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藤村的《破戒》——一部为“贱民”的人权呼吁的小说 岛崎藤村(1872—1943)出生于日本长野县筑摩郡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原名 春树。在汉学造诣深厚的父亲栽培下,他自幼就习我国的《千字文》、《三字经》、 《论语》、《左传》等。9 岁赴东京求学,15 岁入基督教会创设的明治学院,一 度曾信奉基督教。19 岁毕业,遂任明治女学校高等科英语教员,并放弃了宗教信 仰。1893 年,曾与最早写过日本自由体长诗《楚囚之歌》(1889)的诗人北村透 谷(1868—1894)等共同创办《文学界》杂志,鼓吹浪漫主义,二人成为至友。这 期间他写了不少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新体诗,收入诗集《嫩菜集》(1897)、《一 叶舟》(1898)、《夏草》(1898)和《落梅集》(1901)中,并汇编成《藤村诗 集》(1904)。这些诗作以其清新的风格,备受当时广大青年读者的欢迎,对日本 现代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明治维新后,贫瘠的岛国日本凭借不义的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创造了资本 主义原始积累的条件。日本政府以牺牲邻国中国及朝鲜为手段,挤入世界英、美、 法、德、意等强国之列。由于扩张军备,刺激了产业的勃兴,促进了国际贸易,日 本的资本主义得以迅速发展。 然而在表面的繁荣背后,贫富悬殊却愈益加大,尽管政府进行镇压,工人运动 和社会主义运动还是此起彼伏。19 世纪七八十年代,一部分有识之士曾开展过资 产阶级民主运动,北村透谷少年时代曾积极参加。后来他脱离政治,决心通过文学 途径来实现自己所抱的自由与民权理想。他是基督教反战运动的组织者,曾参与并 主编日本最早的反战刊物《和平》。1894 年5 月,正当日本政府紧锣密鼓地准备 发动中日甲午战争之际,北村透谷因所寻求的个性解放理想竟彻底破灭,愤而自杀, 使岛崎受到很深的触动。 毫无疑问,透谷之死使藤村意识到:诗固然能歌颂青春,但人生还有许多东西 不是能用诗的形式来表达的。于是,他决心放弃诗歌创作,改写小说。 他在长野县小诸镇租了所房子,到一家义塾去执教。这段生活为他提供了丰富 的创作素材。他在散文集《千曲川素描》(1912)中描绘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和自然 景致。他的代表作《破戒》也是在那里写成的。 藤村不是社会改革家,他没有像同时代的幸德秋水(1871—1911)那样接受社 会主义思想,在日俄战争前夕组织平民社,创办《平民新闻》,进行反战活动。他 也没有像友人田山花袋(1871—1930)那样上前线去当随军记者,并以日俄战争为 背景,写下短篇小说《一个士兵》,把战场比作坟场。 藤村却把人生本身看作一个大战场,声称他自己“也是人生战场上的一名随军 记者”。在日俄战争期间,他以愤慨心情写出了揭露日本社会中部落民受歧视这一 悲惨现实的作品。 部落民是日本中世纪“贱民”的后裔,原被加以“秽多”、“非人”等辱称。 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曾于1871 年宣布废除身分制,把原来的部落民改称为新平 民,他们聚居的地方改称“特殊部落”、“未解放部落”。然而实际上,在本世纪 初藤村写《破戒》的时候,这些同属于大和族的新平民却依旧喘息在社会最底层, 只能从事屠宰、扫街、搬运等所谓“贱业”,受尽欺凌压迫。 藤村之所以能创写出《破戒》这样的作品,是与他深入基层的体验分不开的。 《破戒》的主人公丑松的原型是长野师范学校的心理学教师,一个新平民出身、天 资聪颖的知识分子。猪子莲太郎这个形象则脱胎于该校的讲师大江矶吉。大江由于 也是新平民出身,被无端地开除教职,从此他就献身于部落解放运动,最终惨死在 政敌手下。藤村作为一名教师,由衷地同情周围这些新平民出身的教师们的坎坷遭 遇,对耳闻目睹的令人发指的野蛮行径感到无比愤慨,就实地做了深入的调查,还 去拜访过住在小诸的一位名叫弥右卫门的新平民头目。岛崎在新平民聚居的小诸地 区居住了七年,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在《破戒》中他怀着满腔义愤,生动凝炼地反 映了新平民的悲惨境地。 《破戒》的主人公濑川丑松是在信州饭山镇小学任教的青年教师。他出身于未 解放的部落。他父亲为了瞒住儿子的身世,不得不终生孤零零地隐居在深山里当牧 羊人。他生前曾谆谆告诫丑松,千万不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 丑松最尊敬的前辈是出身于新平民的猪子莲太郎。猪子公开声称自己是新平民, 并同社会的歧视偏见开展大无畏的斗争。丑松每逢捧读莲太郎的著作,聆听他的讲 演,总深深感到自己隐瞒身分是虚伪可耻的。这时,莲太郎遭到暴徒的暗算而死。 在莲太郎那光辉榜样的感召下,丑松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分。也就是说,破除了亡 父的告诫——“破戒”。 小说以丑松动身去美国,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友人所经营的农场上开辟新天地作 为结束。 《破戒》的初版是1906 年3 月自费出版的,仅印了1500 部,但不出十天就 销售一空,接连再版,经久不衰,成为不朽的名著。夏目漱石(1867—1916)曾称 誉它是“明治时代的第一部小说”。岛村抱月(1871—1918)也竭力推崇此作品说 :“《破戒》的确是我们文坛上近来的新收获。我不禁深深感到,小说界得此一篇, 方达到一个更新的转折点。”《破戒》以广阔的社会为背景,揭露了荒谬的日本封 建身分制度和各种恶势力对人的桎梏。小说通过主人公丑松的思想演变过程,入木 三分地揭示了逐渐觉醒起来的丑松同黑暗的封建社会之间的冲突,反映了日本新平 民对人权的要求,堪称为一部优秀的批判现实的作品。 继《破戒》之后,藤村又在长篇小说《春》(1908 年脱稿,1912 年出版) 中描写了以北村透谷为中心的《文学界》同人的青春时代。此书的社会意义比《破 戒》逊色,这和当时日本国内的政治形势是分不开的。日俄战争后,日本取代沙俄 在中国东北的支配地位,并虎视眈眈地准备进一步蚕食中国。 日本资本主义跨入了帝国主义阶段。统治阶级为了巩固其政权,就变本加厉地 迫害国内的社会主义者。于是,发生了逮捕大杉荣等15 名社会主义者的“赤旗事 件”(1908),以及将幸德秋水等12 名社会主义者处决的所谓“大逆事件”(1910 年5 月至1911 年1 月)。 岛崎不会不洞悉倘若沿着《破戒》的路子写下去,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从《春》中北村透谷的原型青木身上可以看出,同旧 事物进行斗争必然会以粉身碎骨告终。青木自杀前就曾说:“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我想打碎世界,却反而把我的心打碎了。”在《春》的末尾,岸本(岛崎的原 型)则说:“啊,像我这样的人,也得想办法活下去呀。”岛崎的第三部长篇小说 《家》(1911)是以他的家族为题材的自传性作品。明治维新后,日本摧毁了幕府 政权,走上了发展资本主义的道路,产业与科技急剧地近代化了。然而人与人之间 的关系却仍残存着浓厚的封建残余,这体现在家族制度上。《家》写的就是日俄战 争后,日本农村的两大家族12 年间(1898—1910)逐渐没落的过程,以及在封建 家族制度的束缚下的个人的苦恼。作品围绕着木曾马笼的旧驿站老板小泉和福岛镇 药材批发店桥本这两个家族成员的活动,展示出错综复杂的社会、家庭动态,以及 道德和人性的悲剧。 血缘关系这一无形的纽带将这两个家族先天地维系在一起。主人公三吉是小泉 家的幼子,他父亲未能适应明治维新后动荡的时局,致使偌大一份祖产败落,本人 发疯而死,老宅院也毁于火灾。四个儿子虽已移居东京,各自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惊 涛骇浪中谋生,却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三吉的长姊阿种嫁到门当户对的 桥本家,生意倒还兴隆,怎奈她丈夫一味耽溺于女色,最后弃家出走。她的儿子正 太虽挑起了家业,又力不从心。他娶了丰世这么个贤妻,还是去寻花问柳,后来死 于痨病。三吉的二哥也是由于荒淫无度而染上恶疾,成了弟兄们的累赘。看来作者 在刻意强调淫荡对人的毁灭作用。在家中忍辱负重的则是阿种、丰世以及三吉之妻 阿雪这些妇女。阿雪的痛苦又有所不同,她是被迫撇下意中人,奉父母之命嫁过来 的。她和三吉的婚姻一开始就阴云密布。作者对这些妇女的内心悲痛所做的刻画, 入木三分。 《家》可以说是一部凝聚着妇女的哀怨与呻吟的厚实深沉之作,描写细致入微, 具有鲜明的自然主义文学的特色,被誉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杰作。 1913 年,岛崎赴法国。1916 年回国,在早稻田和庆应这两所大学讲授法国 文学。他还写了对他和侄女之间的乱伦行为表示忏悔的《新生》(1919),自幼至 老的系列私小说《儿时回忆录》(1913)、《樱头熟了的时候》(1914)、《成长 期》(1925)、《暴风雨》(1926)、《分配》(1927)等。暮年花七载完成了历 史小说《黎明前》(1935)。岛崎在这部长篇力作中,通过一个山村驿站老板青山 半藏的艰辛经历,反映了封建社会的崩溃、资本主义的勃兴过程,涉及明治维新前 后近30 年的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对那场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提出质疑。接着, 他又动笔写《东京之门》,可惜尚未完成就因脑溢血而与世长辞。生前,他曾自编 自选《岛崎藤村全集》12 卷。由于他的文学成就,1935 年被推选为日本笔会会 长,次年因《黎明前》获朝日文化奖,1939 年被遴选为日本帝国艺术院会员。 岛崎藤村是一位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诗人和小说家。他集日本、 中国和西方素养于一身,创作生涯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 他曾这样概括当时的日本社会: “回顾过去的半个世纪,封建时代的遗事还活在我们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 虽说是明治维新,但我们并未将过去根深蒂固的积习完全更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勿宁是封建时代遗事的近代化而已。”正因为岛崎藤村对自己所 生活的那个似新而实旧的社会本质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在把具体真实的历史事件 引进小说的艺术世界方面,他才能有出色的创造,并为后世留下像《破戒》、《家 》和《黎明前》这样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尤其是《破戒》,作者用流畅、优美 的散文笔调描绘了北信州的小诸与饭边一带的自然风光与农村生活,对高原的四季 变化做了精致的刻划,再加上对方言运用自如,充满浓郁的地方色彩,为日本的乡 土文学开了先河。不但于1906 年就被改编成戏剧在东京公演,战后还于1948 年 被搬上银幕。有些日本文学评论家甚至认为“通过《破戒》看到了日本现代新文艺 的曙光”。它堪称日本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巨著。 (原载《日语学习与研究》,1996 年第3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