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罪与罚问题的远藤周作 远藤周作是日本当代著名小说家,1923 年生于东京巢鸭。父亲是银行职员, 母亲毕业于上野音乐学院小提琴系。1926 年,因父亲工作的关系,举家移居我国 大连。他的哥哥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他则因成绩不佳,经常受其他孩子欺负,在 他家帮工的一个中国少年一直袒护他。可惜他于1979 年重访大连时,虽然当年住 过的那座房子还在,却没有找到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善心的童年伙伴。 他幼时,母亲每天都练小提琴,一练就是数小时。严冬,提琴的弦勒破了手指, 鲜血直淌,使他意识到艺术这条路是艰苦的。 他从小擅长讲故事,母亲便鼓励他长大了当小说家。 1933 年,父母离婚,远藤和他哥哥跟着母亲回国,投奔住在神户的姨妈。 在姨妈的影响下,母子三人都受了天主教洗礼。远藤当时只有10 岁,不喜欢 上教堂,但是由于爱母亲,他终始没有放弃宗教信仰。他进大学后,母亲因患心脏 病猝然逝世。当时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1949 年,远藤毕业于庆应大学法文系。次年7 月,到法国里昂大学去研究法 国现代天主教文学。他是日本战后头一个到海外去的留学生。根据这个时期的经历, 他写了《在法国的外国学生》。这篇小说发表在《群像》(1951年9 月)杂志上。 这是他最早的一篇小说。1953 年回国后,因短篇小说《白人》获得第33 届芥川 奖(1955 年上半期),从此开始了文学生涯。 《白人》写一个法德混血儿在法国里昂市沦陷期间出卖自己的灵魂,为纳粹秘 密警察效劳。他强奸了一位修女,企图套出一个从事抗德运动的法国神学院学生杰 克的口供。尽管天主教是严禁自杀的,杰克生怕自己会为了拯救那位修女而情不自 禁地把抗德组织供出来,迫于无奈,咬断舌根而死。主人公肉体和精神上的变态, 阴暗的、兽性的本质,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小说也从各个角度揭露了纳粹的残暴。 1946 年,麦克阿瑟在给住在美国阿特兰大南部的浸礼会会长利斯·牛顿博士 的信中写道:“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在战争中变成一片空虚,所以目前是向日本人宣 传基督教的良机。倘若美国的基督教领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就可以完成一场精神 革命,它在发展文明方面将带来可喜的变化,会超过任何经济的、政治的革命。” 他还写道:“日本若不成为基督教国家,就不会有真正的民主。”在麦克阿瑟的授 意下,1946 至1949 年9 月,共有2187 名传教士来到日本。 远藤周作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走上文坛的。他在一系列作品中探索了 “罪与罚”的问题。他的代表作《海和毒药》(1957)以战争期间日本九州大学医 学院解剖八个活着的美军俘虏为题材,获得1958 年度新潮社文学奖和每日出版文 化奖,并于1986 年搬上了银幕。 小说的艺术手法别具一格。在第一章的“引子”里,搬到东京郊区来的“我” 请一位在附近开业的脾气古怪的内科大夫胜吕给打气胸。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晓得 了原来胜吕曾参与F 大学医学院解剖美军俘虏事件。主犯是个医学教授,已畏罪自 杀,另外六个大夫均判了重刑。胜吕等三个医士罪行较轻,各判了两年徒刑。 在正文中,作者细腻地刻画了医士胜吕、户田,护士上田信参与解剖事件的病 态心理,以及事后的犯罪意识。户田试图狡辩,说这次解剖俘虏是为了取得临床经 验,有助于治疗成千上万结核病患者,俘虏可谓死得其所。但他未能说服胜吕。 在短篇小说《架着双拐的人》(1958)中,远藤进一步探讨了人的犯罪心理, 并对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侵华战争提出控诉。作品以50 年代末期的东京为背景, 写一个34 岁的男子突然患了两腿僵直病,走路离不开双拐。经过精神分析医的多 次诊疗,病人终于回忆起一段往事:这个姓加藤的病人当年曾在华中的一座小村子 里杀死过一个无辜的中国年轻农民。当时农民的老母含着满腔愤怒盯视着他的这一 暴行。加藤感到内疚,精神受压抑,便在十几年后患上这么个怪病。倘若医生能够 告诉他,威胁他的这种罪恶感是毫无意义的,那是战争期间奉上级的命令而为,不 能怪他,也许就能消除他的病根。然而那位姓菅的医生是个耿直的人,他认为精神 分析医不是神,没有权利宽恕这样的罪行。在一个下雨天,他把病人打发走了。 据远藤说,这是以他的一个当大夫的朋友诊治过的病人为原型的。 当然,并非每一个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日本兵都会像加藤这样忏悔自己的罪行。 出现在《海和毒药》“引子”里的加油站老板,就大言不惭地告诉一个在澡塘中萍 水相逢的人,自己曾在华中杀过中国人。他还说,住在附近的那个开西服店的,原 先是宪兵,在南京干过残酷勾当。战后,这些家伙都若无其事地回到日常生活中去 了。 按照天主教教义,用脚踩基督像意味着叛教,构成大罪。封建幕府时期,统治 日本的将军下令禁止天主教,强迫教徒踩基督像,违者处以极刑。远藤在长篇小说 《沉默》(1966)中,与传统教义唱了反调。主人公葡萄牙神父罗得利各由于不忍 心看到日本的教徒们被处死或受酷刑,就踩了基督像。这副作品旨在阐述人有赎罪 的可能性。作者心目中的神,不是对软弱无力的人进行审判,并严历地予以谴责的 凶神,而是宽恕人、安慰人、以慈悲为怀的神。作品获得了第二届谷崎润一郎奖。 远藤的作品中影响较大的还有长篇小说《我所遗弃的女人》(1969)。 战后初期,女主人公光儿离开农村,到东京谋生。半工半读的大学生吉冈玩弄 她后,把她遗弃了。她被误诊为患了麻风病,被送到麻风病院隔离起来。 后来查明不是麻风病,她却情愿留在医院里为病人服务。有一天,上街替患者 兜售鸡蛋,死于车祸。到1982 年为止,这本书印了28 次。光儿可以说是日本旧 式女子的一个典型:她非但对抛弃了自己的吉冈毫无怨艾,弥留之际还在呼唤他的 名字。 远藤在另一部长篇小说《白昼的恶魔》(1980)中塑造了一个经济高度增长时 期新型日本女子的形象:精明强干,任意玩弄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冷酷而 卑鄙自私,与光儿形成鲜明的对照。此人姓大河内,是个医术高明的美貌女医。她 的精神完全没有寄托,进教堂已有半年光景,也找神父交过心,但毫无裨益。她在 一个靠救济金过日子的老妪身上做实验,验明某种治癌的新药对肝脏不会产生副作 用后,再给病人吃。有个富翁被治好,答应每年捐款给医院。大河内不但未因在活 人身上做实验而受惩罚,主任大夫反而在她的婚礼上大大表扬了她对医学的献身精 神。她的丈夫是个大钟表店的少东家。婚前,她叫丈夫写了个字据,同意让她为所 欲为。 远藤在《白昼的恶魔》中处理的是双重人格或多重人格这个主题。他在近著《 丑闻》(1986)中对此做了进一步的探讨。这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姓胜吕,是个65 岁的小说家,曾写过一些宗教题材的作品,使年轻读者受启迪。 一天,他去参加文学奖受奖庆祝会,由于他已出了名,不论在街上,或走进咖 啡馆,都众目睽睽。友人和前辈无不劝他自爱,既然已有了今天的地位,可不要做 出什么蠢事,拆自己的台。 但就在人们致贺词时,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然而形容委琐的男子,却浮现 在他眼前。于是他想,说不定在天主教作家这张脸后面,隐藏着他的“另一张脸”。 这当儿,产生了流言蜚语,说这位作家有外遇。一个专门写黄色新闻的记者便 盯他的梢,想剥下他的外皮,揭露丑闻。记者并不是捕风捉影,那“另一张脸”确 实存在,只不过那是主人公的“化身”,沉溺在罪恶世界中。 远藤在《狐狸庵轻狂日记》中写道,狐狸庵是他给自己起的外号。作为远藤周 作,他在书斋里读书写作;作为狐狸庵,他于1971 年组织了一个叫“树座”的业 余剧团。该剧团曾到纽约公演,场场满座。他们把《蝴蝶夫人》和《茶花女》的情 节穿插在一起,远藤本人扮演为茶花女看病的医生。1986 年5 月到伦敦公演,由 英国电视台拍成电视。 远藤还于1984 年创办日本电影艺术学院,自任院长。他聘请著名评论家尾崎 秀树和女作家平岩弓枝等人当讲师。 远藤在评论方面也有所建树。他在《诸神与神》、《天主教作家的问题》(均 1947)等文章中探讨了宗教和文学的关系这一问题,将日本的传统文化和以基督教 为基础的欧洲的精神文明进行了比较和研究,并把日本的泛神论和西欧的一神论作 了比较。他还发表了《武田泰淳论》(1949),并出版了《堀辰雄论》(1956)等。 远藤是一位多产作家。讲谈社出版的《远藤周作文库》收录了他的纯文学作品 12 卷,中间小说27 卷,评论、翻译、戏曲6 卷,随笔、游记9 卷,共54 卷。 所谓纯文学,是内容比较严肃的,远藤的宗教题材的作品都属于这个范畴。中 间小说介于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也可以说是艺术质量较高的通俗文学。远藤的 《傻瓜先生》(1959)、《丝瓜君》(1961)等作品富于幽默,妙趣横生,被列入 中间文学。 远藤博览群书,知识面广。他之所以能够源源不断地找到创作题材,是因为他 熟悉各阶层的人物,善于探索人们复杂的心理活动,用浓墨重彩加以刻划。例如在 《札噪》(1979)这个短篇里,作者以倒叙手法,描写一个犹太血统的天主教修士 在日本备受歧视,回德国后,被纳粹关入达豪集中营,代难友受罚而死。据作者说, 这是真人真事。这样一桩别人听了也许会忽略过去的事,远藤却以他生花之笔,写 成一个长篇——他的近著《女人的一生》的主题。第一部以长崎为背景,深刻地反 映了战前日本天主教徒的遭遇。虽然不是写他母亲的身世,女主人公却是以她为原 型的。第二部分别以二次大战期间的日本和德国为舞台。主人公修平,一半是作者 本人的化身,柯尔贝神父则是《札噪》中的那个绰号叫“老鼠”的传教士。作品探 讨了日本的传统精神同以信仰基督为核心的欧洲有什么差异以及天主教能否在日本 扎根的问题。他除了描绘长崎的风土人情以及教徒生活的侧面外,还以抒情的笔调, 着重刻划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三十几年来,远藤周作以敏锐的洞察力剖析了生活在过去和现在的日本社会中 的人们的隐微心理,写下了一系列发人深思的作品。由于在文学方面的成就,除了 担任日本笔会会长,他还于1980 年被推选为艺术院会员。 1987 年3 月8 日 附记:远藤周作已于1996 年9 月29 日去世。本文系将《远藤周作和他的作 品》(《日语学习与研究》1987 年,第3 期)修改补充而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