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田露伴——一个有气节的日本文人 1868 年的日本明治维新,是一场自上而下的、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 年轻的明治政府为了在短期内走完西方先进国家花了几百年走过来的路,便急 起直追,竟采取弱肉强食政策,靠侵略和掠夺邻国来完成本身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早在1892 年3 月,日本浪漫主义诗人北村透谷( 1868 —1894)就在他主编的《 和平》杂志创刊号发刊词里,提出了保卫和平、反对战争的口号。两年后,日本政 府发动了中日甲午战争,军国主义思潮席卷全国,《和平》杂志被迫停刊。那时, 不仅报纸上充斥着炫耀“战绩”的报道,连过去写过一些好作品的作家们也出于狭 隘的民族利己主义,动笔歌颂那场不义之战,举国上下,一时闹得乌烟瘴气。 就在这个时候,有位日本作家放胆直言了。他在1894 年10 月13 日的《国 会新闻》上发表了《关于战争》一文,提出文学不应被战争牵着鼻子走,而应保持 自己的独立性,并无限愤慨地写道:“倘若有人强迫文学家或美术家去创作配合当 前的战争等等的作品,那真是无知透顶,岂有此理!”这位作家就是日本近代著名 小说家、戏剧家、随笔家、考证家幸田露伴(1867—1947)。 露伴原名成行,别号蜗牛庵,生在江户(今东京)旧幕府的一个武士家庭里。 幼时体弱多病,而异常聪颖。6 岁上会田塾,受《孝经》的启蒙教育。 8 岁入小学,擅长算术,课余喜读《三国志》和《水浒传》。12 岁进中学, 但感到学校教育对自己是个束缚,次年即退学,成天到汤岛圣堂的东京图书馆去广 泛涉猎经书、佛典乃至江户时代的杂书。14 岁入东京英学校(即青山学院大学前 身)习英文。后又辍学,每晚到汉学家菊池松轩开办的迎曦塾去攻读朱子学。16 岁,他奉父命入电信技术学校,次年毕业,在筑地的中央电信局工作了一段,接着 就赴北海道后志国余市,担任技师,热诚地教给当地人如何淘金、滤水和养蚕。在 这穷乡僻壤,19 岁的露伴结识了一位僧侣,并把庙中所藏经卷读遍。他如饥似渴 地读了刚从东京寄来的坪内逍遥(1859—1935)的《小说神髓》(1885)。在这部 理论著作中,坪内主张小说家应着重描绘人物的内心活动并尽量客观地去描写,不 可夹入作者本人的看法;更不可直接教训读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后年,露伴曾这样回顾《小说神髓》给他的巨大启发:“过去的小说家都是功 利主义者,而且一味说教。从世人最敬重的马琴起,均以教训人为宗旨。近松以来 就是如此。现在这一切都被推翻了。不论是我还是我的友人,全受了很大震动。” 露伴也接触到了一些为日本近代文学着先鞭的作品。他发现自从他离开东京后,那 里已涌现出一批接受西方教育洗礼的、跟他同一辈的青年作家,大胆地尝试着用新 技巧进行创作。 露伴卖掉几件衣服,将一箱书典当出去就不辞而别,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 回到东京。父亲责备他不该旷职,并命令他在自己经营的一爿纸店里打杂。这个时 期,他开始热衷于研究江户时代作家井原西鹤(1642—1693)的“浮世草子”(社 会小说)。西鹤晚年的作品(如《家计费心机》)触及商人社会的阶级性质,具有 一定的社会意义。露伴在创作方法上,受西鹤的影响颇深。 露伴的同辈作家二叶亭四迷(1864—1909),幼时也攻读汉学,接受了中国儒 家思想。他17 岁时入东京外国语学校俄文科学俄语,通过冈察洛夫、屠格涅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别林斯基等19 世纪俄国作家的作品,受俄国革命民主 主义思想的影响。1887 年,他的长篇小说《浮云》问世。 作品借明治政府的一个下级官吏的悲惨遭遇,揭露了那个时代官场的尔虞我诈。 后年他在《作家苦心谈》中写道:“我读了俄罗斯小说,特别讨厌俄罗斯官吏。… …说不定我就是把俄罗斯的官尊民卑搬到日本来写的。……冈察洛夫在他的名著《 悬崖》里写了新旧两种思想的冲突,我把它运用到日本来了。”其实,尽管俄罗斯 文学和文艺理论对二叶亭的人生观与文艺理论起过决定性的作用,然而《浮云》却 是在那个特定时期的日本产生的。 《浮云》是以自由民权运动遭到挫折为时代背景。这场来自下层的民主改革运 动始自19 世纪70 年代初,在明治专制主义政权的镇压下,并未真正取得成果, 历时十余年后趋于没落。 在日本,二叶亭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首倡者。《浮云》问世的前一年,他曾 发表文学评论《小说总论》,对日本文坛上风靡一时的娱乐文学和简单地模仿现实 的创作方法表示异议,主张小说应该通过现象,描写现实的本质。 他在《浮云》中反映了上述文艺观点。 露伴的短篇小说《风流佛》是在《浮云》出版两年之后问世的。他也对明治社 会的世态炎凉提出了批评。主人公珠运是个手艺高强的雕刻师,有一次他到奈良去 瞻仰佛像,半路上,在木曾山的客栈中与孤苦伶仃的卖花姑娘阿辰邂逅,一见钟情。 二人正准备结婚时,阿辰的生父岩沼子爵突然派人将她接到东京去了。岩沼原是个 落魄的武士,德川幕府被推翻后,他成了明治新政府的高官。他嫌珠运身分卑贱, 要给女儿找个乘龙快婿,因而把珠运写去的信统统退了回来。阿辰走后,客栈老板 劝珠运以她为原型,雕刻一尊佛像。珠运呕心沥血雕成的佛像,神情逼真,栩栩如 生。一天,佛像被珠运坚贞不渝的爱情所动,忽然活了,用臂挽住珠运,二人双双 腾空而去。 在那令人窒息的社会现状下,露伴只能给小说以这样一个浪漫主义的结尾。 露伴接着又写了短篇小说《锻刀记》(1890),它与《风流佛》有异曲同工之 妙。主人公刀匠正藏废寝忘餐,坚韧不拔,花三年工夫锻造出一把旷世宝刀。 1890 年,露伴迁居到东京下谷区谷中天王寺町,以天王寺为背景写了《五重 塔》,最初发表于《国会新闻》(1891 年11 月至1892 年3 月)。这部中篇小 说是露伴的代表作,它通过主人公木匠十兵卫筑塔的故事,写艺术强韧的生命力。 关于暴风雨的那段描写,被公认为明治文学中的名文。 露伴用以上四篇小说来歌颂艺术家的顽强意志以及艺术的永恒不朽。珠运、正 藏和十兵卫,对艺术都怀有无比坚强的信念,哪怕为之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辞。从这 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奋发图强、人定胜天的向上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个人物都是旧手艺人。有些日本文学史家认为,露伴没 有去描写迷恋欧洲的近代日本人,“却从作了欧化的牺牲品的民众心中发现了蓬勃 的热情和前进的意志,并把他们刻划成理想人物”。这是露伴对时弊的一种反抗。 但是由于他“未能走现实主义的路,通过与现实进行斗争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只 是赞美了艺术至上主义,构造了以佛教思想为基础的神秘世界”,因而未能继承二 叶亭四迷所建立起来的近代现实主义文学。 进入19 世纪90 年代,幸田露伴和尾崎红叶、坪内逍遥、森鸥外等人在日本 文坛上日渐活跃,故有红露逍鸥时代之称。这是露伴一生中,创作欲最旺盛的时期, 《露团团》、《对骷髅》、《奇男儿》、《一刹那》、《真美人》、《街头净瑠璃 》等短篇小说,以诗人与市侩之间的矛盾为题材的《有福诗人》,写主人公彦右卫 门与恶浪和鲸鱼作搏斗的长篇小说《捕鲸人》,相继问世。 自1893 年1 月起,露伴的《风流微尘藏》在《国会新闻》上连载。这部长篇 小说描绘了一百数十个人物,试图从多方面反映社会现实,惜因日本发动中日甲午 战争,终于未能写完。1903 年,他又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滔天浪》。露伴原来 打算让主人公逃到孤岛上去过鲁滨逊式的生活,借以对单纯模仿西方的所谓“文明 开化”进行批判,又因日俄战争勃发,沉闷的政治气氛迫使他中途搁笔。 从此,露伴致力于写历史小说,其中最著名的是取材于中国明朝建文帝事迹的 《命运》(1919)。此外还著有《史记的作者》、《汉书的作者》(均1894)、《 元代杂剧》(1895)、《司马温公》(1896)、《读史后语》(1898)等。日本当 代学者伊狩章认为,不论对中国古代思想还是古代文学的研究,露伴的“造诣之深, 在同辈人当中是无与伦比的”。 但是,露伴并未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他经常发表些杂文,对文学、妇女、青 年、教育、社会风气等等问题提出精辟的见解。日俄战争结束的1905年,他在《文 坛诸问题·战后文学》一文中写道:“日俄战争开始后,曾有人鼓吹战争文学,但 均归于失望。有些学者估计战后会出现伟大的文学作品,但即使有伟大的作品问世, 我也绝不认为它会直接与战争有关。有人认为打过仗的文学家和小说家会写出纪念 战争的杰作,然而文学家和小说家投笔从戎,恐怕并不会导致他们赞美战争或写出 歌颂战争的作品。相反地,他们大概更会站在反战的立场上来写战争的另一面。只 要看看历史上中国全盛时代的唐朝文学,就可以清楚了。”1914 年,他在《把力 气使错了地方的现代日本人》一文中指出。政府的穷兵黩武政策给劳动人民带来了 穷困。“日本的监狱经费比教育经费还多,真是愚蠢至极。……报纸上经常报道, 有人过不了年关,故意犯罪,好去坐牢。……竟然使老百姓穷困得想进监狱和警察 署的拘留所……这就是今天的现状。别的地方,有这样执政的吗? “政治上本末倒置,还要增设陆军,扩张海军,太不自量了。……照目前的状 况下去,军备和监狱的经费不断增加,国库被滥用在非生产性的事业上,日本势必 患贫血症。其结果必然是穷人和暴民与日俱增。”1915 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利用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机,向袁世凯政府提出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同年5 月,袁世凯派陆徵祥与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签订卖国条约,因而激起我国人民空前 规模的抗日爱国运动。次年5 月,露伴发表《命运的钥匙——中国的命运》一文, 委婉地对日本的侵略行径提出异议。他写道:“如今交通便利了,世界变得像一家 一样。即便想避免和外国打交道,也避免不了。何况是弱国,自然无法靠本国来解 决自家的命运。这正是中国的现状。然而,倘若某个邻国认为它有彻底为之打开局 面的钥匙,那就错了。只有按照造物的安排来使用钥匙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露伴学识渊博,文学造诣颇深,另外还写了《平将门》(1920)、《蒲生氏乡》 (1925)、《武田信玄》(1927)、《日本武尊》、《今川义元》(均1928)、《 太公望》(1935)、《连环记》(1940)等历史小说,评论《一国之首都》(1901), 随笔集《澜言》、《长语》(均1901),剧本《名和长年》(1913)等。他的文学 生涯长达60 年,跨过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为日本近代文学史留下了光辉 的业绩。《芭蕉七部集评释》(1926—1947)是他的绝笔之作。 1937 年4 月,露伴获得了日本政府颁发的第一届文化勋章。然而他并没有受 宠若惊,却在祝贺会上发表感想道:“我认为作家与其受政府优待,毋宁是受虐待, 才能写得出优秀的作品。”他这句话既对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行径表示了微弱的抗 议,也包含着自责的意思。他一生不满于日本进行不义之战,但是又始终也鼓不起 勇气来公然去反对。然而,考虑到同时代的某些日本作家甘当军国主义的吹鼓手, 至多是消极地保持沉默,相形之下,露伴仍不失为一个有良知、有气节的文人。 (原载《日语学习与研究》,1985 年第4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