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作品揭露侵略者罪行——具有良知的日本女作家三浦绫子 在我接触过的日本作家中,再也没有比像北海道的三浦绫子对日本军国主义者 的侵略罪行更深恶痛绝的了。 1982 年10 月,正当我国舆论界为了日本修改教科书问题而哗然的时候,三 浦绫子曾给我写来一封信,并寄来一本当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绿色棘刺》。 信中说:“我是有意把日本对贵国犯下的罪行穿插进去写的,虽然我做的还远 远不够。”此书的中译本已于1987 年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今年适值太平洋战 争结束50 周年,本文想重新回顾一下这位具有良知的日本女作家这部力作的深远 意义。《绿色棘刺》的时代背景是70 年代中叶的北海道旭川。主人公大学教授康 郎今年50 岁,儿女均已成家,有个可爱的外孙女。他生活优裕,有自己的漂亮楼 房。但战争的阴影总是缠着他。儿媳妇夕起子长得很像他的头一个妻子绯纱子。绯 纱子和康郎同龄。她是停战前一天,因所乘的船只触地雷而葬身海底的。 全书的高潮在最后一章:《殉难碑》。这一天,康郎陪着中国评论家张平德教 授从旭川驰车20 多公里去参观“中国人强制押送事件殉难碑”。康郎是历史学家, 因此,1972 年建立这座殉难碑时,有关方面还征求过他的意见。 1975 年旭川市的出版社出了一本关于此事的书,康郎也参与了写作。当张教 授提出要去参观此碑,有人请他去作向导时,他就一口答应下来,还把儿媳妇夕起 子也带去了。 然而,当芦别岳险峻的山容隐隐约约展现在遥远的南面时,自然景色越是秀丽, 康郎心里越感到痛楚。悲惨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的脑际: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南京大屠杀为首,日本在中国犯下了不胜枚举的残杀 暴行,而且还不限于在中国大陆,甚至在日本国内多处也犯下了惨不忍睹的暴行。 有一桩就发生于旭川近郊东川。 当时,随着战火的扩大,凡是全须全尾儿的,几乎都被驱赶到战场上去了,因 而国内男劳力奇缺。卡车和公共汽车司机统统由女人来顶替了,但煤矿和土木工程 仍急需补充男劳力。东条内阁就于1942 年11 月27 日制定了强迫中国劳工来从 事苦役的方针。当时东条内阁的商工大臣为岸信介,大东亚殖民事务大臣为青木一 男,财政大臣为贺屋兴宣。 还明文规定:“华工除由经过训练的俘虏与投降的士兵中挑选之外,并可通过 招募来补充。”实际上被绑架来的华工竟有50 开外的,其中还包括普通的市民等 非战斗人员。而且在文献纪录中,公然把拉伕的办法说成是“猎兔”,甚至沿用了 过去拐卖人口的招数。据说像捕鸟一样,把网向群众撒去,凡落入网中的,一古脑 儿捕捉了来。 这些被押送到东川村的中国人,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挖贮水池。流经东川村的 忠别川,发源于大雪山,但冲过溪谷的激流,水温太低,不适于农田灌溉。必须把 这股河水先引入贮水池,待水温上升后再用以灌溉农田,不然就指望不上稻米增产。 这个贮水池工程是将一般水田深挖1.8 米而成,作业并不算十分艰苦,但因饥寒交 迫,仅仅一年半的施工期间就有88 个中国劳工累死了,达总数338 名的四分之一 以上。当时,在日本全国,这样强制押送去的华工达38935 人,其中死掉的有6830 人,去向不明的为88 人。这个数字足以说明,他们曾受过何等残酷的私刑。做工 时,日本工头不停地用八号粗钢丝抽打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挖掘河床时, 浑身浸泡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在严寒地区干活儿,连手套也没有,打赤足,趿 拉着一双草鞋,简直令人难以生存下去。据记载,私刑致死者也不少。 回想到这里,康郎抬头一看,只见漫长的山冈绵亘东西。左前方是大雪山,晶 莹耀眼,眼前展现着低缓的山坡,簇生着落叶松的一片幼苗。 当年日本军国主义者迫害中国人的情景又兜上康郎的心头: 9 、10 月间,中国人被分成两批悄悄地在夜里用卡车强制押送到这里。 从中国动身路上就死掉15 人。9 月底,北国已寒气袭人,中国人穿的却是单 衣,大多数人因营养不良而出现浮肿,还有好几个人冻掉了手指。 汽车开到面积约五公顷的贮水池跟前。水蓄得满满当当,蓝天和山上的绿树倒 映其中。 康郎向张教授低声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那时这里的强制收容所和工地,是用高墙圈起来的,墙上还装了铁蒺藜。 窗子安着木栏杆。几个特务科的警官每周轮流在出入口担任警卫。专门镇压政 治运动的特别高等警察被派来监督。动用私刑和苦役是司空见惯的事。中国人有在 工地上累死的,也有病死在窝棚里的。死后在沟里放上好多天,才一批批地抬出火 化。 张教授问道:“附近的老百姓,知道实情吗?”陪他们来的高原教授立即说: “即使不用高墙隔开,那时候的日本人也不会对敌国人的死表示同情的。战争使所 有的人都失去了人性。”康郎说:“假如我们日本人真正懂得做人的道理,就一定 能觉察出高墙内的工地上正发生着多么严重的事,并起来反对。事实上,这里把人 当作虫豸那样,周围任何反响都没有,这就是问题严重之所在。”高原深深地低下 头去说: “张先生,很惭愧,这就是战争时期的日本精神。”车子继续向东驶去。淡红 色的虾夷山樱衬托着蔚蓝的天空,美不胜收。 康郎却无心欣赏绮丽的景色。他只是惭愧地想着:为什么日本人的心那么残忍 呢?否则怎么会屠杀这么许许多多无辜的生命呢? 车子终于开到殉难碑跟前。花岗石的殉难碑竖立在墓地入口处,墓地上排列着 几十块墓石。殉难碑的基石长约6 米,宽约4 米。石碑再大,也无法抵消当年这些 中国工人所受的苦难,然而能使人感到建碑者在良心上所受的苛责。张教授登上石 阶,凝视着殉难碑。然后闭目低头,默哀片刻。他此时此刻心中起伏的思绪,如何 沉痛,是可以理解的。康郎与高原相视会意,俯首默祷,夕起子在他们身后,恭恭 敬敬地合十膜拜。张教授转到碑后,诵读碑文。三个人随着他一齐读了起来: 中国人强制押送事件的殉难烈士长眠此处。这次事件是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 的战争罪行之一。具体经过如下:根据1941 年11 月内阁决定,在政府机关以及 军方的直接领导下,把中国人强制押送到日本国内,使其在135 处事务所从事劳役, 以致造成众多中国人死亡。 1944 年有338 人被押送到此地,在与江卸发电所的建厂有关的贮水池工地从 事苦役。包括押送途中,短期内共有88 人殉难。贮水池作为提高忠别川水温的设 施,至今仍灌溉着东川町和旭川市的良田。 我等国民作为日本国的主人,对于中国国民由衷地表示谢罪,吊慰此地殉难烈 士之灵,并为避免重蹈覆辙,矢志阻止军国主义复活,实现日中友好,确保日中不 再战,确立两国人民永远的友谊与和平,特立此碑为证。 一九七二年七月七日 中国人强制押送事件慰殉难灵碑 建立委员会(村桥久保撰文) 读毕,张教授问康郎,这些殉难者中,最年长和最年轻的分别为多少岁。 康郎说,从53 岁到两个17 岁的少年。张教授恸哭起来,并且说:“这两个 少年当中的一个是我弟弟。”三天后,康郎带着怀有身孕的夕起子去散步。这位儿 媳妇说,那天去瞻仰了一趟殉难碑,她觉得很好。“我觉得,这下子我才真正懂得 了生命有多么重要和宝贵。爹,人生下来绝不应该是为了杀人或被杀,而应该是为 了和睦相处。”夕起子接着又说:“当我肚子里的娃娃生下来后,我迟早一定得跟 他谈谈,人是为什么才出生的。我要带他到那座殉难碑前,从小就教导他,无论发 生什么情况也不应该打仗。”去瞻仰殉难碑那天,夕起子的食指被灌木丛中楤木的 棘刺扎伤了,当康郎问她疼不疼时,她说:“疼,有点儿化脓了。不过,这毕竟只 是楤木的棘刺,比起人心上的刺儿来,算得了什么!”一句话点明了全书的主旨: 战争已结束了几十年,在人们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却依然没有愈合。 三浦绫子1922 年生于日本北海道旭川市,战后因发觉自己受了蒙蔽,教了小 学生不真实的东西,愤而辞去教职,从此开始了创作生涯,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告诉 读者什么是真正的爱国心,呼吁日本人民不可重犯过去的错误。 她那真挚的、炽热的激情很是感人肺腑。我相信,只要有三浦绫子这样敢于说 真话的作家在,只要有支持这样的作家的广大读者,日本就不会重蹈军国主义覆辙, 亚洲和平的前景就是光明的。 (原载上海《文汇报》1995 年6 月11 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