘱咐孩子: “千万别告诉你爸! ”和我一起外出,他说他渴了,我说那就喝瓶汽水吧,他说汽 水不解渴。我知道他在馋酒,只好让他喝,他一大杯啤酒饮马一般咕咚咚下肚,回 去退杯时趁我未注意,偷偷回头瞧我一眼,匆忙再要半升一饮而尽,方才心满意足 退出酒铺,去年,我和他一起到新疆采访,开着会却找不见他。不一会儿,他走进 会场,手里拎着个酒瓶,站在会议室的门前实在像立在一幅画框里,让人哭笑不得。 我们到野外钻井队采访,那里不准许喝酒,三天下来可把他憋坏了,刚出井队便跑 进商店,不管什么酒先买一瓶再说。钻进越野车,酒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看他忙了 爪一样座椅上下前后翻找的样子,真有些好笑,仿佛守财奴找他的钱包、贵妇人 找她的钻戒、当官的找他丢失的大印……他那样子引起大家一阵笑。说心里话,我 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孩子曾颇为好奇地问他:“叔叔,喝醉了后是什么感觉? ”他说:“有人 醉后打架骂人,有人醉后睡大觉,而我醉后是进入仙境。” 他这样对我说:“我喜欢林则徐这样一句诗:‘诗无定津须是将,醉到真乡始 是侯。’” 我不知醉到真乡究竟是什么样子,便也难以进入他的仙境之中。或许,人和人 的心真是难以沟通,即便是亲兄弟也如此。我知道他生性狷介,与世无争,心折寸 断或柔肠百结时愿意喝喝酒,萍水相逢或阔别重聚时也愿意喝喝酒,独坐四壁或置 身喧嚣时还愿意喝喝酒……我并不反对他喝酒,只是希望他少喝,尤其不要喝醉。 这要求多低,这希望多薄,他却只是对我笑,竖起一对早磨起茧子的耳朵,雷打不 透,滴水不进。 从小失去父母,不满十七岁又独自一人漂泊天涯,怎不让人牵挂? 酒,在我眼 中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生生夺去一个人的魂灵。惦记着弟弟喝酒成了我的一块 心病,虽明知说也无用,还要唠叨不已。外出见到那些醉酒的人,总不由得想起弟 弟。前年路过莫斯科,见到那么多酗酒的人被抬上警车狼狈的样子,今年在巴塞罗 那,遇到醉酒的摩洛哥人和我云山雾罩攀谈的样子,都让我想起弟弟。莫非这便是 醉到真乡? 醉后仙境? 我相信弟弟绝不至如此。他的真乡与仙境或许美妙,或许是 一种解脱和升华,但我宁愿他不要这一切,而只像平常人一样将酒喝得适可而止, 将酒视为一种普普通通的饮料。我真希望世界像禁止核武器一样禁酒,让所有的酒 都流淌成可乐或汽水。 今年秋天,弟弟千里迢迢来北京出差,虽长途跋涉,几处换车不便,没带别的 却带回一瓶瓷瓶的互助大曲。他掏出几经颠簸却保存完好的酒对我说:“这是青海 最好的青稞酒了! ”我哭笑不得。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十七岁的少年痛饮已是往昔的一场梦。这次回京,我发 现弟弟明显苍老许多,而且酒量已不如以前,往往几杯酒下肚,话稠语多,眼睛泛 红而混浊,肩膀倾斜,手臂也不时隐隐发抖。我真担心这样喝下去待他年老时会突 然支撑不住的,他却一如既往,酒倾如注,筛满杯中,盛着星光月色,融着心血情 感,握着酒杯,如同握着故人的手、握住青春的往昔、握住一种看不见的命运和精 神,立刻容光焕发起来,高声呼道:“来! 干杯! ” 我无法干杯。虽然,我知道弟弟无限情感寄托于此,“功名万里外,必事一杯 中”,是他曾经抄给我的一句唐诗。但是,我依然不能干。弟弟,我劝你也不要干, 而放下你手中的酒杯。尽管这番话也许打不起一点儿分量,尽管这番话已经讲了一 万遍,我仍然要对你再讲一万零一遍。 你听到了吗? ( 本文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