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篇》及其他 上海古籍出版社最近出版一本《中国禁毁小说百话》,著者李梦生先生是一位 古代小说研究专家,特别是近七八年来,他主持编辑该社出版的《古本小说集成》, 从搜书访书,到一页页一行行认真阅读,进行综合研究,真是孜孜矻矻,备极辛苦。 所以他撰写的这本《百话》,资料翔实,评论精华,能把许多世所罕见的珍本、秘 本小说的来龙去脉分析得一清二楚,勾勒出一部禁毁小说史的轮廓,填补了我国文 化史的一个空白,实属难能可贵! 据李梦生在该书《前言》中说:“在我的这部书中,可以说是将历来禁书目中 (包括最近所禁的),现在知道还存于世上的小说都收了进去,只有《素娥篇》一 书,藏美国印第安纳大学金赛研究所,仅见到介绍,未见原书,……至今引以为憾。” 很巧,去年六月我访台期间,承蒙一位海外友人惠予借阅了这部极为稀贵的《素娥 篇》的复印本,并作了详细的笔记,现在我想略加介绍,以飨读者。 我所看到的《素娥篇》,封面和书名页都残缺。卷首有一篇“方壶仙客”写的 《刻逸史〈素娥篇〉序》,未署撰写年月,序文不长,抄录于后: 吊诡家艳称素娥,盖风流魁也。第憾子建才沉,遂使洛妃无赋,乃阙事耳。 当吾世,而有邺华之生,八斗之裔,自许陈思风调,喜为传奇:召画史盘礴万 花谷中,按仿当时武家园,安排云雨会上。境界既已,意来象来神来,乃拔山中之 颖,带露淋描,凡夫眉睫流动,战取纵横,一法一势,尽态极妍。徐而视之,迫而 察之,宛素娥色身现也。有色无声,犹谓善美未尽,就一时骚人墨客,千金买赋, 百金买辞,各随趣况,所发长行短行,清调清种,谐声叶律,工极才人之至,一段 大奇事发泄始尽。予过邺华生,卒业,疑此身落巫山云雨中,遂抽笔为之咄咄作数 百言,稍仿《高唐赋》故事耳。旁有客诟曰:“君平生自负外史董狐,何为诲淫作 解嘲?”噫噫!客亦未识夫?吾儒之见解也。彼若美盼倩笑,逸诗何齿列焉? 据《序》知《素娥篇》为邺华生著,其人不详真实姓名。 《素娥篇》故事极简单。略谓:素娥乃花月之妖,托胎于人间。生时肌体自香, 襁褓中,莹彻如广寒玉蟾,隐隐晶光逼人,母韫绝怜爱之。其时,武则天侄子武三 思贵极人臣,穷奢极侈,广搜天下曼姝艳质,次第进御,云雨巫山,兴浓辄极,而 素娥受群姬排挤,竟未能近三思身,愤愤郁抑。一日,武三思出游园亭,搦管题诗, 有“细数丛中谁第一,恐闲飞燕在昭阳”之句。 素娥潜窥其意,喜不自胜,乃得渐渐移身近之。武三思一见惊喜,亟唤进御, 从此诸姬退房,专宠素娥,任凭调弄,纵情恣淫。素娥法演四十三势,每一势,辄 记某名。忽一日狄梁公(仁杰)排其户而入其室,因稔闻素娥殊色,再三请出之。 素娥既泄露本来面目,乃改容易道服,自言与君尘缘已断,君亦有道骨,久恋人间, 沉迷苦海有何趣味,不若同往终南山修炼。言罢飘然乘风而去。数十年后,武三思 肉体身灭,人见之罗浮山上,黄冠羽扇,也羽化成仙,挟一青鬟丫髻,即素娥也。 素娥是武三思的嬖姬。白居易《白氏六帖》和袁郊《甘泽谣》均记其事,大概 确有此人。明代色情小说《浓情快史》也写到武三思遇素娥,自称是花月之妖,可 见传闻已久。但《素娥篇》叙事部分仅二三千字,谈不上有什么情节。结尾部分写 武三思与素娥都得道成仙,更是明代小说的俗套,所以无论思想上艺术上都一无可 取。而书的重点却在“四十三势”,即四十三种性交姿势,每一势都有名目,配图 配词,占了全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篇幅。因此,与其说这是一篇短篇小说,毋宁说 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春宫图录。 但是,我们从文化史角度着眼,《素娥篇》仍然大有研究价值。 首先是它的产生年代。已故的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可以说是东方性文化研 究专家。他收藏和过目的我国明代的春宫画(包括小说插图和春宫画册、画卷)约 有十来种之多。他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一书中说:“最早的春宫画册约作于1570 年前后,最迟的约作于1650 年前后。也就是说,这种特殊的艺术只流行了八十年。” 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即在明代隆庆年间到清代顺治初年,是中国春宫画册的全盛 时期。同时,早期的春宫画册一般都是二十四图,即二十四势,如《金瓶梅》第十 三回所描写的内府春宫画卷,有“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之句。但后来发展为 三十势、三十六势;至于像《素娥篇》那样有四十三势,可以说是集大成者,应是 后期或全盛期的作品。 可是,博洽的高罗佩也没有看到过《素娥篇》,所以它的确切的出版年月无法 考定。根据另一本春宫画册《风流绝畅》署“丙午”(万历三十四年,1606 年), 又一本《鸳鸯秘谱》署“天启四年”(1624 年),可以猜想,《素娥篇》的诞生 时间大概也在万历晚年到天启初年之间,其理由容下文详述。 其次,是它的出版地点。高罗佩断言,明代的春宫画册,几乎都产生在南京、 苏州和杭州这三个城市。这也是可以确信无疑的。南京有一位业余篆刻家胡正言, 曾印过《十竹斋画谱》和《十竹斋笺谱》,是当时彩色套版画的重要基地。苏州有 两位大画家唐寅和仇十洲,他们是春宫画的祖师爷,影响极大。杭州则聚集了一批 安徽籍的版刻家,有一本春宫画册《花营锦阵》,在书名页上直书“武林养浩斋绣 梓”,而且许多色情小说如《浓情快史》、《禅真逸史》、《昭阳趣史》等,都在 杭州出版。由此可见,《素娥篇》一定也刊刻于这三个城市,尤以苏、杭的可能性 最大。 再次,是它的作者和刻工。色情小说和春宫画册,即使在淫风弥漫的明代晚期, 也是地下刊物,是正派文人所不敢为、也不愿为的。它们的作者,有的品格低下, 有的为生活所逼迫,有的想捞大钱而“下海”,从事这一卑鄙的行业,所以作者都 隐匿自己的真实姓名,使用奇奇怪怪的笔名,而且出版单位也在虚无缥缈之中,从 来不敢堂堂正正地亮相。还有一个特点:这些作品互相抄袭剽窃,习以为常,恬不 知耻。据高罗佩在另一本著作《秘戏图考》中提示,色情小说《绣榻野史》的末回 词,分别与《风流绝畅》、《花营锦阵》、《鸳鸯秘谱》的配图词基本相同的有九 首之多,到底谁抄谁也难以辨别。《素娥篇》中的配图词,也有两首与《花营锦阵 》基本相同,如第十六势“团茵绣枕偎春娇,玉股倩郎挑”,相同于《花营锦阵》 第十六图“软铺绣倚春娇,玉股情郎挑”。又如第三十二势“一霎风狂雨骤,佳兴 不消绿酒”,相同于《花营锦阵》第一图“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这也 足以说明,这些低能的作者才尽技穷,只能依靠拼凑抄袭,改头换面,来骗些润笔 混饭吃。《素娥篇》的插图也完全与《花营锦阵》、《风流绝畅》、《列女传》、 《风月争奇》等春宫画册如出一辙,男人女人的眼睛都画成一条线,嘴都画作扁扁 的V 字型,好像中国画中的一只飞鹰,千篇一律,绝无二致。高罗佩认为,这是出 于同一底本,其祖本可能出于唐寅的手笔,画手根据底本描摹面部,略加改变躯体 动作而已。但我认为,这些春宫画也可能出于某一画手,他习惯使然,所以画出来 的人物永远是“千人一面”。 应该说,《素娥篇》的插图画得比较精致,书法也颇见功力法度,在同类作品 中还算是上乘之作。刻工黄一楷,大概与《风流绝畅》的刻工黄一明是兄弟,都是 安徽歙县著名版刻世家黄氏家族的成员,刻得较好。 总之,《素娥篇》也是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产物。谁都知道,明代晚期,商品经 济迅猛发展,城市的繁荣,社会结构的变化,新兴商人的崛起,必然导致人们的物 欲的膨胀和观念的更新。原来占统治地位的理学家的思想体系开始土崩瓦解,“男 女大防”的堤坝摇摇欲坠,以至自上而下的淫风愈刮愈烈。当时,江南地区是棉布、 丝绸业的生产和贸易中心,资本主义的萌芽在这里破土而出。特别是苏、杭并称 “人间天堂”,历来是繁华之地,人文之邦,声色之乡。民风民俗趋于“儇巧浮艳”, 因此,一批无聊文人同坊间书商勾结,躲在阴暗角落里,以营利为目的,炮制并出 版一批又一批色情小说和春宫画册,以满足某些低级趣味的市民阶层的需要,就毫 不奇怪了。我们只要看一看《素娥篇》有抄袭《花营锦阵》的痕迹,而《花营锦阵 》有一首词的作者署名“笑笑生”,又与《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似是同 一人。可见他们都来源于同一地下出版中心,他们的活动也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留 下了不可磨灭的脚印。 《书城》1995 年第3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