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畔一对菩提树——黄豆米和她的丈夫 说来也真巧:3 月间,萧乾正准备陪中央文史馆五位画家前往阔别经年的云南 时,《工人日报》总编室主任王小龙来访说,他刚从昆明出差归来,那里有位女作 家黄豆米,新近写了一部长篇纪实文学《山红谷黑》,想请萧乾写个序。萧乾很怕 写序。正犹豫时,小龙早已从挎包里掏出一本《边疆文学》,印在红底白字的封面 上的第一篇《伟哉!滇缅公路》,顿时就将他拉回到半个多世纪前。 1939 年他曾以《大公报》记者身份沿着正在修筑中的滇缅路采访了三个多月, 历尽艰辛,写出《血肉筑成的滇缅路》等一系列报告。黄豆米在信中说,她正是在 此文的启发下,才沿滇缅路往返奔走了67 天,行程2000 多里,走完新的昆畹公 路,又走完了已“退隐”的老路,寻找当年那些修筑、保卫过此路,至今还留在此 路上的无名英雄的。她在这篇报告文学中,还引用了《血肉筑成的滇缅路》中的一 段话:“有一天你旅行也许经过这条血肉筑成的公路。你剥橘子和糖果,你对美景 吭歌,你可别忘记听听车轮下面咯吱吱的声响,那是为这条路捐躯者的白骨……” 于是,萧乾爽快地答应下来了。在飞滇之前,他把在《伟哉!滇缅公路》的基础上 写成的《山红谷黑》的原稿30 万字,从中国工人出版社要了来,通读一遍,并将 序言写好了。 动身的前夕,我正忙着打点行李,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一个清脆的年轻女 性的声音传入耳际: “喂,我是昆明……”我打断了她,说: “你是黄豆米吧?”“咦,你怎么知道?”“不但知道,连你的大作我也在跟 着拜读哪。序言已写好初稿。明天就带去。”这时,萧乾正在住所另一间屋里看电 视。 20 日我们飞抵昆明,住在有“睡美人”之称的西山半山腰。吃罢晚饭,正从 设在另一栋平房中的饭厅走向客房所在的主楼时,只见一辆米黄色小汽车正沿着坡 道缓缓倒车。原来黄豆米和她丈夫何金武已坐候在大厅中了。我们把这对年轻夫妇 让进了客房。黄豆米穿着粉红色连衣裙,腰扎宽宽的黑皮带,越发衬出身材苗条。 未烫过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一个突出的印象是脑门宽,目光炯炯,神情欢快, 充满机智。何金武是棕色脸膛,头发浓密乌黑,谈吐干脆,笑声响亮,显得颇有魄 力。 这半个多月来,除了同行的几位,黄豆米和她的丈夫要算是我们接触得最频繁 的朋友了。这对伉俪使我联想到挺立在澜沧江畔的两株枝叶茂密的菩提树。 黄豆米原籍云南省易门县。她父亲从小是个孤儿,是一位比他大十多岁的姐姐 把他拉扯大的,将他带到昆明落脚。至今这位姑妈还备受黄豆米一家人的爱戴。对 黄豆米影响最大的是她的外婆。她姓萧,是黑井镇人。那是恐龙的故乡、腊玛古猿 产地禄丰的一个小镇,自古产盐。外公是做小生意的,当黄豆米的妈妈两岁时,他 死于旅次中。外婆那年才21 岁,上有老母,膝下还拖着两个娃娃,全靠做女红 (绣花、衲鞋底)来养活这四口之家。女儿长大后,跟一个从外地来的剃头匠的徒 弟一见钟情。她不顾寡母的反对,与他结了婚,并在昆明安了家。解放后,她当上 一名女工,丈夫也参加了工作,成为一位干部。但因生活条件艰苦,接连生了两个 娃娃都夭折了。生于1957年的黄豆米是第三胎。 外婆不忍心让女儿的孩子生一个死一个。她闻讯后把黑井镇的老房子处理掉, 换得一点盘川,背着小包袱,徒步走了一个多月(她是小脚),赶到昆明来照料小 外孙女。所以黄豆米认为自己之所以活下来,是由于哥哥姐姐用生命为她铺下了路。 外婆不但把黄豆米和她弟弟拉扯大,还当了二十几年的居委会委员,负责照料五保 户,这一带的老弱病残无不受到外婆体贴入微的关怀。至今众多老人只要路途相遇, 都必向黄豆米诉说外婆生前所做种种好事。黄豆米不禁为九泉之下的外婆感到骄傲 :人死后多年,还不断有人挂念,也不枉活了一世。 高中毕业后,黄豆米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她被分配到离昆明最远的一个工区— —宣威。站在宿舍后身的山坡上,“走泥丸”般的乌蒙山峦尽收眼底。 一年四季,又大又密的云朵总是低垂在宿舍的屋顶上。傍晚下工后,她喜欢独 自躺在坡顶上欣赏云彩。那是她练习写作的开始。 1982 年,她考上云南大学函大汉语专业,1985 年毕业后调到昆明的一家小 工厂,重操办小报的旧业。这个时期,她在爱情的海洋中折腾来折腾去,给自己平 添了不少烦恼。 黄豆米自称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她一直坚信,一定要找到一个自己能够为之 赴汤蹈火的男子汉。关于这位“白马王子”,她没有具体的想法,只有一点是明确 的:不论在精神境界还是学识方面,“他”都必须胜她一筹。 本着这一信念,她屡次谈恋爱,不管在感情上陷得多深,最后都告吹了。 1988 年的一天,为了把小报办得生动活泼一些,她向厂领导提出到兄弟厂矿 去取经的要求。她把采访心得写成一份总结,并送到《云南日报》理论部。那里的 编辑劝她改投北京的《工人日报》。这样,她就来到与《云南日报》毗邻的北京《 工人日报》驻云南记者站。接待她的正是该站负责人何金武。 何金武是在昆明相当有名气的记者。黄豆米还在云大就读期间,这位资深记者 就曾前往讲课。黄豆米的同学们听过他的课,她却没去,所以他们二人这还是初次 相见。 黄豆米的那篇“办厂报总结”,终于还是没能刊出,但以此为契机,她却与何 金武迅速地接近起来。当时何金武在新闻界已工作了30 年,黄豆米完全是抱着拜 师的目的和这位老记者交往的。 何金武的身世凄苦。他的祖父是滇中人,读过私塾。因家乡闹旱灾,只身逃荒 到中缅边境镇康的一座小镇——德党镇。那是滇缅路上的一个驿站,佤、傣、汉族 杂居的山寨。他发挥自己的特长,办起私塾,教了几年书。他为人质朴,被当地一 大户人家看中,把闺女嫁给了他。他还做过文牍(即文书),陆陆续续添置了不少 亩地,共生了五个儿子,金武爹是老五。祖父死后分了家,金武爹分到了几十亩地。 他们住在原始森林旁的山坡上,金武呱呱落地后才几个月,父亲就患疟疾而死。当 时缺医少药,不出一年,金武妈也因病去世。丢下七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三四岁。 金武家有个佤族长工,在他家已干了七八年。他有个汉化的名字:杨老大。他发现, 一岁多的金武哪里晓得妈妈已咽了气,还趴在她怀里讨奶吃呢。侠义心肠的杨老大 决定留下来,支撑起主人家的门面。那时杨老大已丧妻,他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春果 寄养在亲戚家。金武的父母留下的田产被人侵吞。只给孩子们零零星星撇下点不毛 之地。勤劳憨厚的杨老大起早贪黑地上山砍柴并垦荒,养活这一大群孩子。五个女 孩儿勉强到了能结婚的年龄,便一个接一个地嫁到缅甸去了。 金武的一个哥哥则在家里干些杂活儿。金武记得,他六七岁时,养父终于把春 果姐接回来了,养父省吃俭用,送金武到小学读书,却没叫春果去读。金武不解, 问养父(当时他还以为那是他亲爹呢)为啥不叫姐姐上学。回答说: “你是男孩子,这家要靠你读好书,改换门庭。”到了1948 年,国民党要抓 养父的丁,他便带着儿女们,跑到缅甸投奔金武的大姐大姐夫去了。当时金武才10 岁。 1950 年云南解放了,养父带着孩子们回到家乡,分了土地。那时师资极缺, 金武因学习成绩优异,初三刚念了一学期,就被挑选到大山沟里去教书。 1954 年他就当上了六年制小学的校长,还附设一所农业中学。学校没有经费, 他和老师们便带着学生开荒,逐渐扩充起来。起初只有7 个学生,不出几年就发展 到500 名,老师也有了13 位。由于办学成绩昭著,县里看中了他,将他调到县委 去做工会工作。这期间,他抓紧时间把高中的功课补完。1958年,镇康县的妇联被 评为全国三八红旗先进集体,由金武写成书面材料,上报到国务院。县妇联派代表 到北京去领回周总理亲自颁发的奖状和国务院赠送的锦旗。在本县,这自然是一件 大事。《云南日报》看中了金武,便把他调去当记者。1981 年转调到《工人日报 》驻云南记者站。 何金武对佤族养父怀着比血缘关系还深的感情,他同其他少数民族相处,也是 如鱼得水,亲密无间。他会讲佤族话和傣族话,善于在少数民族当中开展工作。各 种荣誉纷至沓来,远的不说,1990 年他被云南省人民政府授予“民族团结进步先 进个人”称号。1991 年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 金武与黄豆米结识后,曾以采访退休老人为名到她家去拜访。她的父母之朴实, 弟弟的纯洁好学,给了他很深的印象,觉得不但能和她本人,也能与她的家人和睦 相处,于是自自然然地就向她表示了爱慕之情。黄豆米也意识到,她终于遇见了能 够与之白头偕老的人。 尽管已过了而立之年,原先黄豆米只在翠湖、滇池一带转。其间也曾乘半天的 火车到过乌蒙山,但那半年,除了厂房就是宿舍,活动范围极其狭窄。 和金武结缡后,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何金武的建议下,他们做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蜜月旅行。他们动身前往西双版 纳自治州首府允景洪,找到了老友老周。老周想要在城郊曼景兰旅村订几桌傣族风 味的酒席,为这对新人庆贺一番。他们说:正是为了逃避城市里的俗套才来这里的。 他们要求老周领他们到原始一点的地方去拜天地。 于是,次日一早,老周便伴随这对新人搭上叶船长的小机船,沿着澜沧江航行 100 多里,傍晚驶抵距中缅边境只有一里多路处——澜沧江与罗梭江的汇合口。那 是金三角的起点, 伲人称它作南柯南巴葱。 船上只有米和酒。叶船长率领五六个年轻水手,一个猛子扎进江里,活捉了六 对鱼。长胡子鱼、墨鱼、缅爪鱼、青鱼、鲫鱼和鲤鱼,刚好都是一公一母。黄豆米 寻思:这大概是鱼儿谈情说爱的季节。大家在沙滩上燃起一堆篝火,烤的烤,煮的 煮,办起鱼宴。再加上从附近摘来的杜鹃花、耳朵叶子菜和水蕨菜,几道清香可口 的凉拌菜便齐备了。酒足饭饱,祝贺的人们纷纷回船安歇,一对新人则入了大家七 手八脚用芭蕉叶和野竹为他们搭起的“洞房”。 天明后,他们在相距不远的野竹林中发现了比牛粪还大的粪饼以及各种形状的 野兽脚印。老周这才说,大象、马鹿、野牛,大多在夜间经过此地下江饮水。昨夜, 他和船长又悄悄地下了船,通宵达旦地守护在沙滩上,以防众兽闯进那座芭蕉叶窝 棚去“闹洞房”。下半夜果然瞧见三对闪闪发光的绿眼睛,是三只马鹿在这一带徘 徊,所幸离得较远。 这是多么真挚深厚的友情! 当天,黄豆米坐在沙滩一块大石上,将散文《南柯南巴葱的婚礼》一气呵成。 黄豆米本名张丽萍,自1987 年发表处女作《梦绕镜泊湖》以来,曾署名张若 冰。她刚好与作家张恨水同姓,且又喜爱冰心老人的作品,这便是这一笔名的来历。 写完《南柯南巴葱的婚礼》,当她照例要署上“张若冰”这个笔名时,新郎何金武 说:“不要老跟在名人后面跑,你应该闯自己的路,形成自己的风格。今后你就叫 黄豆米吧。”金武接着解释说,黄豆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它浑身是宝,能制出各种 营养价值十分高的食品,还能练油。她和她一家人都使他联想到朴实无华的黄豆。 《南柯南巴葱的婚礼》一文最早发表在《西双版纳报》(1989 年5 月12日) 上,后又由《昆明日报》(1989 年7 月25 日)转载。一位前来西双版纳旅游的 台湾记者看中了它,带回去加上插图,刊载于台北的《中时晚报》(1990 年5 月 27 日)。黄豆米意犹未尽,又写了它的续篇,广州《清远报》把它连同正篇,分 两期刊载(1992 年1 月22 日、25 日)。 此文在年轻读者当中不胫而走。热爱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青年男女,简直 不敢相信本乡本土也有如此神秘瑰丽的所在。其实,黄豆米所写的仅仅是头一天的 经历。第二天,她就跟着丈夫上了山,在 伲族的竹笆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接着 又下了山,跟傣族生活在一起,参加了傣历六月的泼水节。 黄豆米还裹上傣族的淡蓝色筒裙,出水芙蓉般立在温泉小溪里拍了一张照。 旁边是两个人才围抱得过来的菩提树(当地叫大青树)。绿叶婆娑,雾气濛濛, 光线幽暗,给人一种扑朔迷离之感。这张照片刊在对外宣传本省风光的《云南旅游 画报》上,广为流传。那一次,她还参加了一场斗鸡。由于傣族妇女向来不斗鸡, 她便受到在场的中外尤其是港澳台记者的瞩目。她那只鸡获得了冠军,记者们便把 她围起来,又是摄影,又是采访。记者们连珠炮般地问她这只鸡是怎样饲养和训练 的,她便根据自己耳闻目睹的,对答如流,谁也不曾怀疑她不是傣族妇女。当然, 功劳应归于鸡的主人,所以还鸡的时候,她把奖金50 元也交给了那位傣族同胞。 黄豆米和何金武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们有许多共同点,首先是对事业都有执著 的追求。婚后,何金武凭着自己丰富的经验,从各方面对年轻的妻子给予了帮助。 结识金武前,黄豆米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已发表了十来篇散文、诗、评论、杂 感。组织起小家庭后,经金武建议,她索性辞去工作,专心致志地从事创作。她开 始立足于较高的精神层面上审视人生,在现实和历史中捕捉艺术的对象。由于她对 人类的生存、命运、人生不断地关注和探索,她的作品就达到了一定的深度。 《伟哉!滇缅公路》问世后,引起了社会反响。云南省公路局为该文召开了讨 论会,《春城晚报》、《昆明日报》等纷纷撰文评介赞赏。《文艺报》也刊出王玮 所写“走向深邃——评黄豆米的《伟哉!滇缅公路》”(1991 年3 月30 日)一 文,指出: 作品讲述的是一个遥远的几乎已被人遗忘的故事,而且并没有炫人眼目的惊人 之语,但作品却自有动人之处。它的独特的魅力在于作者是以情感来把握作品并感 染读者,从中我们或许可以体会出报告文学创作的一个更加深邃的新的境界。…… 黄豆米在展示人物情感世界,创造作品的情感力量方面做出的努力不会是没有价值 的。 今年5 月下旬,黄豆米的《伟哉!滇缅公路》又荣获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励 基金会颁发的“首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三等奖。6 月2 日,我们在黄豆米家 通过电视屏幕看到了这位年轻女作家在颁奖大会上上台领奖的场面,并由衷地向她 表示祝贺。我们访滇期间,黄豆米还曾陪着萧乾到已经现代化了的滇缅路(现名昆 畹路)去拍照留念。 云南省自然环境优美,气候宜人,自古以来,有24 个少数民族在此繁衍生息。 黄豆米扎根于这块美丽富饶的神奇宝地。她的作品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这位才华 横溢、异常勤奋的年轻女作家,必然会做出惊人的成就。 1992 年6 月5 日 于昆明西山滇池之畔 附记:本文原题《黄豆米和她的丈夫》(《人物》1993 年第2 期),这次收 入集子,做了删节修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