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型的作家井上靖 日本当代杰出的老作家井上靖总是及时地抓住发生在日本社会上的重大政治或 社会事件,用小说的形式把它们真切生动地表现出来。15 年的记者生涯使他的作 品总是紧密地贴近现实,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各阶层人们的生活,因而具有强烈的现 实主义倾向,大多富于社会意义。他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井上靖小说全集》(东 京新潮社)1974 年就已出版到32 卷。他的小说涉面极广,日本甲南大学教授永 丘智郎写道:“井上靖的功绩,在于他把日本战后经济成长的结果所形成的人与人 的关系毫无遗漏地写进了文学作品。因此,倘若将他的作品系统地介绍到国外去, 就能使人借以深刻地认识日本战后的历史。”战后,日本历史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过去受军国主义镇压的日本进步力量空前壮大,这一事实曾使美军占领当局大为震 动。1949 年7 月,日本发生了国营铁道总裁下山失踪后被发现轧死在铁轨上的事 件。井上靖以这桩轰动全国的事件为主题,写了长篇小说《暗潮》,在《文艺春秋 》(1950 年7 至10 月)上连载,令人信服地阐明了下山是自杀的。当时社会上 另有一种截然相反的舆论,认为下山是被进步力量暗杀的。考虑到那个时期日本还 接连发生了三鹰、松川等一系列离奇案件,弄得人心惶惶,井上靖在小说中做出那 样的判断,在当时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冰壁》(1957)是井上靖根据1955 年1 月发生的“尼龙索事件”写成的。 若山、石原等三个大学生登前穗高山时,若山因尼龙索折断,坠入深谷身死。制造 尼龙索的厂商为了维护自己产品的声誉,不惜嫁祸于石原,硬说是他弄断的,而日 本报界也对石原关于若山的尼龙索是自行折断的证言表示怀疑,含沙射影地说是石 原为了陷害若山而故意毁坏的。一时社会上飞短流长,若山的父亲甚至威胁要控告 石原以杀人罪。 这时,一向捍卫真理、有正义感的井上靖挺身而出,写了《冰壁》。在这部长 篇小说中,石原改名为鱼津。这个青年为人光明磊落,和东邦化工厂的董事、工学 博士八代的卑鄙自私形成鲜明的对照。断了的尼龙索是佐仓制绳公司用东邦化工厂 生产的尼龙制造的。佐仓公司委托八代做了登山尼龙索抵抗冲击的模拟试验,结果 尼龙索未断。报纸上大肆宣扬这一消息,鱼津只好哑巴吃黄连。其实鱼津想弄明事 实真相,倒不是为了洗清自己,而是希望今后杜绝同样的悲剧。入春后,鱼津进山 找到了尼龙索断头,经一位技师检验,证实尼龙索并非是人为地割断的。但当初抢 先散布莫须有的谣言,使鱼津背上黑锅的报界,如今却拒绝发表这个新的检验结果。 鱼津心中苦恼,独自去登山,遇到山崩,罹难而死。《冰壁》出版后,日本山岳会 副会长、以山岳为题材写过12 卷小说的深田久弥称赞道:“作者用登山这一特殊 题材写了如此富于魅力和戏剧性的作品,我衷心表示钦佩。”以上两部作品的情节 都是以实际发生的事件为基础的,但作者运用了丰富多彩的艺术表现方法。由于构 思新颖,情节安排得巧妙,他在故事里穿插进去的男女爱情的纠葛,与主线浑然融 为一体,写得别致,真切可信,引人入胜。 《暗潮》和《冰壁》的创作,既显示了作者的诚实耿直,敢于揭露真相的大无 畏精神,又表现出他通过材料的取舍,在情节上以假衬真,从侧面迂回地表达深刻 的思想内容的高超艺术技巧。 井上靖曾以公害为主题写过三个长篇。他采取的是一个崭新的角度,不落窠臼。 《夜声》(1968)就是其中之一。主人公镜史郎沿着《万叶集》中所咏过的路线漫 游,去寻觅一个理想之乡。但由于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伐林筑路,昔日诗情画意的 风景早已破坏得面目皆非。这使他怒不可遏,深深地陷入幻灭之中。整个作品是用 揶揄的笔调来写的。日本评论家佐伯彰一认为镜史郎是当代的堂·吉诃德。作者本 人也在“自白”中写道:“《夜声》的主人公是狂人,我所以选狂人作主人公,是 因为惟其是狂人,才能纯真地对现代社会、风土人情以及世态肆无忌惮地加以抨击。 主人公狂人出于悲愤,采取行动。他的思考和行动都是单纯而激越的。在《榉树》 中,我选了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作主人公。主题也是对大自然遭到破坏表示愤慨, 却由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义愤填膺地出面来纠正错误,提出改进办法。换言之, 在《夜声》中,我叫主人公狂人发泄怨恨;在《榉树》中,则让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用批判的方式表示愤怒。”《榉树》(1971)描写主人公慨叹榉树以及各种树木被 随意砍伐,在他的带动下,成立了“保护榉树协会”。《方舟》(1972)的主人公 认为大洪水即将到来,就在琵琶湖畔造起当代的方舟。作者通过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说: “这个时代,正常的和不正常的,真是难以区分。100 年前,这个主人公显然 会给说成是疯子;但是现在呢,尽管他明明是疯子,我们却不能对他转的那些念头 嗤之以鼻。我们所处的就是这么一个时代。”恩格斯曾经说:“……倾向应当从场 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在上述三部作品 中,井上靖都没有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倾向”,而让它蕴含在冷隽的客观描写之中, 因而思想和艺术的感染力就更为强烈。 在50 年代末期至60 年代初期席卷日本全国的反美爱国斗争的影响下,井上 靖还写过以原子弹受害者为题材的《城堡》(1964)。这部长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透 子一家是长崎原子弹的受害者。她的父母因原子弹后遗症,撇下她和弟弟先后去世。 透子从小体质羸弱,身上潜伏着原子病症状。她拚死拚活把弟弟拉扯大了,但始终 觉得他们姐弟俩是被囚禁在一座没法逃脱出来的“城堡”里。弟弟成为音乐家,精 神上有了寄托。透子呢,虽然爱上了一个考古学家,却由于认识到自己绝不能像正 常人那样地结婚和生儿育女,便想投海自尽以寻求解脱。最后还是退休老人桂正伸 赶到海边来,把她劝阻了。 战后,日本曾有不少以原子弹为题材的作品问世。它们大多致力于赤裸裸地描 写原子弹所造成的灾害,原子病所引起的生理上的痛苦以至死亡,其中最典型的是 原民喜的《夏天的花》(1947)和大田洋子的《死尸之街》(1948)。 井上靖在《城堡》里的写法不同一般,他着重挖掘美国丢下的原子弹给日本人 民的心灵所带来的深刻创伤,它使生命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长篇小说《海魂》原在《世界》杂志上连载,1977 年由岩波书店出版一至三 卷。据作者说,1984 年他将开始写四至六卷。 《海魂》前三卷出版后,获得好评。日本评论家佐伯彰一在《海》杂志(1978 年6 月)上发表评论《论〈海魂〉》,对这部作品给予很高评价。佐伯认为,《海 魂》的主人公桑一郎这一代人,是在“日俄战争后成年的,具有日本上升期的开朗 和自信,对文明开化与教养,对世界主义怀有强烈的渴望”。佐伯还写道,小说以 广阔的日美关系史为背景,出色地写出了日本人在美国的经历,“它为我国现代小 说开拓出并达到了新的领域。篇幅同样大、内容同样丰富的作品,也就只有谷崎润 一郎的《细雪》了。这两部作品的对象、写作方法、结构和题材虽大相径庭,却又 有相似之处。故事都是悠然地娓娓讲出来的;光阴缓缓流逝,形形色色的人物以不 同的方式度过岁月,身上留下了时间的烙印”。 提起《细雪》,几年前我曾应上海译文出版社之约,动手翻译这部日本近代文 学名著。但是只译了一万余字,我就打了退堂鼓。原因不仅是原作中京都腔所蕴含 的微妙韵味用中文难以表达,更重要的是思想上无法接受女主人公的生活情趣。当 译到几位京都女子为了其中一位的日本宽腰带吱吱作响而笑成一团的细腻描述时, 我就搁了笔,并接下了该社的另一选题:井上靖的长篇小说《夜声》和《道路》等 五个短篇。 相比之下,《海魂》的视野广阔多了。作品是以日美两国错综复杂的关系为背 景,描绘日侨在美国八十多年的经历。作者巧妙地把主人公桑一郎的生活、工作和 恋爱交织起来,写得饶有兴味。就时间而言,他从1869 年日本东北地区的农民第 一次迁移到美国,一直写到1948 年。桑一郎是以作者的舅舅为原型写的。井上靖 在短篇小说《弃老山》和《道路》中均写过这位舅舅,他晚年失掉在美国的全部财 产,带着妻子回到日本,死在家乡。 随着桑一郎的足迹,作者忽而把读者带到京都、奈良,去欣赏日本古代佛教的 建筑和塑雕;忽而又引到伊豆半岛乡间,去观摩富于地方色彩的狮子舞等神乐表演。 就连对美国的风土人情,作者也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去搜集素材。在翻译这部作品 的过程中,去年我曾有机会在美国依阿华、纽约、圣迭戈、旧金山等城市逗留七周, 接触了当地的一些老华侨和日侨。虽然作品写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当几位日侨讲述 他们的家史时,也印证了《海魂》所反映的情况的真实性。我不得不对作者概括现 实、塑造典型的高超的艺术手法感到钦佩。 这部长篇小说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作者通过桑一郎及其同窗鬼怒田的眼睛, 反映了日本北陆道的小镇金泽几乎挨家挨户都有人在日俄战争中充当了炮灰,从而 可以看出,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穷兵黩武政策给本国人民带来了何等深重的灾难。 井上靖作品的题材非常广泛,除了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他还写了不少历史小 说。仅以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而论,他笔下的人物就有画家、记者、公司经理、职 员、企业家、掮客、奸商、学者、教师、学生、医生、拳击家、老板娘、少奶奶、 登山运动员、流浪汉、司机、农民、工人、士兵、考古学家、作曲家,几乎包括社 会上的各种类型,其中有不少纯朴可爱的人物形象,写得有血有肉。作者善于通过 渲染意境来烘托时代气息,人物呼之欲出。 井上靖语言丰富,驾驭文字的能力非常强,小说既富诗情,又有戏剧性,同时 还具备通讯报告的科学态度和准确性。日本最近还出版了一部《井上靖文学语汇辞 典》,收集了他的作品中对人生、爱情、命运、大自然等各方面的语录。 三十几年来,井上靖通过自己那些具有强烈社会性和现实感、民族色彩颇为浓 郁的作品,描绘了一幅幅日本人民生活的图景。正由于他能够十分精炼地形象地概 括历史上和当代日本社会的各个方面,他的作品有助于我们了解日本的过去和现实 的生活。 井上靖于1907 年生在日本北海道旭川町。幼年时曾寄养在故乡静冈县祖母家 里,这段生活使他认识到日本的农村社会。大学毕业后,他在每日新闻社大阪总社 编辑部先后负责宗教、美术等栏,并撰写佛教经典的解说和美术评论。他还经常到 日本古代文化发源地大和以及京都采访。15 年的记者生涯给他提供了广泛接触社 会现实的机会,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创作素材,为他日后的写作打下了良 好的基础。然而他在动笔之前,总还是要大量查阅资料,并做实地调查。他的写作 态度十分谨严,一丝不苟。 井上靖曾多次获得日本文学奖。他有20 来部小说已被改编成电影。1964年他 被推选为日本艺术院会员。1973 年他的故乡静冈县建立了井上靖文学馆。1976 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同时被推选为文化有功人士。他又是日本中国文 化交流协会会长、日本笔会会长,是中国人民多年的老朋友,是中日友好二十一世 纪委员会日方委员。日本建有井上靖文学碑、井上靖文学馆。据不完全统计,英、 法、德、苏、意、芬、波、罗、捷等国都先后翻译出版了井上靖的主要代表作。他 的小说已译成中文的有《天平之甍》、《井上靖小说选》、《斗牛》、《夜声》; 此外,《敦煌》、《楼兰》、《冰壁》、《射程》等作品的中译本也将相继问世。 我们相信,井上靖在文学创作上还将有惊人的建树。 1984 年3 月20 日 附记:井上靖已于1991 年1 月29 日去世。本文系《海魂》译本序,中国文 联出版公司1985 年8 月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