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思潮派的芥川龙之介 在比较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时候,鲁迅先生曾做过这样一个生动的比喻: “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 利。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 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 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 “在现在的环境中,人们忙于生活,无暇来看长篇,自然也是短篇小说繁生的 很大原因之一。只顷刻间,而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貌,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 遂知种种作风,种种作者,种种所写的人和物的事状,所得也颇不少的。”用这两 段话来形容日本大正时代的短篇小说巨擘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最恰切不过了。他的 众多短篇小说,从题材到形式,每一篇都独具匠心,不落窠臼。他经常是以短短的 篇幅三两个人物,高度凝炼地表达出主题思想,在不同程度上反映时代的某个侧面 的本质。以《橘子》(1919)为例。这个短篇共只2000 多字。作品中的“我”是 个对“庸庸碌碌、百无聊赖”的人生感到厌倦的读书人。故事的情节十分简单。一 天,此人坐在一列火车的二等车厢里。突然间,一个买了三等票的乡下姑娘,由于 一时糊涂撞进了他的车厢。 读书人感到不快,甚至鄙夷,他嫌弃这个才十三四岁的土里土气的姑娘。这时, 姑娘“伸开生着冻疮的手”,从车窗口丢下几枚橘子给到道岔来为她送行的小弟弟 们。“我”恍然大悟:“她大概是前去当女佣”的。作者只点了这么一句,但是细 心的读者不难推想到:姑娘准是个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佃农的女儿,为了交租子或还 债,小小年纪就进城当佣工。在这种景况下,她还没忘记关心自己的胞弟们。正是 劳动人民的这种朴实感情使“我”对这位姑娘由鄙夷而肃然起敬了。“我”这才 “聊以忘却那无法形容的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 就这么疏疏朗朗几笔,却包含着奇突而感人的内涵。它既写出当时日本知识分子精 神世界的空虚苦闷,又刻画了贫苦人真纯的品格。用的是白描的手法,却能引起读 者无限联想。 这就是芥川短篇小说的独到之处。他的作品使我们联想到雪舟的水墨画。 芥川龙之介于1892 年生在东京市京桥区入船町,原名龙之助,他自己后改为 龙之介。父亲新原敏三,经营牛奶业。他生后9 个月,因母亲精神失常,即过继给 住在本所区小泉町的舅舅道章作养子,改姓芥川。芥川家祖祖辈辈都在将军府任文 职,明治维新后,养父在东京府任木土科长。家中生活虽不宽裕,但养父母却琴棋 书画无所不通,家庭里有着浓郁的传统文化艺术气氛。 芥川自幼受到中国及日本古典文学的熏陶,他精通汉文,能赋汉诗。上初中后, 芥川深受世纪末欧洲文艺思潮的影响,尤其是波德莱尔和斯特林堡的作品,对形成 他的人生观、艺术观曾起了很大作用。 18 岁时,芥川因成绩优异免试进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文科。1913 年入东京 大学英文系。读书期间,成为第三次(1914)和第四次(1916)复刊的《新思潮》 杂志的同人。1915 年发表《罗生门》,但当时并未引起文坛重视。大学毕业之前, 在第四次复刊的《新思潮》上发表《鼻子》(1916 年2 月)。 日本近代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夏目漱石赞赏这篇作品“笔端凝重,朴素平 易,诙谐自然,情趣雅致;而且材料新颖,立意精辟,构思谨严,令人钦佩”,并 预言他“要是再写上二三十篇这样的作品,定会成为文坛上首屈一指的作家”。 同年,芥川的《芋粥》和《手绢》接连问世,从而奠定了他作为新进作家的地 位。大学毕业后,他在镰仓海军机关学校教过三年书。1919 年3 月入大阪每日新 闻社,1921 年以该社海外特派员身分到中国十余座城市游览,回国后写了《上海 游记》(1921)、《江南游记》(1922)等。 芥川是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新思潮派是从日本大正中期到昭和初年,继白桦 派之后兴起的一个文学流派,又称新现实主义或新技巧派,通常指第三次或第四次 复刊的《新思潮》杂志的同人,其代表作家有芥川龙之介、菊池宽、久米正雄和山 本有三等人。他们是东京大学的学生,深受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的影响,并得到武者 小路实笃的启发。当这一派作家跻身文坛时,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已经衰落,起而代 之的是白桦派文学。白桦派作家大多出身于上层社会,他们所主张的理想主义,作 品中所表现的人道主义以及他们所追求的个性的自由发展等,都脱离了当时的社会 现实。新思潮派的作家们认为文学作品可以虚构,强调题材的多样性,并且十分讲 究写作技巧,注重艺术形式的完美。他们认真地审视人生,把握现实,在反映现实 的同时,赋予自己笔下的一切以新的意义,并理智地加以诠释。这个流派表现了本 世纪初日本小资产阶级不满现实而又苦于无出路的心情,在艺术上则突破了长时期 作为日本文坛主流的自然主义文学,正视社会现实,既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又具有 现实主义倾向。 在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芥川写了148 篇小说、55 篇小品文、66 篇随笔, 以及不少评论、游记、札记、诗歌、俳句等。他的每一篇小说艺术构思上都各有特 点,这是由于他在创作过程中苦心孤诣地不断进行艺术探索的结果。 他才华横溢,作品文采斐然,机智幽默,精湛洗练。 下面分三个方面来谈谈芥川的创作。 一、芥川早期的作品以历史小说为主,大多取材于封建王朝的人和事,借古喻 今,以嘲讽的笔触针砭时弊。其中《罗生门》写平安时代末期,京都一带连年饥馑, 一个被解雇的仆人在罗生门下避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 么铤而走险,去当绿林好汉。正在踌躇不决之际,他看见一个老太婆在拔死人头发, 以做成假发出售。老太婆还振振有词地说: 那个死人生前专门把蛇肉晒干,冒充干鱼来卖,所以拔她的头发也是活该。 仆人悟出一个道理:原来人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他随即剥光了老太婆的 衣服,逃之夭夭。作品的寓意在于揭露人剥削人的社会里损人利己的本质。 《鼻子》写老僧禅智内供有个长鼻子,酷似香肠,他苦恼不堪。后来找个偏方 把鼻子弄短了,于是心里异常高兴。想不到这下讥笑他的人更多了,弄得他后悔不 已。有一天鼻子忽然变得又跟原来一样长了,内供如释重负,暗自思忖道:“这样 一来,准没有人再讥笑我了。”鲁迅先生指出:“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 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竹林中》(1921)堪称芥 川历史小说的代表作,构思巧妙,笔触简洁,不落俗套,而且寓意深刻,发表后获 得好评,已在日本搬上银幕。樵夫在竹林中发现了武士的尸体。武士那个年轻貌美 的妻子以及凌辱她的强盗都分别供认自己是凶手,而死者的阴魂则借巫婆之口,说 自己是愤而自杀的。樵夫、云游僧、衙役和武士的岳母各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为案情 提供线索。每个人都能自圆其说,但把七份供词对照一下,便发现此案扑朔迷离, 让人摸不着头脑。作者要写的显然不是什么情杀案,作品也不着重于通过曲折情节, 发现元凶。芥川在此作中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观点:客观真理是不容易搞清的。 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捏造事实。三个主要人物, 只要有一个说的是真话,其他两个便是在扯谎。作者故意留下伏笔,发人深思。 《地狱图》(1918)带有唯美主义的倾向。恶贯满盈的奴隶主为了惩罚一个不 肯屈从自己淫威的少女,竟当着其父(老画家)之面把她活活烧死。 老画家先是无限悲痛,继而陶醉在艺术幻境里。独生女被焚烧的惨绝人寰的景 象恍惚间给予了老画家灵感,他以出神入化的高超技艺在屏风上画出了地狱图。老 画家在完成这幅画的次日便悬梁自尽,以死来表示对强权的反抗。 芥川虽然不信神,却对早期的基督教徒所显示的崇高的道德情操非常向往。他 写过一些天主教题材的小说,其中《教徒之死》(1918)写长崎的天主教堂收留了 一名叫罗连若的少年,他品德高尚,无比虔诚。伞铺的姑娘怀了孕,说娃娃的父亲 是罗连若。罗连若因而被逐,沦为乞丐。一日长崎大火,罗连若不念旧恶,为了抢 救伞铺一家人,烧成重伤。姑娘遂坦率承认自己冤枉了罗连若,与她私通的是个外 教人。罗连若弥留之际,人们才发觉他原来是个妙龄少女。通过这个作品,作者歌 颂了宗教信仰所激发的自我牺牲精神。 二、芥川所写的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题材颇为广泛。在很多小说里,他都站 在受凌辱的小人物一边,对那些压迫别人、作威作福的歹人加以鞭笞。 《猴子》(1916)通过一桩水兵自杀未遂事件,指出在日本海军中水兵的待遇 连猴子都不如,“猴子可以免除处分,人却不行”。《将军》(1920)嘲讽了当时 被封为军神的日本陆军大将乃木希典。日俄战争期间,他曾以不惜牺牲大量士兵的 战术攻下旅顺口。小说第一节深刻地反映了普通士兵的厌战情绪。尽管当时日本政 府对书刊控制得很严,一些关键性的字句已被书籍检查官删除了,但字里行间依然 可以看出作者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领土的。 《寒》写一个看道口的值班员,为了抢救一名小学生,自己却被火车轧死了。 以身殉职的值班员的尸体上盖着草席,但除了保吉(芥川的化身)外,其他围观的 人都一个个无动于衷。“站台上的那些人并不理会保吉的情绪,他们和保吉无瓜葛, 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很快活。对此,保吉感到十分不耐烦,简直想发脾气。尤其是那 些海军军官们,他们旁若无人、扯开嗓门交谈的情景格外使他感到不舒服。”这里 抒发了作者对麻木不仁的日本社会的愤慨。 《保吉的札记》(1923)第一节写一个司务长侮辱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叫 他学狗叫。乞丐先是犹豫,怎奈饥饿难挨,他终于还是牺牲了人的尊严,学了几声 狗叫,讨到一枚蜜柑。一星期后,保吉为了替小乞丐报仇,在发薪的时候问司务长 :“司务长,我要不要叫一声汪?呃,司务长?”在这些作品中,芥川对小人物寄 予同情的同时,又用对照的手法,对自认有教养的军官、司务长之流的粗暴、虚伪 和道德堕落,进行了无情的揭露。 三、芥川晚期的作品大多反映了他对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的幻灭感。1927年初, 发表《玄鹤山房》,通过半封建的家庭内部的纠葛,反映了人生的惨状和人们的绝 望心情,暗示了旧事物的衰亡和新时代的来临。《水虎》(原名《河童》,1927) 是芥川晚期脍炙人口的寓言体小说,作者通过一个精神病患者口述他在水虎国的见 闻,抒发他对社会、对人生的观察和看法。发表后不久,作者就自杀了。作品描写 的那个世界当然是虚构的,整个色调颇晦暗,反映出作者当时的精神状态。芥川借 水虎国来讽刺现实社会的各个方面,从政治、经济、法律、文艺、哲学、宗教以至 风俗习惯,作品对资本家发战争财,士兵受虐待,当权者对文化艺术横加压制等等, 予以揭露和批判,鞭笞了人吃人的资本主义制度。通篇在谐谑中寓有辛辣的讽刺, 有些日本评论家认为它可以和《格列佛游记》媲美。1927 年4 月,芥川通过《文 艺的,过于文艺的》一文,与谷崎润一郎就小说写法展开了一场论战。谷崎认为小 说必须讲究艺术构思,写得饶有趣味,芥川则强调最纯粹的小说不需要什么情节, 它必须达到崇高的诗的意境。《海市蜃楼》就是根据这种理论写成的会心之作,它 接近于散文诗,基调极为阴郁。 芥川在遗作《西方之人》中,认为《圣经》是艺术作品,把基督当作古代诗人。 这里的基督是作者本人的化身。他借着对人们的愚蠢感到厌恶的基督抒发了自己的 心境。遗作《齿轮》也跟《海市蜃楼》一样缺乏情节,充满了对社会的恐惧感。另 一遗作《某傻子的一生》则表现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在探讨现实人生中经历幻灭 之后的颓唐和绝望。 芥川具有浪漫主义气质,但在探讨人生方面则持现实主义态度。他越是接触社 会,越憎恨现实生活中的丑恶现实。他“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罪恶”(《某傻子的一 生》),认为“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侏儒的话·地狱》)。 除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外,国内日趋尖锐的阶级矛盾也使芥川感到苦闷彷徨。 他于1927 年7 月24 日拂晓服安眠药自杀身死,时年仅35 岁。他在遗书《给一 个旧友的手记》中说,促使他自杀的动机是“对未来的朦胧的不安”。 大山郁夫把芥川比作彼特罗尼奥斯,说他们二人都有着本阶级最高深的教养, 也感到了新时代的胎动,却未能跟着时代大踏步前进,因而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芥川龙之介在诗歌方面也颇有成就。吉田精一说芥川“诗作虽不多,但词藻典 雅洗练,独具一格,闪耀着在他的小说中所见不到的激情……在俳句方面,他承袭 的是芭蕉和凡兆的风格……所作佳句超过乃师漱石,是近代俳句诗人当中的佼佼者”。 芥川在继承日本古典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借鉴西方文学的宝贵经验,再加上他 精湛的汉学修养,可以说是将古与今、本国与世界文学的精华融会贯通,从而创造 出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从不无病呻吟,对艺术总是精益求精。他这种严肃认真 的创作态度对门下的弟子小岛政二郎、泷井孝作、掘辰雄等后起之秀起了极好的作 用。 芥川平生同情弱小者,对暴君和黩武主义者则深恶痛绝。他曾这样赞扬过人民 大众:“莎士比亚、歌德、近松门左卫门都将消亡,然而生育他们的母胎——伟大 的民众,却是永生不灭的。即使一切艺术都泯灭了,必然还会从这母胎中重新诞生。” (《暗中问答》)芥川辞世半个多世纪了,他的作品已被翻译成中、英、法、德、 俄、西、意以及世界语等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广泛流传。和芥川同时代的有些作 家,写了不少哗众取宠的东西,却早已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淘汰。这一事实充分证明, 只有贴近现实,贴近人民,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附记:本文原题《芥川龙之介和他的创作》(《日本文学》,1982年第2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