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尤利西斯》看乔伊斯的民族主义思想 在乔伊斯自传体小说《一个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的末尾,主人公斯蒂芬在4 月26 日的日记中写道:“欢迎,啊,生活!我准备第100 万次去接触经验的现实, 并在我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我的民族那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这里,“民族 的良心”指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民族魂”。读《尤利西斯》时,不可忘记乔 伊斯写此书之际,爱尔兰尚是大英帝国一部分。书中不时出现“家里的陌生人”一 语,即指英国人。 爱尔兰原是个古老的独立王国,曾经有过灿烂的凯尔特文明。公元5 世纪后半 叶,圣帕特里克从不列颠岛前来爱尔兰传教,在爱尔兰建立了基督教会。这些传教 士尊重凯尔特传统,很受爱戴。到了7 世纪,凯尔特族基督教传教士高隆班及其后 继者们从爱尔兰出发,辗转赴西欧各国传教。后来,爱尔兰的基督教会就归属梵蒂 冈的罗马天主教廷了,但是继续保持其特色。进入16 世纪以来,爱尔兰天主教与 英国国教的对立愈益尖锐。 英国是在12 世纪中叶开始入侵并占领爱尔兰的。至15 世纪末叶,爱尔兰就 沦为其属邦。17 世纪初起,英政府还进而没收了爱尔兰北部大片土地。 当时,凡是迁移到那里的英国殖民者,只要宣誓效忠于英王并且承认信奉新教 的英王为宗教领袖,就能够领到一份土地。从此,当地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农民便 成为佃农。经过前仆后继的流血斗争,爱尔兰人的处境才略微有所改善。 在《尤利西斯》第1 章末尾,爱尔兰青年斯蒂芬对英国人海恩斯说,自己是 “两个主人的奴仆,一个英国人(指“疯狂的女王”维多利亚),一个意大利人 (指罗马教皇)”。这二者正是作者在书中所鞭挞的对象。玩世不恭的爱尔兰医科 学生穆利根也曾对斯蒂芬议论道:“天哪!那帮混帐的英国人!腰缠万贯,脑满肠 肥!”可见他对异邦统治者的深恶痛绝。 读《尤利西斯》,令人无法不感到弥漫在全书中的反英情绪。第1 章末尾使用 的“篡夺者”指的固然是硬从斯蒂芬手里夺走炮塔(斯蒂芬租的住所)钥匙的穆利 根,这里似乎也在影射英国对爱尔兰的掠夺。尤其明显的是同一章中写到送牛奶的 老太婆时的那句:“一个到处流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女神假借这个卑贱者的形 象,伺候着她的征服者……”这里,“征服者”明明指的也是英国人。第9 章中提 到豁牙子凯思林。这是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叶慈的同名剧本中的女主角。这个贫穷 的老妪也象征着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下、失去自由的爱尔兰。她那四片美丽的绿野 (指爱尔兰四省:阿尔斯特、伦斯特、芒斯特、康诺特)都被夺走了。那个剧本曾 唤起人民强烈的民族主义感情。 19 世纪末叶至20 世纪初,爱尔兰人民的民族意识高涨。当时,与政治上的 民族独立运动相呼应,以威廉勃特勒·叶慈、格雷戈里夫人、乔治·威廉·拉塞尔、 约翰·米林顿·辛格为中心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方兴未艾,在爱尔兰青年当中产 生了广泛的影响。年轻的乔伊斯虽然未直接参加这一运动,却同他们保持密切联系, 还把其中的几位写进了《尤利西斯》。诗人拉塞尔尤其在作品中频频出现,全书18 章中,先后有6 章都写到了他。 第9 章中,斯蒂芬在爱尔兰国立图书馆向馆长托马斯·威廉·利斯特等人发表 关于哈姆莱特的独特见解。有些注家指明,他所说的“身着土黄色军服的哈姆莱特 们毫不迟疑地开枪”这句话,包含着双关的内容。这里,乔伊斯一方面把《哈姆莱 特》一剧末尾的流血惨剧比作南非战争(1899—1902)中英军对布尔人的杀戮(当 时英国士兵均穿土黄色军服),另一方面又影射1887 年9 月爱尔兰民族主义党领 袖约翰·狄龙(1851—1927)准备在科克郡米切尔斯镇发表演说时英国警察前来镇 压,有个名叫普伦基特的英国上尉下令“毫不迟疑地开枪”,致使三名爱尔兰人被 当场击毙,引起轩然大波。于是,包括狄龙在内的下院议员们愤怒地提出质询,而 那时任爱尔兰事务首席大臣的贝尔福却单凭警察当局草率发来的一纸电报,就认定 镇压有道理。英国自由党领袖威廉·埃瓦尔特·格莱斯顿(1809—1898)提出“记 住米切尔斯镇”这一口号,立即激发起爱尔兰人的反英情绪。 在第8 章中,布卢姆回忆英国政客张伯伦于1899 年到都柏林三一学院来接受 一项荣誉学位时,爱尔兰学生和爱国志士曾怎样借此机会声援南非,边游行边高喊 “支持布尔人!”“把乔·张伯伦吊死在酸苹果树上!”当时爱尔兰人和布尔人同 样处于没有主权的地位,所以在南非开展的反英独立战争中,爱尔兰民众理所当然 地支持南非,然而在英军残酷而野蛮的镇压下,最终布尔人还是被迫屈服,放弃独 立。 19 世纪的英国政治家格莱斯顿早就注意到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力量,从而对爱 尔兰自治表示支持。1886 年2 月他第三次组阁时,曾在议会里提出爱尔兰自治法 案,却遭到否决,遂于7 月间愤而辞职。不过,在格莱斯顿第二次组阁期间,他毕 竟替爱尔兰农民做了件好事,那就是1881 年通过的爱尔兰土地法案,俗称“格莱 斯顿土地法”。这项法令的通过无疑也是爱尔兰土地同盟多年所奋斗的成果。土地 同盟中的激进分子对此法令却并不满意,以致同盟大有分裂之势。这时,同盟主席 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1846—1891)挺身而出,慷慨激昂地发表了鼓舞人心的 演说,终于恢复了同盟的团结。可惜巴涅尔由于与一有夫之妇同居的私生活问题而 栽了跟头。天主教主教们指责他道德败坏,不宜再担任领导职务。最后,连他的主 要盟友《自由人》杂志同仁也跟他反目,结果竟壮志未酬而死。那是爱尔兰民族独 立运动的一大挫折和损失。 詹姆斯·乔伊斯在其父约翰·乔伊斯的影响下,自幼就心仪巴涅尔。那位爱尔 兰自治运动和民族主义领袖猝然去世时,乔伊斯才9 岁。他却出于对巴涅尔的仰慕, 怀着沉痛激奋的心情写了一首讽刺诗《希利,你也这样!》。 希利是爱尔兰自治运动和土地改革运动中的另一领导者,本来他与巴涅尔关系 密切,但在关键时刻,却与巴涅尔决裂。约翰·乔伊斯曾把此诗打印出来,散发给 朋友们,可惜现已失传。成年后,乔伊斯另写了一首,题目叫做《巴涅尔逝世》, 插在短篇小说《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中。巴涅尔在爱尔兰的影响极为深远, 我们从乔伊斯《一个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 章中可以看到,他去世后,人们还 在圣诞节晚宴上为他争论不休,甚至破坏了一年里最隆重的佳节气氛。在《尤利西 斯》中,共有7 章提到了巴涅尔,尤以第16 章中布卢姆对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 这位杰出的政治家的两大段缅怀文字最为感人。作者还刻意插进相貌酷似乃兄的约 翰·巴涅尔的活动(见第8 、10、15 章),也曾提及他的两个妹妹,使人仿佛觉 得巴涅尔虽死犹生。 《尤利西斯》中,几百年来凡是在抗英斗争中有过丰功伟绩,或为之献身的爱 尔兰民族英雄,一个个地都被提及。这里有起兵反抗英王亨利八世,事败被处绞刑 的托马斯·菲茨杰拉德(1513—1537),以及19 世纪英国下院中第一位爱尔兰民 族独立领袖丹尼尔·奥康内尔(1775—1847),他毕生为爱尔兰人信仰天主教的自 由和废除英、爱联合议会而奋斗。还提到他的后来人詹姆斯·斯蒂芬斯(1825—1901)。 1857 年,这位爱尔兰革命家在美国成立了秘密革命组织芬尼社,主张推翻英国统 治,并废除大地主所有制,建立共和国。(以上均见第2 章)再就是爱尔兰政治家 阿瑟·格里菲斯(1872—1922)。他原来是都柏林的一名排字工人,后赴南非当矿 工和新闻记者,于1899 年创办以争取爱尔兰民族独立为主旨的周刊《爱尔兰人联 合报》。(见第3 章)当然,《尤利西斯》并不是爱尔兰民族起义的史书,而是一 部小说,它对这些只是点到为止,尽在不言中。 但是,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罗伯特·埃米特慷慨就义的场面了。(见第12 章)这位爱尔兰民族领袖曾参加1791 年成立的以解放天主教和实现议会改革为宗 旨的爱尔兰政治组织爱尔兰联合会,并率领一批抗英起义者向都柏林堡(英国殖民 统治机构所在地)进军。事败后被捕,定为叛国罪,被处死刑。作者用很大篇幅描 述了行刑场面,揭露那时英国当局对起义者是何等残酷。在《尤利西斯》第12 章 中,一个绰号“市民”的激进派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叹惜爱尔兰陶器、纺织品、羊 毛、花缎、利默克花边、白色火石玻璃、府绸、丝织品、花呢、象牙针绣,统统一 蹶不振。由于河道堵塞,好几百万英亩良田均化为沼泽地和泥炭地,森林也濒于毁 灭。随后,“市民”又拍着大腿描绘出爱尔兰的灿烂前景,“咱们那些空空荡荡的 港口又会变得满满当当……咱们将会看到第一艘爱尔兰军舰乘风破浪而来,舰头飘 着咱们自己的旗子。”在第17 章中,斯蒂芬因对英国国王有不敬之词而遭到两个 英国大兵的殴打。连那位除了饮食男女之外,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摩莉(布卢 姆之妻),也回忆起她豆蔻年华时的情人加德纳中尉怎样在英国殖民主义者发动的 南非战争中害伤寒而死的事,而愤慨不已,“他们满可以一开始就讲和嘛。要么就 让老保尔大叔和另外一个老克雷格尔(按:由于无知,她把南非荷裔布尔政治家保 尔·克雷格尔的姓名拆成两个人了)去拼个死活,省得这么把战争拖上好几年,让 那些漂亮小伙子害热病死在那儿”。(第18 章)乔伊斯早年就受到爱尔兰文艺复 兴运动的影响,一直是争取爱尔兰独立的政治运动的热烈支持者。他向往的是19 世纪末在欧洲文学中萌芽的自由思想。自从20 岁出走巴黎,他一生在欧洲大陆漂 泊将近40 年,其间只回过都柏林三次,每次也只作短暂逗留。叶慈于1923 年这 样描述过乔伊斯:“他是个流亡者,起初在苏黎世,接着又去了巴黎。他逃离自己 所憎恶的事物,却连那些商店的字号都始终铭记在心头。他既恨都柏林,对它又永 难忘怀。”转年叶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丹麦诗人、评论家凯·弗里斯—莫勒向乔 伊斯转告了叶慈对他所做的评语:“多了不起呀。乔伊斯打年轻时就没在都柏林呆 过,然而他笔下却只写都柏林。”乔伊斯曾借用19 世纪的爱尔兰女作家西德尼· 摩根夫人的“亲爱而肮脏的都柏林”一语作为《尤利西斯》第7 章中1 节的题目。 这句话可以概括作者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的眷恋。所谓“憎恶”,其实是恨 它不争气而已。依恋故乡而寸步不离是一种爱法;由于有如此执着的故土情结,身 虽不在那里,不管离开多少年,相距多么远,依然梦魂萦绕,毕生只写以故乡为背 景的作品,又是一种爱法。 1921 年4 月,为了庆祝《尤利西斯》出版合同的签订,莎士比亚书屋能干的 女老板西尔薇亚·毕奇曾在巴黎为乔伊斯举行了一次酒会。那天,一个名叫阿瑟· 鲍尔的爱尔兰文学青年被领到乔伊斯那张桌前,乔伊斯关切地问起他的写作。鲍尔 说,他正想模仿法国讽刺作家的风格。乔伊斯对他说:“这可绝对使不得。……借 来的风格不中用。”鲍尔说,他对民族主义已感到厌烦,想成为一名国际主义作家, 像所有那些文学巨匠一样。乔伊斯指出:“他们都首先是民族主义的。例如屠格涅 夫。你该记得他的《猎人笔记》是多么富于地方色彩——可就是以此为契机,他最 终成为一位跨出国界的伟大作家。”乔伊斯之所以选定匈牙利裔犹太人布卢姆作为 本书主人公,绝不是偶然的。他在1920 年9 月21 日致卡洛·利纳蒂的一封信中 写道:“《尤利西斯》是一部两个民族(以色列和爱尔兰)的史诗……”当时,爱 尔兰本来就已沦为英国属邦,而作为归化爱尔兰的匈牙利裔犹太人,布卢姆更是受 着双重的压迫和歧视。他父亲鲁道尔夫就因濒临破产,服毒自尽(见第6 章)。他 素来温文有礼,与世无争,然而一帮心地狭隘的爱尔兰市侩偏偏抓住他的种族问题 寻衅。他忍无可忍,被迫反击了,大吼一声:“为以色列三呼万岁!”接着就严正 指出:“你们的天主是个犹太人,耶稣是个犹太人,跟我一样。”(见第12 章)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啻是给反犹分子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1936 年,乔伊斯边读着英国版《尤利西斯》的校样边对弗里斯—莫勒说: 他为了这一天,“已斗争了20 年”。是的,自从1914 年着手写《尤利西斯 》以来,直到1918 年美国的《小评论》方开始连载,最早的单行本则是1922年在 法国由莎士比亚书屋出版的。德(1927)、法(1929)、日(1932)译本相继问世 后,美国版(兰登书屋,1934)也出版了。然而毫无疑问,对乔伊斯来说,最重要 的是此书在英国本土的出版。也难怪他接着以更加豪迈的口气对丹麦诗人、小说家 汤姆·克里斯滕森说:“现在,英国和我之间展开的战争结束了,而我是胜利者。” 他指的是,尽管《尤利西斯》里对1901年去世的维多利亚女王及其太子(当时(1904) 在位的国王爱德华7 世)均有不少贬词,英国最终不得不承认此书,让它一字不删 地出版。 在乔伊斯的一生中,民族主义思想是贯彻始终的。早在1912 年8 月22日,刚 届而立之年的乔伊斯就在致妻子诺拉的家书中写道:“阿贝剧院开办了,他们将上 演叶慈和辛格的戏剧。你应该到那儿去,因为你是我的新娘子。 我是也许终于在这个不幸的民族的灵魂中铸造了一颗良心的这一代作家之一。” 借用《尤利西斯》第1 章中的话来说,乔伊斯是用手中那把“艺术尖刀”,一杆 “冷酷无情的钢笔”,为他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爱尔兰同胞和他们的生活做了素描, 起到了唤醒民众的作用。 爱尔兰民族一向酷爱自由。30 年代,爱尔兰文学在中国就十分走红。 当时,格雷戈里夫人的《月亮升起》简直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场,因为两个国家 都受着各自邻国的压迫,民族主义同是思想界的主流。在一个意义上,《尤利西斯 》在爱尔兰,正如《阿Q 正传》在中国,都是以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心情而写的。萧 伯纳认为,“足以告慰的是,终于有人(指乔伊斯)由于对都柏林的落后面感触极 深,因而敢于面对它并将它的丑态统统写下来,而且用自己的那份艺术天才,强迫 人们去正视它”。当乔伊斯正酝酿并撰写《尤利西斯》时,爱尔兰这座“绿宝石岛” 还是英国一块属地。《尤利西斯》脱稿的那一年(1921),爱尔兰成为英联邦中的 一个自由邦了。1948 年,爱尔兰终于脱离英联邦,成为一个共和国。 在20 世纪小说史上,《尤利西斯》是一座奠基石。在爱尔兰民族独立史上, 它的功绩也是不可磨灭的。 1995 年1 月1 日 为《尤利西斯》国际研讨会而作 (原载《读书》,1995 年4 月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