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冰心更辉煌 像许多人一样,我最早读的现代文学作品也是冰心写的。记得那年我才6 岁, 读的是她的短篇小说《寂寞》。从那以后,我爱上了大海,爱上了月光,更重要的 是也爱上了文学。 自从同萧乾结缡以来,我就由她的书接触到她本人。20 年代,当如今已交八 六的萧乾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最要好的同窗就是冰心大姐的三弟为楫。为楫常带 他到中剪子巷那座三合院去玩,他也跟着喊那位头上还留着月牙弯、却已发表了好 几篇作品的端庄少女作“大姐”——一喊就是七十几年。 30 年代萧乾上燕京大学时又成了吴文藻的门生。现在,吴先生和为楫均已作 古,萧乾成为大姐在世上最老的朋友了。所以我少不得也经常有缘见到这位慈祥睿 智的大姐,她还为我的第一部散文集《梦之谷奇遇》写了序。这几年,她遵医嘱谢 绝来客,但萧乾是例外。1992 年2 月8 日,大姐写来了这样一封信: “最近又得一次‘房颤’,急救过来了。小妹管我极严,‘不见客,不写信’, 但饼干舅舅除外。”萧乾早年叫“萧秉乾”,因而被同学们起了个外号叫“饼干”。 后来他把“秉”字去掉了,然而在大姐那里,他依然是“饼干”。她的子女则称他 为“饼干舅舅”。我们总把大姐的健康放在第一位,每一次去,从来不超过半小时。 告辞前,她就深情地握着萧乾的手,吻别他,也总亲切地吻吻我。 我们知道,大姐每次见到萧乾都会联想起她的亡弟。 大姐一向重视教育事业,关心下一代的成长,这封信中所说的“房颤”,就是 由于有几十个小学生来看望冰心奶奶,一批批地轮流进屋来,终于把她累垮了。 每当我们到冰心大姐的书房去看望她,必得经过她的客厅。那里挂着一对笔力 遒劲的条幅: 世事沧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梦中飞 上款是:“冰心女士集定庵句索书”;落款是:“梁启超乙丑沐佛日”。 我总觉得,梁任公书写的那两句话正好是与世纪同龄的大姐那光明磊落、胸襟 开阔的一生的写照。 冰心大姐曾告诉我们,几十年来,无论是抗战期间到大后方,还是战后出国, 她都随身带着这对条幅。“文革”期间抄家,它被压在一堆杂物底下,从而免于遭 到破坏。 冰心是幸运的。11 岁以前,她跟着英勇地参加过中日甲午战争的父亲谢葆璋, 在烟台的海边生活了8 年。朝夕与浩淼的海洋做伴,使她具有了坦荡荡的胸怀。思 想开明的父亲把这个早慧的女儿当做男孩子来栽培,教她骑马、打枪,带她乘汽艇, 登军舰。她耳闻目睹的净是兵营生活,自幼养成了军人般的豪迈、大无畏气质。父 亲,一位副舰长,经常讲给她听的中华民族饱受列强欺凌的屈辱历史,更激发了她 的爱国主义至情。 冰心是幸运的。天资聪颖。家庭和学校的良好教育,时代的风风雨雨造就了她, 使她在五四运动初期就以诗歌及散文的形式写出风格清新的佳作,熏陶了一代又一 代作家和读者。 冰心更大的幸运还在于:这位女寿星以耄耋之年,当绝大多数同龄人早已才思 枯竭时,她却老当益壮,喷发出火一般的激情,写下了一篇篇针砭时弊的文章,在 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 今年8 月间,萧乾忽然接到一封东瀛来鸿,是日本女汉学家冈田祥子用流利通 畅的中文写的,字迹娟秀,还附有一部由她本人译成日文的《神圣忧思录——中小 学教育危机纪实》(苏晓康、张敏著),书中夹了几张她与冰心及其女儿吴青等的 合影。信的大意是:她曾多次访华。在翻译《忧思录》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了冰心 的小说《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的自白》和散文《我请求》。她目前正在写一 篇《关于八十年代的谢冰心》,很想采访一下萧乾,只要他肯见,她马上就申请护 照,专程来京。 我在萧乾回信之前,就先把《忧思录》的日译本翻看了一遍,并且细读了译本 序。这篇写于1994 年5 月5 日的近40 页的序言,与其说是《忧思录》的序,倒 更像是一篇“冰心论”,题目是《写在前面——以谢冰心的〈我请求〉为中心》。 冈田详细介绍了《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的自白》和《我请求》的内容。还把 冰心大姐在《我请求》一文中对《忧思录》的高度评价也译了出来: 这篇《神圣忧思录》广闻博采,字字沉痛,可以介绍给读者的句子,真是抄不 胜抄。…… 由于萧乾在《能爱才能恨——为“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而作》一文 着重谈了冰心的《我请求》等作品,冈田从中引用了四段。冈田这篇日译本序是这 么结尾的: 萧乾也说:“冰心大姐深深地爱咱们这个国家,这个古老民族……”只要一息 尚存,她就爱中国,鼓舞中国人民,关心中国的未来,并且不断地谈论教育。 冈田祥子女士是8 月31 日来到我们家的。寒暄毕,她首先想知道的是萧乾在 《能爱才能恨》一文第二段中所谈到的“1957 年当她也在报上被点了名时,我忘 记了自己当时的遭遇,一直在为她捏把汗”,指的是什么。萧乾告诉冈田,当社会 学家费孝通已作为右派分子被公开批判,而他发表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 人民日报》1957 年3 月24 日)一文也被批成毒草时,有人站出来揭发该文中所 引唐诗是冰心大姐提供的。于是,她也在报上被点了名。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为 右派分子提供炮弹就等于同谋。何况冰心大姐家已经出了三个右派(丈夫吴文藻教 授、三弟为楫、儿子吴平)! 这时,周恩来总理派车把冰心大姐接到中南海的西花厅去。她怀着一腔悲愤对 总理说,如果吴文藻是右派,我就是漏网右派,因为我同他在思想上是差不多的。 不过,周总理和邓大姐也只能对冰心表示一下关怀,恳切地劝她好好帮助吴文藻而 已。 萧乾还告诉冈田,50 年代,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竭力否定自己,领导指到哪儿, 就安于在那儿当个驯服工具。然而经过“文革”这场浩劫,80 年代人们开始反思, 这位写海写爱的冰心大姐也实在隐忍不下去了,就振笔写出一篇篇愤世警世之作。 这些文章在社会意义上绝不亚于《寄小读者》和《超人》。 萧乾在《能爱才能恨》中所谈到的《孩子心中的“文革”》是一批回忆和反省 文章的结集。想当年,在惨绝人寰的浩劫中,这些作者曾卖力地投身打砸抢,有的 手上还沾满了鲜血。冰心一家人在“文革”也吃尽了苦头,但是浩劫之后,她从不 谈个人的遭遇。她的心紧紧地系在祖国的前途、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上。然而在为 这个集子所写的短序中,她还是痛心疾首地指出: “在孩子们的‘难忘一事’中,就有吴晗和田汉挨斗的惨状,以及一位校长让 学生用图钉打脸等事实,看到和忆起都使我气愤填膺!……孩子是中国的希望和未 来,只要他们把自己的‘难忘一事’永远铭刻在心,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所说的‘ 既无法律,又无规则,由单独一人按照一己的意志与反复无常的心情领导一切’的 史无前例的怪事才不会重演!”也许由于冰心大姐的名望的关系,这篇措词尖锐的 短序居然还是在《北京晚报》(1986 年11 月7 日)上全文刊载出来了。次年7 月13 日,她又针对社会上轻视教育以及教师待遇太低的问题写出讽刺小说《万般 皆上品——一个副教授的自白》。这回可犯了忌,差点儿就被从印版上撤下来。冰 心说: “这是我60 年创作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据说是‘上头’有通知 下来,说是不许在报刊上讲这种问题。若不是因为组稿的编辑据理力争,说这是一 篇小说,又不是报告文学,为什么登不得?此后又删了几句刺眼的句子,才勉强登 上了。”1 但是冰心这位耿直不阿、愤世嫉俗的老人家毫不气馁,她接着又写了《 介绍三篇小说和三篇散文》(1987 年9 月26 日)。文章是这么结束的:“从我 的许多朋友口里也听到许多使人气愤的事,就像《房租》这篇中所说的‘孙子楼’, 就是‘北京新建的高层居民楼当中,有些竟然被群众称之为“鬼楼”——黑夜不亮 灯,长期锁着门……到派出所一查户口本,这些楼房的户主原来都是“祖国的花朵” ……’我不能再抄下去了!我奉劝我平时所挚爱的‘祖国的花朵’长大了自己拒不 住进这种‘鬼楼’,免得阴森的鬼气四面袭来,使花朵未开先萎,而且还会连‘根 ’烂掉!”这番掷地有声、催人泪下的话语,竟是出自当时已年近九旬的老人之手! 冰心平生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泊。50 年代初,他们放弃美国耶鲁大学的优厚 待遇,举家奔回祖国,在狭窄的宿舍楼里一住就是34 年。改革开放后,政府曾有 意为她建造一座高级住宅,她谢绝了,至今仍住在普通楼房里。 冰心关怀灾区人民,并多方为提高知识分子,尤其是中小学教员的待遇而呼吁。 她自己一家人过着俭朴的生活,却先后把辛辛苦苦爬格子得来的稿费慷慨地捐献了 好几万。 冰心咏海的散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的簸动这个大 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恍惚间我仿佛觉得时光倒退到本 世纪初。一个5 岁的军装小囡囡,直勾勾地盯着烟台的茫茫大海出神。这个7 个月 就会喊妈妈和姐姐的超常智慧的小妞儿,也许是在幻想长大了也像爹爹似的当上个 威武的军官,奋力抗击强敌吧。弹指间,小囡囡已成为国际知名的女作家。自从1951 年回到新生的共和国,她曾多次随代表团出访,足迹遍及印度、缅甸、瑞士、日本、 埃及、意大利、苏联,更不用说在全国各地参观访问了。表面上看来她是够风光的, 然而1957 年以后,想到落难的老伴,想到被发配到大西北受熬煎的三弟,她的心 情并不好过。及至“文革”10 年,就更一言难尽了。 如今,冰心大姐年事已高,她理应安享晚年了。然而,她笔耕不辍。去年是甲 午海战100 周年,她为此题了辞:“不要忘记甲午海战!”她还一直惦着要写一篇 纪念那场惊心动魄的海战的文章,但每次提起笔,总回想起那些英勇捐躯的海军将 士,于是激动得热泪满面。 今年4 月下旬,冰心老人在医院里听说萧乾和我已将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 斯的意识流“开山之作”《尤利西斯》译成中文出版,就高兴地口授了一篇祝词, 送到在社会科学院召开的国际研讨会上,全文如下: 《尤利西斯》是一部很不容易读懂的书。但萧乾在85 岁体力比较弱时,和夫 人文洁若协力把它翻译出来,这是一件有意义但又很不容易的事。只有不怕艰苦和 具有顽强毅力的人才能完成。你们很会消磨时光,结果消磨出了一部《尤利西斯》。 可喜可贺! 冰心 1995 年4 月19 日 当大会主席宣读素有“中国文坛祖母”之称的冰心老人派人送来的这篇祝词时, 场上掌声雷动。毫无疑问,尽管这一年多一直住在医院里,这位老人无时无刻不关 心着国际国内大事,尤其是文坛动态。 1992 年12 月24 日,当冰心研究会在福建省画院成立时,出任会长的巴金 从上海发来贺电说: 冰心大姐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最后一位元老,她写作了近一个世纪,把自己全 部的爱奉献给一代一代的青年,她以她的一生呕心沥血,为中国的文学事业做出了 巨大的贡献。她是中国知识界的良知。我敬重她的人品文品并以她为榜样。 被选为副会长之一的萧乾也从北京发来了贺电: 老年的冰心更勇敢,更辉煌。她那支一向书写人间之爱的笔,就挥向邪恶的势 力及腐朽的风气,真是光芒万丈。 两位老友的话概括了冰心大姐光辉灿烂的一生。 (原载《千花集》,《第1 届〈冰心文学奖〉散文参赛文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