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社长冯雪峰二三事 冯雪峰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1 年了。他在冷落与冤屈中溘然长逝后,我不断地 读到怀念并描述他的文章,从而使我对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位德高望重的首任社长更 加深了理解和尊敬。毫无疑问,未能活着看到自己重新恢复党籍的那一天,是他终 身的恨事。而在他众多的遗憾中,那部两度化为灰烬的、以长征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卢代之死》手稿,想必占着相当大的比重。 50 年代我曾在他手下工作过,“文革”期间我们又在“牛棚”里被关过十年 之久,那以后还在湖北咸宁干校一道劳动了两年,也算是跟老社长共过一段患难。 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于1951 年3 月,当时在文化部旧楼借几间屋子办公。冯 雪峰只身从上海来京,住在该楼的一间小屋里,筹划创社事宜。入秋后,简陋的三 排筒子楼才竣工,我们遂搬进去办公。一天,身穿中山服、足登布鞋的冯社长走进 了我们总编室整理科的办公室,满脸漾着慈祥的笑容,同科里刚从大学分来的男女 助编们一一握手,亲切地问及大家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他的质朴坦诚、平易近人, 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规定,冯雪峰上下班应由出版社派汽车接送,可他一向搭公共汽车。 夏季到了,总务科买了一台华生牌电扇送到他家。次日,他便雇了一辆三轮车, 把电扇退了回来。 冯雪峰还兼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不但亲自抓鲁迅编辑室的业务,还要 过问古典部、现代部、外文部的工作。1954 年后,刚直不阿的冯雪峰就因《红楼 梦》研究问题和“胡风事件”受到批判,在接二连三的运动中一再挨整。他写的寓 言被斥为“毒草”,他被牵涉进了“丁陈集团”,最终,一顶右派的大帽子压到了 这位1927 年入党,1934 年参加长征,1941 年被关进上饶集中营的老同志身上。 一连串的惩罚纷至沓来:他本人连降好几级还不算,他的子女也受到株连,或 被赶到外地,或被调到基层。冯雪峰老两口也由原来的小独院搬进白米仓一座大杂 院中勉强能容身的两间小屋。 冯雪峰一向律己甚严。解放初期,当领导的为自己的妻子及亲属安排工作的事 相当普遍。冯雪峰的夫人何爱玉比他小6 岁,高中毕业,30 年代以来协助地下党 做了大量工作,完全有资格调入社里工作。然而,冯雪峰只让夫人在编制外当一名 不拿工资的秘书。 1952 年深秋,冯雪峰到外文局去看望萧乾,那是胡乔木派他去征求萧乾对回 归文艺队伍的意见。萧乾对冯雪峰心仪已久,那次见面,感到他为人谦逊和蔼,胸 怀磊落。几个月后,萧乾就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筹划创办《译文》杂志事宜。 冯雪峰戴上右派帽子后,降为一名普通编辑,被安排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 1961 年他被摘了右派帽子。 早在抗战期间,冯雪峰就根据亲身经历着手写以长征为主题的《卢代之死》了。 前几年故去的老作家骆宾基就曾看到过《卢代之死》前半部的手稿,可惜抗战期间 冯雪峰的老家被日寇纵火烧掉,手稿也化为灰烬。 全国解放后,他又在百忙之中硬挤出时间陆陆续续重写。写过一遍的东西,多 少有个印象;进城后,资料也容易搜集。这样,到了1957 年,全稿已完成大半, 他还拿给《保卫延安》的作者杜鹏程看过。 摘帽后,冯雪峰曾当面向那时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提出过请创作假,以便实现 他多年的心愿:写完《卢代之死》。岂料碰了个大钉子。回答是,以你现在的政治 身份,不适宜去写长征这样的革命题材(而冯雪峰是长征干部中硕果仅存的作家)。 他受此打击,回家后万念俱灰,就将《卢代之死》手稿愤然投入炉中。 古今中外,文学史上作家烧手稿的事例屡见不鲜。詹姆斯·乔伊斯就曾把《一 个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的手稿投入壁炉中,幸而他的胞妹爱琳扑上去,把手稿从 火焰中抢救出来。然而冯雪峰焚稿却有着沉重的政治背景。 那时冯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斗室里。家人眼睁睁看着火舌吞噬成百张手稿,谁也 不敢劝阻。凝聚着冯雪峰多年心血的手稿就这么被付之一炬了。他的手稿第一次被 焚毁是在战争年月,他还不到不惑之年,当时他尚有充足的信心重写。而在1961 年他已年近花甲,是绝望之余把它烧毁的。 转年3 月,他应邀列席政协会议。出版社这才把他的住房调整到北新桥的宿舍 里,周扬还破例批准他享受几个月的创作假,以便写一部以太平天国为题材的长篇 小说。出版社奉周扬之命拨专款2000 元,让他到广西和湖南去实地考察过。然而, 小说刚开了个头,就又奉命赴河南安阳参加“四清”了。 “文革”开始后,他又被关进了“牛棚”。有个时期,造反派顾不上管我们, 我每天完成了指定的劳动后,便在桌上摆本《毛主席诗词》,一首首地背诵,倒觉 得比校改译稿省眼睛。那时候我们中间最忙的是冯雪峰,成天有人向他外调,他片 刻也不得清闲。 1969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只留下少数人搞“样板戏”,其余的人全到咸宁五 七干校,去围湖造田。早在1941 年,冯雪峰被囚在上饶集中营的时候,就害上肺 病,奄奄一息,幸而被营救出狱。1959 年又患胃病,胃切除了五分之四。“老弱 病残”四条,他都占全了。然而纯粹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67岁的冯雪峰也佝偻着 腰,不由分说地被赶到干校。当时,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摊到那些在“牛棚”里受过 审查者的身上,动辄就是:“派几个右派。”冯雪峰出身于农民家庭,干活不惜力。 这位奔七旬的老人往往被当成壮劳力使用。例如,有一次修桥,冯雪峰、萧乾和另 一个右派被派去挑石头。雪峰挑得又多又快,萧乾比他小7 岁,却不如他,第三位 又是个文弱书生。下工时,领班把冯雪峰留下,叫另外两人自次日起,“不必再来 了”。 由于冯雪峰劳动得格外出色,有一天军代表和连干部派他在四排“讲用”,还 指定由我去奉陪。 自从1957 年在文化部小礼堂听冯雪峰作大鸣大放的动员报告以来,已经多年 没听见他当众讲话了。他用浓重的浙江义乌口音开腔了,但嗓音再也不像50 年代 作报告时那么洪亮、那么充满自信了。他没有一句自我表扬的话,只谈了谈尽管自 己对党对人民犯下过严重错误,但依然有决心通过劳动来改造世界观,希望有朝一 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冯雪峰讲毕,军代表绷着脸申斥他,说他对自己所犯的错误 认识不足,态度不够端正。当时使我感到震撼的是,军代表竟然把冯雪峰希望回到 党的怀抱这一愿望看作不认罪的表现。 用军代表的原话来说,这乃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实不论冯雪峰怎么讲, 也过不了关,因为他还是摘帽右派,他的命运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 那之后不久,在“拉练”中,冯雪峰又受到一次摧残。“拉练”本是部队练兵 的做法,军代表把它搬到干校来了。不定哪天,半夜里突然吹号,要求这些大多数 已年过半百的人,像棒小伙子那样,5 分钟内穿好衣服,叠好被,紧急集合,然后 沿着崎岖山路跑步行军。一天晚上,冯雪峰和萧乾都跌了跤,因而远远落在队伍后 面。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 1971 年6 月,冯雪峰随着一批老弱病残到了丹江。拉着大车去购买粮油肉菜 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亏得转年秋季修订《鲁迅全集》的工作上了马,冯雪峰被调 回人民文学出版社,他才避免了像评论家侯金那样在干校驾辕时猝然倒地身死的命 运。 1973 年7 月至1978 年间,我们蛰居在东四北门楼胡同的8 米“门洞”,那 里离冯雪峰住处不远。1974 年的一天,萧乾去看望老友孙用,孙用送给萧乾一包 红艳艳的宁夏枸杞子,萧乾马上蹬自行车给冯雪峰送去一半。第二天,冯雪峰又步 行到我家回访,并且还送了一包黄豆。可惜那阵子我“以社为家”,住在办公室里, 无缘同这位老领导再见一面。1975 年3 月,冯雪峰就因肺癌在协和医院动了手术。 大夫说是由于他体质过弱,又由于多年的劳累,再加上心情长期郁闷造成的。术后 一个多月就被迫出院;及至发现癌细胞扩散,再住进医院,就已经回天无术了。 1976 年1 月31 日,冯雪峰去世的消息传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各个办公室, 大家都十分哀伤。尽管“四人帮”下令不许念悼词,并规定参加追悼会不得超过200 人,然而自发地前来参加悼念的还是突破了300 人。2 月16日召开的追悼会由胡愈 之主持,茅盾、叶圣陶、宦乡和不少民主人士都参加了。及至冯雪峰的冤案正式平 反后,又于1979 年11 月17 日重新开了一次隆重的追悼会,聊以告慰九泉之下 的冯雪峰。 1995 年,当中共湖北省咸宁地委政策研究室的李城外向我们采访五七干校的 情况时,我对他说:“当年在咸宁干校洒下汗水最多的,是中国文艺界唯一的长征 干部冯雪峰,他已去世19 年了,但是跟他一起劳动过的人有不少还健在。”我当 即拨通了几个人的电话,替李城外联系了严文井、牛汀、陈早春等人,他都一个个 地采访了。 如今,《雪峰文集》(共四卷,1981—1985),还有他的论文集、寓言集、诗 集以及几部关于他的论著和研究资料(《雪峰评传》、《雪峰年谱》、《冯雪峰与 中国现代文学》)已陆续出版,足以使后人了解这位曾历尽艰辛、冒着生命危险在 上海做过多年地下工作,并代表中国共产党与鲁迅先生建立联系的杰出的老革命家 毕生所做的贡献。 当冯雪峰带着太多的遗憾于20 年前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反映长征的长篇小说 《卢代之死》想必是他最为挂念的未竟事业之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永远无 法填补的空白:根据第一手资料而写的一部以长征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竟由于政治成 见而落空了。 1997 年4 月15 日 附记:本文系把《人物》(1996 年4 月号)上所载同名文章修改补充而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