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是进入新时期以来我所写的有关书的评介的结集。由于我长达40 年的编辑 工作主要是从事日本文学的研究、编辑和翻译,所以本集所收录的34篇文章,半数 以上是有关日本文学的,其中有两篇应属于中日比较文学范畴: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谷崎润一郎的〈细雪〉》以及《川端康成的〈水月 〉和沈从文的〈阿金〉》。我在介绍幸田露伴、泉镜花、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 宫本百合子、五味川纯平、三浦绫子、远藤周作及大江健三郎时,着重写了他们反 对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那场不义战争的态度。例如在《在暧昧的日本——谈日本 作家大江健三郎》一文中,就介绍了他在美国《纽约时报》杂志上发表的题名《否 认历史导致日本无能》的文章中,曾愤慨地抨击了日本政府对当年发动侵略战争毫 不认罪的态度。可惜我国倒有些人居然置民族感情于不顾,曾试图于1995 年秋季 在武汉大学召开三岛由纪夫国际研讨会,从而掀起一股三岛由纪夫热。这些人竟全 然忘记了三岛由纪夫是个鼓吹军国主义复活的反动文人。幸而由于有关方面及时坚 决制止,未成事实。 在揭露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行方面,日本女作家三浦绫子和大江 健三郎同样旗帜鲜明。十几年前,她曾寄给我一篇题名为《爱国心》的短文,我把 它译出来附在《绿色棘刺》中译本的前言中了。该文的大意是: 由于她经常指出:“日本发动过侵略战争,做过残酷的事”,有些日本人就公 然写信给她,说她缺乏“爱国心”。但她认为,敢于出面反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 日本人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在该文末尾她写道:“倘若第二次大战的时候,全体日 本人都拒绝打仗,我们就不会遭受原子弹轰炸,也不至于死去几百万人。当然其他 国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我们杀害。总之,凡是知道日本所犯下的罪行的人们, 都应该承认侵略就是侵略,战败就是战败。不过我预感到,这种人在日本日渐减少 了,我为之忧心忡忡。”值得欣慰的是,1993 年,大江健三郎和三浦绫子分别被 推选为日本最受欢迎的十大作家中的第五位和第七位。这表明日本读者大众也在反 思过去,并对未来做出抉择。 我从小就对书爱不释手。每天放学回家,我往往捧着一本书,边走边读。 幸而那时古城北平人烟稀少,汽车更是寥寥无几,所以从来没出过事,家里人 也不知道。由于在家中也总是闷声不响地看书,父亲叫我“书呆子”。 我在东华门孔德小学念完一年级,任外交官的父亲就把六个子女都接到日本东 京去了。父亲为我们请了一位姓今野的家庭教师,每天晚上辅导一小时的日文,所 以入东京麻布小学的时候,我们毫不费力地就跟上了班。那阵子我还喜欢画画,有 空就把小人书上的画一张张地描摹下来。父亲说:“以后你就把小人书上的日文对 话写成中文吧。这就叫翻译。”我一向听话,就认真干了起来。 10 岁上,父亲又鼓励我把他所收藏的《世界小学读本》日译本再转译成中文。 于是,我花了足足4 年时间硬是把那100 万字的10 卷集一篇不漏地译了出来。父 亲和大姐馥若都替我润色过一部分,大姐还夸过我的译笔。1966年抄家后,我手头 居然还留下了一本当年的译文。那是《美国小学读本》高年级的部分,其中包括美 国作家华盛顿·艾尔文的《瑞普·凡·温克尔》。 不知怎么一来,在“文革”中我也进了“牛棚”,造反派天天要我们写交代材 料。当时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我就把这部用线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我少女时代的 译文交上去,作为从小就走“白专”道路的“罪证”。估计造反派早把它随手丢进 了字纸篓。当然,如果和同一时期丢失的萧乾的一个作文本相比,我这点损失也算 不得什么了。记得那是用墨笔写的,可贵的是还有老师密密匝匝的批语。有一篇写 的是人骑着驴,驴累得气喘吁吁,人还嫌驴走得慢,用鞭子不断抽驴,于是驴发出 怨言。写得有点像寓言,又像是在诉人间的不平。据萧乾有一次告诉我,当时教他 的是一位老先生。从批语中看,这位国文教员似乎认为这个学生是能够成为作家的 好苗子。这个作文本,萧乾并没有上交给造反派,但抄家后搬了几次家,就不见踪 影了。 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毕业后,正是出于对书的爱好,我就考入了三联书店总 管理处,当上一名校对,成天同书稿打交道。转年3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经 我主动要求调了去,可以说,我这一生同书(尤其是文学作品)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祖父文静川曾留下他写的两部诗集,记得是线装本,铅印的,现在自然不见 了。父亲鼓励我搞翻译时,一遍遍地念叨:“将来你的名字要是印在书上,该有多 好!”我总算没辜负他那番殷切的嘱望。如今,我的书架上已经摆了不少本自己翻 译或写的书了。 50 年代初,正是书这个红娘使我步入了萧乾的生活。这些都已写进本集那篇 《文学姻缘》里了。 我是从译书起步的,近些年来,由于编辑工作的需要,又经报刊编者们的督促, 也写了一些,其中大多是关于书的评介。我的人际关系也一般是通过书而建立的。 这方面我自认为是很幸运的。 文洁若 1997 年4 月25 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