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权还是人权。——华严小说读后感 当代台湾文坛上,女作家辈出,各领风骚,其中,华严是60 年代初崛起的一 位著名的长篇小说家。多年来,她执著地以关系到妇女命运的爱情与婚姻这一题材, 从不同角度,写出不少艺术水平较高的力作。 1969 年,一位土耳其留学生(他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康百世)对台湾六所大专 院校做了一次调查,征询他们最喜爱的当代台湾小说家。他一共发出1 万多封信, 收到了8000 多封回信,统统推崇华严。近几十年来,随着对外开放,经济起飞, 台湾青年所面临的家庭问题、社会问题也愈益错综复杂。华严之所以赢得这么多读 者的赞许,除技巧和语言,以及故事引人入胜之外,还有她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哲理 思考。 近闻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将较有系统地向大陆读者介绍华严的作品,其中,《智 慧的灯》、《神仙眷属》、《明月几时圆》、《秋的变奏》已在排印中,这无疑会 给我们读书界吹来一股新风。不论是认识今日台湾社会,还是借鉴艺术表现手法来 说,都是很有意义的。 华严原名严停云,福建闽侯人,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是我国近代启蒙思想家 严复。父亲严叔夏曾任福建协和大学文学院院长。母亲林慕兰是台湾望族——板桥 林家花园主人林本源的女儿。华严于1948 年由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她原准备在 大陆工作,只是在前往台湾看望母亲时,滞留下来。她是位孝女,至今,不论多忙, 每天都必抽出时间来陪伴这位将届百岁高龄的母亲。 华严天资聪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她有一副好嗓子,小时音乐老师曾鼓励她 学声乐。她也喜欢演戏,与名导演费穆的女儿曾是同窗,课余常演话剧。当年还大 受费导演的激赏。她的小说对话生动俏皮,可能和那段舞台经验是分不开的。在大 学里她先学的是化学,第二年转入外文系。一学期后,又转入中文系。 华严一度从事教育,与叶明勋(曾任台湾中央通讯社社长、至今仍从事新闻传 播工作)结婚后,遂辞去教职,专事抚育三子一女。1959 年,当最小的女儿3 岁 时,她以母校圣约翰大学为背景,写了以一对纯真可爱的少年少女的恋爱悲剧为主 题的长篇小说《智慧的灯》,一举成名。作者在后记中谈到,女主人公凌净华是 “把握住一个和自己相当接近的性格”而塑造的人物。 难怪她母亲读完此书的原稿后曾说:“这里面凌净华的性格、脾气和爱好,还 不就和你的差不多吗?”《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曾说过:“爱玛就是我。” 在华严的《明月几时圆》的女主人公万朵红、《神仙眷属》的女主人公华闭月、《 秋的变奏》的女主人公唐羽思身上,我们也依稀可以瞥见作者的影子,然而正如黛 玉和晴雯的气质虽相近却又是个性鲜明的不同的人一样,华严的人物画廊里的众多 形象也没有雷同的。 为《智慧的灯》写序的言曦先生认为此作以“其性灵挥洒之美,殆上与《傲慢 与偏见》、《简爱》相接”。华严与19 世纪的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及夏洛特· 勃朗特一样,对她笔下的那些中等阶级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社会心理是十分熟悉的。 她的社交圈子并不宽,但却以女性那特有的敏锐和细腻的刻画描绘了日常生活中的 风波和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傲慢与偏见》的女主人公伊丽莎白消除了对达西的误 解与偏见,达西则克服了傲慢,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简·爱》中的男女主人公 经过不少周折结缡之后,生活也很美满。不过,同样是以爱情与婚姻为主题,华严 的《明月几时圆》和《神仙眷属》,问题却出在婚后。《明月几时圆》的女主人公 万朵红不能原谅丈夫向宇歌竟背着她在婚前与另一个女人养了个私孩子——尤其那 又是个儿子,而她本人只生了个女儿。但是为了满足丈夫续香火的愿望,她一度把 那个名叫雨安的孩子接回家来。不论公公婆婆还是娘家父母,简直都被聪明、英俊、 又善于体贴人意的雨安迷住了,万朵红和她女儿都不免有被冷落的感觉。向宇歌只 得忍痛把儿子过继给一对只生了四个女儿的夫妇。最终解决矛盾的是妹妹万朵丽的 横死:她插到一对夫妇当中,做了第三者。当意中人撇下她,又去和原来的妻儿团 聚时,她在万念俱灰中,死于一次车祸。万朵红也险些陪着妹妹丧命。死里逃生后, 她在巨大的精神震动下,主动把雨安接回自己家来。 《神仙眷属》的写法既别致又富于风趣,作品自始至终都由老太婆华闭月和老 太爷李德吾两个人的对话组成。他们结婚已30 个寒暑,膝下两个女儿婚后均在国 外定居。岂料这时老夫妻(华闭月已56 岁)竟然发生了婚变:老太爷移情于一位 下属的年轻风流的妻子夏念香,并相信夏的第三个儿子是跟他所生的。夏孀居后, 他搬去与她同居,并把一笔财产过户到那孩子名下。 最离奇的是,他又不断打电话给老妻,问寒问暖,甚至把自己和那位小寡妇一 道生活的情况也一一汇报给她听。作者灵巧地利用李德吾的一双旧鞋来象征这畸形 的关系。就在老太爷与小寡妇同居时,还在电话中向老妻问起丢在家里的那双变了 形的鞋。他抱怨新鞋穿在脚上箍得慌,只有那双随着他的脚形变了样的软鞋才可脚。 李德吾终于和那位风骚的小寡妇(她另有了外遇)闹翻,回到老妻身边。小寡妇拿 出证据说,那孩子根本不是她和李德吾之间所生,然而过户到孩子名下的那笔财产, 她却当然绝不撒手。 在评选十大模范夫妇时,这对夫妇居然入选,并参加了表扬大会。这个回头的 老浪子得出的结论是:“老妻是全世界唯一金不换的好东西,苦难来的时候只有她 站在你身边……”然而,倘若认为华闭月会本着三从四德的观念来原谅丈夫的一切, 那就错了。她毕竟是20 世纪后半叶的新女性。从表扬大会上回来后,她郑重地对 丈夫宣布:“坦白告诉你,我一向都认为自己不妨做一两件什么事,使自己想起你 的种种作为时,心中可以得到一份平衡,然后我可以如你所愿,和你一齐扮演一对 众人眼中的‘神仙眷属’而不会想起来就有一份被人欺负得惨的感觉。但是我没有 什么好运道,我既得不到像你那么样的好机会,同时也一直没遇着一个我认为值得 和他一齐做出一些什么‘壮举’的人。那不是什么贞节的观念使我止步,有关男女 的关系,男人常爱给女人冠以贞节的美名,表面上是赞美和奖励,事实上是约束和 歧视。如果人结婚后再和别人发生感情和关系是大逆不道的事,那么男人应该和女 人同样地‘洁身自好’,而不是应该由女人片面地建造她们的贞节坊。”她接着说 :“我争的不是女权,争的是人权。世界上不论什么等色的人都应该平等,以生命 是平等的道理来讲,世界上不应该有特权阶级;不应该某种人可以做的事,某种人 却不可以做;不应该有种人生下来不管怎么样便是第一等人,有种人生下来却已经 注定只属第二等。”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作者阐述了自己对婚姻的如下看法:“世 界上的配偶中,极相配的很少,但是极不相配的也不太多。”她认为绝大多数夫妻 都是通过摩擦,慢慢地去适应对方,从而达成妥协的。 华严认为,写小说的目的不是讲故事,而是传达对人生的看法和人生的道理。 在《智慧的灯》中,老祖母不断地向刚进大学的凌净华灌输待人处世要宽厚的原则。 在老祖母的熏陶下,净华敢于在宗教课上就耶稣是否为唯一的真主宰的问题与洋牧 师展开了一场辩论。她说:“我们可以称他(指宇宙的真主宰)为耶稣,也可以称 为释迦牟尼,也可以称为穆罕默德……我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 引导人类向善、向上……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宗教……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 教,我相信佛教;各凭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别地接受着最适合自己的宗教。如果 人类不明了这一点而寻求真、善、美,却把时间和精神浪费在你排斥我、我讥笑你 的斗争中,这必定远非他所崇奉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意义了。”用华严 自己的话来说,多年来她都是在不断地“求变,求创,但是很艰苦”。《秋的变奏 》是她的第17 部长篇小说。作者把一些重要的情节埋作伏笔,形成一股悬念的暗 流,迷离扑朔,紧紧地攫住读者。故事轮廓到最后才豁然明朗:原来给林雪意瞧病 的雷予靖大夫正是她寻求多年的那个婚前所生的长子。可是她在顺境中生下的次子, 却被环境惯成个花花公子,生活浪荡,终于死于意外事故。 华严的作品里,不难找到一些荡妇型的女子:如陈元珍(《智慧的灯》)、简 若仙(《秋的变奏》)、夏念香(《神仙眷属》),作者着力于揭露她们的丑态, 并加以鞭挞。华严对欧美社会风行的“性自由”深恶痛绝。她曾问过两位美国教授, 那些渲染性感的电影究竟好处何在,对方答以“为了自由”。 华严指出:“过分的自由使自由失去了意义。”华严不愧为东方的女性。她主 张写男女间的感情,应当含蓄,挚情应该是意会而不必言传,对心与心的交融作露 骨的描写反而落俗。 然而在写作题材方面,华严并不保守。她认为只要是人生社会共同的问题,都 值得去写,关键在于如何去表现。 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家,华严不相信写作要靠灵感。她说:“灵感,不是坐待天 降,而是一连串的摸索碰壁之后,走出来的坦途。”在接受台北《民生报》记者宋 晶宜的采访时,华严曾这样表达自己对人生、对创作的看法:“好的小说是让人了 解故事背后蕴涵的哲理,而且能引起共鸣。 “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有种本事,就是看人生要看全面,要看深,看远,而不 是只是目前的这一点。…… “小说要引人走向精神文明,不是相互嫉妒,相互残杀。人如果能站在人类之 外看人类,就可以更清楚一些。看看英国王子的婚礼,但是同时在世界的另一角落 还有印度的大饥荒。”在30 年的写作生涯中,华严已有将近20 部长篇小说问世。 其中《智慧的灯》、《生命的乐章》、《玻璃屋里的人》已出版了英译本。这些著 作使她闻名遐迩。她历任中山学术基金会审议委员、台湾文艺基金管理委员会评审 委员、台湾文建会文艺委员会委员等职。她曾应邀访问过澳洲,并于1964年出席在 泰国举行的第二届亚洲作家会议。1981 年,世界艺术文化学院颁授她荣誉文学博 士学位,1984 年参加东京国际笔会。1986 年,荣获国家文艺奖中的小说创作奖, 并担任金钟奖颁奖人。 在写作态度上,华严一向是严肃认真的。她反对“长篇小说是短篇小说加上水 分”的谬论。她认为长篇小说一定要比短篇小说更精简,更言之有物,每一段每一 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下笔,方能扣人心弦。若只是在原来的汤汁中兑上水, 写出的势必是不像样的东西。因此,她的每一部作品的构思都是谨严的,文笔是考 究的,并总留有余韵。她善于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摘取断层,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 和行动来显示其内心和动机,以表现作者对人生、对社会的观察体会。 《城南旧事》的作者林海音在《剪影话文坛》一文中,曾指出华严在漫长的创 作生涯中,“一直在探寻自己的新路子,写作很专心”,能“突破自己以往的文体”。 以她的成名作《智慧的灯》来说,她花了整整三个年头,六易其稿,才让它与读者 见面。 做任何事,都需要负责的精神,写小说,当然也不能例外。华严这种对写作坚 韧不拔、刻苦钻研的精神,是很值得我们称许和学习的。 1990 年10 月7 日 (原载《海峡》,1991 年第2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