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两部家族史——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谷崎润一郎的《细雪》 巴金和谷崎润一郎同是本世纪中日两国家喻户晓并饮誉全球的作家。他们都曾 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金候选人,又都受过本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以及外国文学 流派的影响。他们二人的代表作《激流三部曲》和《细雪》,写的又都是家族史。 然而在这相似的情况下,他们却又是如此之不同。这里既表现着这两位大作家主观 的素质,又反映着各自环境的明显差异。 简言之,巴金是为人生而艺术,谷崎则是为艺术而艺术。 一、时代背景 巴金和谷崎均出身于富有的家庭里,家道后来同样中落。巴金自幼站在被侮辱 与被损害者一边。他写道:“我要写一部《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 去那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 年。……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谷崎却缺乏这样的社会责任感。除了在短篇小 说《小小王国》(1918)中,他从未通过作品对穷苦的人表示过同情。日本评论家 荒正人写道:“这篇作品对社会表示了关心,在谷崎润一郎来说是唯一的例外。” 1904 年(清光绪三十年),巴金生在成都古老的官僚地主大家庭里。幼时给他影 响最深的是为人善良、宽厚的母亲。她教他爱一切人,同情弱者。 巴金从小喜欢和仆人在一起。从中“得到了那近于原始的正义的信仰”,“得 到了直爽的性格”。 巴金不满10 岁时丧母,父亲也于三年后去世。家庭沉重的担子就落在他大哥 身上。“五四”运动爆发时,巴金正在成都外专读书。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新青年 》、《学生潮》等新杂志,增强着反抗礼教、解放个性的意识。 他接受民主和科学思想,开始执着地追求光明。1923 年,他冲出封建的樊笼 ——家,先后到南京和上海求学。1927 年,他抱着研究经济学并成为一名学者的 目的赴法国,然而在国外,他目睹的依然是人间的不平。1928 年,他写成第一部 小说《灭亡》,并于年底回到上海,从此走上创作道路。并于1931年起,开始写作 《激流三部曲》。 《三部曲》的故事发生于1920 年至1923 年秋,地点是某省城,显然就是作 者的故乡成都。作者根据亲身经历描写生长在旧式大家庭(这是虚伪的礼教的囚牢) 的年轻一代接受了“五四”运动带来的新思想,向老一辈的权威进行了挑战。这是 作者用心血谱成的一曲青春的赞歌。他歌颂了新生力量,也揭穿了封建家长制的腐 朽本质,指出了它注定要灭亡的命运。 谷崎润一郎于1886 年生在东京,父亲是一位殷实的米商。倘若说,巴金幼时 听到的是同胞在长期的帝国主义侵略和封建主义压迫下发出的呻吟,谷崎则是在席 卷日本全国的战争歇斯底里中长大的。 《细雪》中的男主人公贞之助多少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而塑造的。直到1945 年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彻底垮台,谷崎总是像贞之助那样抱着谨小慎微的态度:“贞 之助对于政治问题、国际时事颇感兴趣,但对报纸和杂志登载的一些事情只是浅尝 辄止,任何时候也不超越旁观者一步。这年头稍不留心说漏了嘴,就会受到牵连, 招致厄运。贞之助很有戒心,特别是在互不了解心情的外国人面前,他认定了不再 发表任何意见。”谷崎从小对文学发生浓厚兴趣。早年在秋香塾攻读汉文,十几岁 时就能赋汉诗。中学时代开始在《学友会》杂志上发表作品。由于父亲生意失败, 15 岁起半工半读。1908 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科。后因集资与同学合办杂 志《新思潮》而交不出学费,被勒令退学,从此专门从事写作。 1931 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了“九·一八”事变,1937 年开始了全面侵 华战争,1941 年又扩大为太平洋战争。当煽动战争狂热的御用小说风靡文坛时, 谷崎为了回避对法西斯的支持,耗时8 年(1934—1941),将日本古典文学名著《 源氏物语》译为现代语。脱稿后,自1942 年起,他又着手写长篇小说《细雪》。 在—个意义上,《细雪》的写作可以说是对军国主义的一种消极抵抗。 果然,上卷于《中央公论》1943 年1 、3 月号上连载两期后,即遭到日本军 国主义政府查禁,理由是:涣散军心民心,不能起支持战争的作用。谷崎坚持把它 写完,并于1944 年将上卷自费出版200 部,分送亲朋。战后,中、下卷分别于1947、 1948 年问世。1949 年1 月,获得朝日文化奖。 二、与本国传统文化的因缘 巴金和谷崎与本国的传统文化均有着很深的因缘。1958 年,巴金写道: “说到‘传统’,我想起了我们的短篇小说。我们也有同样的优秀的传统: 朴素、简单、亲切、生动、明白、干净、不拖沓、不啰嗦。可惜我并没有学到 这些。我过去读‘话本’和‘三言二拍’之类的短篇不多。笔记小说我倒读过一些, 但总觉得跟自己的感情离得太远。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看戏。我喜欢的倒是一些地 方戏的折子戏。”关于谷崎与日本传统文化的因缘,日本学者长野尝一写道:“谷 崎通晓日本古典文学,在文坛上首屈一指。所受影响,恐怕也说得上是首屈一指。 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他就爱读汉文与和文的古典作品,把一点点零用钱都花在 买《八犬传》、《太平记》、《雨月物语》、《西游记》、《弓张月》上。…… 他写了不少取材于东洋古典或借用其背景的作品,如《诞生》、《麒麟》、《 信西》、《法成寺物语》等。他博览《源氏物语》、《大镜》、《紫式部日记》… …并写了取材于这些古典作品的小说,恰恰说明了他对它们有着浓厚的兴趣。”巴 金在回忆录里谈到自己4 、5 岁时,母亲怎样教他背诵《白香词谱》。 他把母亲诵读词章时那温柔的声音称作“幼年时代的唯一的音乐”。他还写道 :“那时候在我们家里除了我们这几个小孩外,没有一个人不曾读过《红楼梦》。 ……我常常听见人谈论《红楼梦》,当时虽然不曾读它,就已经熟悉了书中的人物 和事情。”《激流三部曲》像《红楼梦》一样,是描绘传统大家庭生活的一幅精湛 的历史画卷,但它所反映的时代和社会毕竟不同了。尽管故事所发生的地方,是当 时封建保守势力最顽固的堡垒之一,然而随着反帝反封建斗争的深入和科学民主精 神的逐渐普及,新思想已逐步取代旧的传统思想。在《红楼梦》中,作者只能借个 别人物(如宝玉、黛玉)之口来表露对封建家庭的愤懑,而在《家》和《春》中, 受“五四”运动洗礼的觉慧和淑英先后冲出家庭,在《秋》的末尾,留在家中的觉 民、淑华,甚至觉新,都与代表邪恶势力的腐化的长辈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在《家》中可以看到《红楼梦》潜移默化的影响。钱梅芬的气质和遭遇与林黛 玉有相似之处。她对瑞珏说:“然而近来,我的眼泪却少得多了。也许我的眼睛快 要枯了。……近来虽然泪少了,可是心却常常酸痛,好像眼泪都流在心里似的。” 《红楼梦》中,黛玉对宝玉也说过类似的话:“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往年 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尽管钱梅芬和林黛玉都是多愁善感的人, 经常以泪洗面,但前者只是一味地逆来顺受,后者却执著地追求爱情,有着敢于对 现实社会进行抗争的一面。 巴金在《谈我的散文》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谈经典作品对他的影响,“读多了, 读熟了,常常可以顺口背出来,也就能慢慢地体会到它们的好处,也就能慢慢地摸 到文章的调子”。 谷崎是37 岁上从东京迁到关西后,方写出富于日本传统特色的《春琴抄》 (1933)和《细雪》等作品的。 1923 年的关东大地震后,谷崎一家人到京都避难。他迷上了保留在关西的历 史悠久的日本文化,便在这里定居下来。他逐渐地摆脱了颓废主义,在关西文化中 发现了日本古典美,关西的风土人情遂成为他后半生写作的背景。 日本文学评论家伊藤整在《〈细雪〉解说》里写道,小说《细雪》是谷崎翻译 《源氏物语》的副产品。他认为《细雪》是一部以家族关系为主的写实小说。他把 《细雪》和岛崎藤村的《家》作了比较,指出《细雪》在题材上近似《家》,但后 者是从阴暗、悲惨、恐怖的一面来描写一个家族及其亲戚们。《细雪》更侧重的是 从心理上描写人和人的关系;就这一点而言,《细雪》更接近中国的《红楼梦》, 是一部杰出的描写家族心理的写实小说。但是他同时也指出,谷崎在作品中对他的 时代并未发挥批判的精神,而只是陶醉在其中。另一位日本评论家折口信夫认为 “《细雪》是大正、昭和时期日本中流社会的缩影,在这部作品里,作者给后世留 下了正在崩溃中的没落阶级的绚烂的幻影”。 《源氏物语》的女主人公紫姬和《细雪》的女主人公雪子,均为作者着力刻划 的人物形象。 自古以来,日本妇女以忍让温顺为至上美德。紫式部笔下的源氏正妻紫姬和谷 崎所塑造的理想女性雪子,都是玉洁冰清,为人娴静腼腆,是典型的日本旧式女子。 《源氏物语》反映的是11 世纪初的日本贵族社会,《细雪》描绘的则是20 世纪30 年代末的中、上层社会。女主人公雪子尽管受过西方教育(她是女校英语 专科的高材生),由于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她只能在周围人的安排下,在门当户 对的男子当中物色对象。这种婚姻,首先考虑的是门第、社会地位、教育和财产状 况。由于相互间对相貌、人品、气质又有一定的要求,所以雪子直到35 岁时才找 到个条件相当的人。但在赴东京成婚之前,她“为这逝去的每一天感到悲哀”。因 为她纯粹是照中产阶级的择婿标准而嫁,谈不上什么真正的爱情。耐人寻味的是, 作者并未安排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 他是这样写的: 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这天送来了。雪子看见这些东西也嘟哝着说:“这些要不 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不由得她回忆起了昔日幸子要嫁给贞之助时,也是一点也 不高兴的样子,妹妹们问她,她回答说:“也不是件那么值得欢喜的事……”这一 天,雪子的下痢到底也没止住,在火车上还在继续着。 贯串着《源氏物语》的基调是“物之哀”,即由客观事物、大自然而引起的幽 深情趣。谷崎恐怕也是为了赋与作品以悱恻缠绵的气氛,而使故事这样收场的吧。 三、生活与创作 巴金是带着使命感开始文学生涯的。他写道:“我写作一不是为了谋生,二不 是为了出名……我写作是为着同敌人战斗。……我说过:‘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 切阻止社会进步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最大 的敌人。’”不同于他的中国同行,谷崎润一郎是以一个唯美主义者、艺术至上主 义者,于1910 年登上文坛的。然而当年6 月,日本政府以莫须有罪名,在全国范 围内逮捕数百名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并于次年1 月,以阴谋暗杀天皇的 “大逆罪”,将社会主义领袖幸德秋水等12 人处决,并加强了对思想文化界的专 制统治。 “大逆事件”使谷崎的同龄人石川啄木很受震动。他于8 月间在《时代闭塞的 现状》一文中写道:“现在已经到了必须认清‘敌人’的时候了。”“敌人”指的 就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 日本的唯美派文学开创者永井荷风,在短篇小说《焰火》(1919)中也曾回顾 “大逆事件”给他的打击,谷崎则始终对现实采取逃避的态度。他的创作倾向是颓 废的,甚至是他所自称的恶魔主义的。西乡信纲认为,谷崎的“作品的基调始终贯 串着对生活和美的浪漫主义的向往。缺少紧密地联系现实、探讨现实真相的真正写 实主义的态度”。 关于生活与写作的关系,谷崎润一郎曾写道:“对我来说,第一是艺术,第二 是生活。起初我力所能及地想让生活与艺术一致,或者使生活隶属于艺术。……不 久,我就感到自己的生活与艺术之间有着明显的鸿沟,于是我试图把生活有益地消 耗在艺术上。我的生活的大部分都致力于使我的艺术日臻完善。”谷崎经常把生活 中经历的事写进作品里,或者把作品里所写的事表现在生活实践中。在《神与人之 间》(1924)的最后几章中,主人公把妻子让给了别人。1930 年8 月,谷崎就真 的曾把与他共同生活了18 年的妻子让给了诗人佐藤春夫。转年4 月,谷崎再婚, 但于1934 年10 月离了婚,因为他终于遇见了理想的女性根津松子。 这两部长篇巨著中,都有作者的亲身经历。巴金写道:“《家》……描写‘五 四’运动以后中国青年在专制的封建家庭里的生活、痛苦和斗争。我自己就是在这 样的大家庭里长大的。书中的人物大都是我爱过或者恨过的;书中不少的场面是我 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经常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 命横遭摧残,……我写《家》的时候,好像在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我又看见了过 去使我心灵激动的一切。”在小说中,巴金成功地刻划了觉新、觉民、觉慧这三个 代表三种不同性格的同胞兄弟。老大觉新善良、正直,然而懦弱。老二觉民嫉恶如 仇,但进取精神不够。老三觉慧积极追求新事物,参加学运,办学生报纸。他和丫 头鸣凤之间的恋爱构成了《家》的主要部分,但两个人都知道这种爱情是没有前途 的,因为他们被阶级的鸿沟隔开了。 鸣凤之死,是《家》中最激动人心的篇章。她才17 岁,与其做年届花甲的冯 乐山的小老婆,她宁愿以身殉自己对觉慧那纯洁的爱,为了“落得一个清白的身子”, 就毅然跳湖而死。这一惨剧使觉慧大为震动,他声明:“这个家,我不能够再住下 去!……”觉慧在19 岁上,像生活中的巴金那样,离开“家”,到上海寻求光明 去了。 《细雪》描写了一家四个姐妹的爱情生活,其间穿插了一些观花、赏月、捕萤、 舞蹈、欣赏歌舞伎剧、钢琴演奏会等有闲阶级的风流韵事。四姐妹的原型是谷崎的 妻子松子的姐姐朝子,两个未婚的妹妹重子和信子。大姐鹤子老成持重,二姐幸子 温柔敦厚,三妹雪子斯文谦和,小妹妙子泼辣洒脱。幸子的独女悦子的原型则是松 子和前夫之间所生之女惠美子。 《细雪》上卷第27 章中谈到3 月间幸子在旅途中小产的事。第28 章中写她 出血未止。中卷第29 章中又提到,一年之后,幸子依然为此事伤心落泪。 现实生活中的松子,却不是小产,而是在谷崎的劝说下,将5 个月的男性胎儿 做了人工流产的。因为谷崎反复念叨:“生了娃娃,咱们这个充满艺术气氛的家庭 就垮了,我的创作欲就衰退了,说不定我什么都写不成了。”谷崎逝世后,松子从 他的日记中得悉:其实当初他也逐渐对尚未出生的婴儿有了感情,是处于一种犹豫 不决的心情下。于是,松子懊悔不迭。 《细雪》中的女佣绝没有像《家》中的丫头那样受虐待。相反地,女主人一高 兴还会送阿春出去游览一趟。但另一方面,女主人公幸子又经常抱怨阿春怎样邋遢, 怎样生性懒惰。甚至小小年纪的悦子在发脾气时也会嚷嚷“阿春真讨厌!……我要 杀掉阿春!”“她对女佣的爱憎变化也很剧烈。厌烦时,什么极端的话都说得出口, 动辄喊要杀这个杀那个”。 日本人对谷崎此作的褒贬不一。评论家小田实认为,“《细雪》是一部杰作。 尽管它有若干缺点,却是日本文学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之一”。另一位评论家筿田一 士则写道:“‘谷崎润一郎是无思想的作家’一语,已成为定评。……倘若照伊藤 整那样,把‘思想’解释作‘人生应该如何度过’,那么只能说谷崎的作品自始至 终是没有思想的。”关于《细雪》,筿田指出,在这部作品中,“看不出人物性格 的发展,不论是人物群之间,还是人物与时代之间,都没有任何戏剧性的事件”。 他得出这么个结论:“《细雪》可以说是一部可怜的童话。它规模庞大,是运用近 代小说几乎所有的技巧而写的。作者确实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尽量排除了童话本来 应有的暗示力与象征性。”《细雪》中的对话一律用的是京都、大阪的方言,这也 给作品带来了很大的吸引力。但在基调上,作品对于旧家庭持的是赞赏和怀念的态 度。 《激流三部曲》和《细雪》的作者都曾研究过西方古典及现代文学,同时也注 意吸收本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再加上自己的不同寻常的才华和创造性,形成了独树 一帜的创作风格。两部作品在各自的文学史上同被列为名著,在国内外产生了深远 影响,问世后屡屡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还被搬上舞台,至今盛行不衰。 在气质上,巴金和谷崎是完全不同的作家,因而作品也迥不相同。但是在对艺 术的执著追求方面,两人是一致的。巴金年过85,依然笔耕不辍。谷崎呢,在79 岁上逝世的前几天,也还在写东西。他曾说,他所掌握的素材,写到100 岁也写不 完。用巴金的话来说,两位作家都是“春蚕,吃了桑叶就要吐丝,哪怕放在锅里煮, 死了丝还不断,为了给人间添一点温暖”附记:本文系将《中国比较文学》(1991 年第1 期)上所载同名文章删改而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