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会》与诸葛亮的胡须——戏剧美学杂谈 我爱看京剧,特别爱看《群英会》这一传统剧目。记不得哪一年,此剧在上海 天蟾舞台演出,谭富英、马连良分饰诸葛亮,裘盛戎饰黄盖,叶盛兰饰周瑜,好像 还有马富禄饰蒋幹……真是牡丹绿叶,名角如云。当帷幕徐徐拉开时,舞台上呈现 出来的就是一派甲旗鲜明、音韵铿锵的景象,一下子把人带进三国时期那种风云变 幻、群英荟萃的特定历史环境之中。谭富英的清亮激越的声腔,马连良的潇洒飘逸 的风姿,裘盛戎的威武凝重的功架,叶盛兰的顾盼神飞的表情,简直把赤壁之战中 的几个主要人物演活演绝了。看了那种精彩纷呈的表演,不由人想起苏东坡写的那 首传诵千古的《念奴娇》,大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慨。 可是,前些时候我看了电视剧《赤壁斗智》,虽然觉得它很生活化,似乎接近 了历史的真实,但不知什么原因,总感到远逊于京剧《群英会》,使人无法品尝到 神游故国、戎马倥偬的韵味。譬如“借东风”的内容,京剧忠实于原著,用浪漫主 义的手法,用艺术夸张的笔调,把诸葛亮极度神化(或者说是“妖气”),这明明 是假的,不合理的,但观众却批准它,接受它,赞美它。相反,电视剧虚构一个渔 夫预报天气的情节,示意诸葛亮据此去与周瑜打赌,去与曹操决胜负,人们反而觉 得不真实不可信,责怪诸葛亮冒失而且冒险。又譬如《草船借箭》和《火烧赤壁》 的内容,京剧完全用象征的手法,把背景彻底淡化,舞台上只有少量的道具桌椅, 根本看不到船和箭、水和火。但观众可以从演员的程式手法、舞蹈动作和唱词唱腔 中体会到仿佛船在动,箭在飞,水在流,火在烧。电视剧如果真的肯花巨大的人力、 物力、财力,或者使用高超的特技镜头,也许能再现这一万弩齐发、大火弥天的壮 丽的历史场面,使观众惊心动魄,有身临其境之感。可惜,现在我们从电视屏幕上 看到的只是几个士兵放箭,一面旗帜被烧,把一场伟大的历史战争化为儿戏。这正 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反而不如虚空的背景可供人想象。从这 里,我越来越觉得中国的戏曲确有独创性、优越性。它非常懂得用写意的手法,留 出空虚来让演员充分地表现剧情,描摹剧中人的神态和心情,追求那种“不全不粹 不足”的艺术美,追求高度典型化的意境,并且调动审美主体的再创造,来弥补舞 台的局限和不足,使它的容量比实际生活更广更大。这是一种多么聪明的做法,这 才是中国艺术传统中的精华和特色。不过,要达到这种艺术境界也是有条件的:一 是演员必须有精湛的演技,有突破空间的能力;一是观众必须有“心有灵犀一点通” 的审美敏感,有能与演员精神交流的艺术情趣。有此两点,才可以“真境逼而神境 生”。 电视剧《赤壁斗智》还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那就是扮演诸葛亮的演员无论从 外表到气质都不像一个满腹经纶的政治家、军事家。特别是没有胡须,使人感到突 兀而且滑稽。据考证,诸葛亮在赤壁之战的时候,实际年龄才二十八虚岁,比周瑜 还年轻。电视剧大概为了要想纠正京剧的“失误”,故意派了一个小青年来扮饰。 但这样一来,虽然符合了历史的真实,却失去了艺术的真实,倒不如京剧里的诸葛 亮挂上“黑三”(髯口的一种)比较符合观念的审美心理,符合人们想象中的诸葛 亮的形象。须知古人称男子为“须眉”,不留胡须,就被认为没有丈夫气(参阅《 南史·褚彦回传》),所以不能保证诸葛亮在二十八岁时就不留胡须,非要像今天 的“奶油小生”那样把脸刮光不可。更何况,诸葛亮一生“谨慎”,深谋远算,一 向给人老成持重的感觉,所以杜甫也说他:“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实际上,诸葛亮在刘禅即位时只有四十三岁,用今天的说法,还是一个中年知识分 子,怎能算“老臣”!可见,“老”的印象是历史造成的,是人民群众对他的老成、 老练、老辣性格的一个总的评价,从而与那个盛气凌人、骄横不可一世的“周郎” 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由此可见,京剧的创造者来一个历史的颠倒,让小生扮周瑜, 老生扮诸葛亮,给他挂上髯口,塑造成一个威严、肃穆、清癯、稳重的形象,使性 格与外貌达到和谐的统一,这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切不可小看这几根胡须,它是可 以起“颊上三毫”的作用的。 当然,京剧《群英会》是一出千锤百炼的传统保留剧目,它凝聚着几代艺人的 智慧和心血,是京剧艺术中不可多得的瑰宝,而电视剧《赤壁斗智》则是未经润饰 琢磨的处女作。所以《群英会》有这样那样的优点,《赤壁斗智》有这样那样的缺 点,都不能认为是对京剧和电视剧这两个艺术品种的全面的评价。本文凭一己之爱 好,信口雌黄,难免偏颇,愿读者和专家正之。 《上海戏剧》1984 年第3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