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文学作品 是冰心的作品最早领我跨进新文学的门槛的。在那之前,四五岁上我就由姐姐 口授,背会了几十首唐诗,但那只不过是鹦鹉学舌,除了“床前明月光”和“青草 池塘处处蛙”这样的句子,我并不晓得背的是什么。 6 岁时,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姐姐的国文课本里读到了冰心的短篇小说《寂 寞》,文中还附有精美的插图。我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宛若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 界。那时我已经上了孔德学校小学部一年级,平素也常翻看登着各年级学生优秀论 文的《孔德校刊》,所以已认得不少字了。以后我读了许多古今中外名著,但《寂 寞》是第一篇使我受感染的作品,印象也就格外深。我反复读了好几遍,琢磨着作 者的遣词造句,随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主人公小小(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他的原型 就是冰心的三弟为楫)的感情变化,时喜时悲。 小学毕业后,我进圣心学校攻读英文。那时家道已中落,我知道学费来之不易, 就刻苦用功,甚至步行上学的路上还背生字。就这样,17 个月内我竟然就读完了 四年的课程,能够从原文阅读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寓言体小说《瑞普·凡·温 克尔》和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错误的喜剧》了。这时,家里再也供不起我在这 家学费昂贵的教会学校念书了。我就发奋补习中文,背会了《孔雀东南飞》、白居 易的《长恨歌》和《琵琶行》,以及韦庄的《秦妇吟》。还读了《红楼梦》、《三 国演义》、《水浒传》等书。秋后,我进辅仁女中初三去当了一年旁听生,次年考 入高中。 一位姓张的女教师教了我三年国语。在她的循循善诱下,我精读了鲁迅的《阿 Q 正传》和《狂人日记》,巴金的《家》、《春》、《秋》。我尤其喜欢《家》, 因为它使我联想到我祖父统治下的我们那个大家庭。我出生时,他已去世11 年, 但我一直觉得他的阴魂不散。如果作者把高老太爷写成十恶不赦的罪人,这个形象 倒苍白了。代表封建势力的高老太爷临死之前改弦更张,含着泪望望觉慧和觉民才 咽气。作者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他本着纲常统治着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摧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还 以为是在维护家法。其实他本人也是被礼教束缚着的傀儡。 在清华外语系读英语专业的那几年,我的恩师是温德和赵萝蕤二位教授。有一 次,美国教授温德绘声绘色地讲起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来, 足足讲了一节课。我虽然是1958 年结识萧乾后才有机会初读这本意识流开山之作 的,但上大学二年级(1947 年)时,对书中主人公、都柏林的一个犹太裔广告经 纪人布卢姆就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赵先生是燕京大学教授,在清华是客座,我上的是她的“文学批评”课。 当时(1949 年3 月)她刚从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哲学博士学位回 国执教。她风度翩翩,英语发音纯正流利。上她的课使我翱翔于知识的苍穹,探索 人生的底蕴。尤其是她讲授英国诗人济慈的十四行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史诗》, 使我大受启发。下课后,我追出去对她说:“在清华念了几年书,这是我上的最好 的一堂课。”当天晚上我就到图书馆去,把查普曼所译的荷马史诗借来,认认真真 读了几遍。 1954 年和萧乾结婚后我才知道冰心、巴金和赵萝蕤(以及“文革”中被迫害 致死的陈梦家)都是萧乾的老友。四十多年来,我多次有机会聆听他们的教诲。 90 年代以来,我出版了一部纪实文学(《我与萧乾》),两部随笔、散文集 子(《梦之谷奇遇》、《旅人的绿洲》)。《我与萧乾》着重写了我们在“文化大 革命”中的遭遇。我认为,应该让年轻人了解那十年浩劫期间神州大地上究竟发生 了什么事,以免悲剧重演。发表在《羊城晚报》上的《梦之谷奇遇》曾获1987 年 度“花地”佳作奖。在这篇散文中,我为一位早年参加革命,中年命途多舛,晚景 凄凉的乡村女教师呼吁,曾引起社会上的重视,因而使她的住房也得到了改善。我 喜欢有的放矢,从来不写粉饰太平的文章。 近来我不断地阅读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和新创作。广西民族出版社推出的新人 阙小兰的长篇小说《爱人》,反映了农村中至今仍存在的妇女受歧视等问题,发人 深省。作者来自基层,她的作品散发着乡土气息。当然,更值得瞩目的还是竹林的 《女巫》。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作者以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展开了中国农村的社会 面貌。“巫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浑然融为一体,而被严酷的社会现实逼成“女 巫”的须二嫂走向大海这一结尾,暗示着人们不可知的命运,同时也巧妙地烘托出 全书如梦如烟的迷离气氛。 新近刊载于《当代》,并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同时出版单行本的《家族——你在 高原》,更是张炜继《古船》之后完成的另一部力作。这里,作者大胆地做了新的 探索,显示了他的笔底功力。整个作品像是长篇散文诗,又宛若一幅幅彩画连成的 画卷。书末老宅被没收的描述最为震撼人心。这是写给那些关心民族的过去和未来 的人看的,贯穿于全书的是一个大写的“爱”字。 作者“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是淳厚的人性,这正是张炜 永远也写不完的灵感泉源。 (原载《名作家与青少年谈写作》,湖南出版社1996 年9 月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