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旧金山德国领事馆,雨果·赖斯男爵对这特殊的一天的第一件事感到意外 和不快。 他一到办公室,就发现有人在等他,这个中年人的下巴又大又宽,满脸麻子, 他愁眉苦脸,紧皱着眉头。这个男的站起来行了党卫军礼同时咕哝了一声“嗨”! 赖斯也“嗨”了一声。他心里在抱怨可表面上还保持着常规,微笑说:“克 罗兹·冯·米里先生,我真感到吃惊,你不进来吗?”他打开里间办公室,不知 他的副领事在哪里,让他把党卫军头目带进去。还好他正在这儿。赖斯就没事可 干了。 克罗兹·冯·米里双手插在深色羊毛大衣的17I 袋里,紧随他身后,说道: “听着,男爵,我们找到了这个反间谍组织的家伙,这个鲁道夫·韦格纳。他在 一个处在我们监视之下的反间谍机关的老地方露了面。”克罗兹·冯·米里咧着 嘴笑,露出了满嘴的金牙,“我们跟踪到了他的旅馆。” “很好。”赖斯说,他注意到桌上的信件,这么说法德霍福就在附近。无疑 他已经将办公室的门都锁上,以防党卫军头目到处窥探。 “这是重要的,”克罗兹·冯·米里说,“这事我已通知了卡顿伯恩。每天 的优先权。你现在可能随时会得到柏林的指示。除非那些捣蛋鬼回去把事件搞得 一团糟。” 他一屁股坐到领事的桌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纸,费力地打开纸,他嘴唇嚅 动着。“姓名,贝恩斯,职业,瑞典企业家,商人兼制造商。今早 8点10分接到 日本官员的电话,电话内容是10点2O分在日本人的办公室见面。我们马上设法跟 踪电话。或许还要跟踪半小时。他们会通知到这里来找我。” “知道了。”赖斯说。 “现在,我们要抓到这家伙。”克罗兹·冯·米里继续道,“如果我们抓到 他,就送他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德国。不过,日本人或萨克拉门托可能会抗 议并加以阻止。他们要抗议就会向你抗议。实际上,他们可能会施加很大的压力。 他们会装一车日本情报机关的流氓到机场去。” “你不能不让他们发现吗?” “太晚了,他已经上路去赴约了。我们也许能当场抓住他,冲进去,抓住他, 然后跑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赖斯说,“假设他是和某个日本高级官员会晤呢?也可 能有一个日本天皇的私人的代表,这会儿正在旧金山呢。那天我听到谣传……” 克罗兹·冯·米里插话道:“没关系,他是德国人,触犯德国法律。” 赖斯心想我们都清楚德国法律是什么。 “我有一支突击小分队在待命,”克罗兹·冯·米里说,“五个漂亮的小伙 子。”他笑着继续说,“他们看上去像小提琴家,个个都是小白脸,充满热情, 或许像神学院的学生,他们也进去。日本人会认为他们是弦乐四重奏演员。” “四重奏。”赖斯说。 “是的,他们径直走到门口,他们都穿上适当的服装。”他对领事说,“尽 可能地表现完善。” 赖斯想,真谢谢你啦。 “明白无误,光明正大地走向韦格纳,走到他周围,好像是交换意见,交换 重要的信息。”克罗兹·冯·米里低声说,“此时领事拆开了他的信件,不用暴 力,只说韦格纳先生请和我们走一趟。你知道的,他的脊椎骨有点毛病,会喘息, 上部神经节瘫痪。” 赖斯点点头。 “你在听吗?” “听着呢。” “然后再出去,拉上车,回到我的办公室。日本人会大吵,但礼貌到底。” 克罗兹·冯·米里从桌边站起身,鞠了个日本式的躬。“最卑鄙的欺骗。克罗兹 ·冯·米里先生。然后,再见吧,韦格纳先生。” “贝恩斯。”赖斯问,“他没用过其他化名?” “贝恩斯,很抱歉送你走。也许下次再详谈。” 赖斯桌上的电话响了。克罗兹·冯·米里结束了他的恶作剧说,“可能是找 我的。”他走过去接电话,可是赖斯已经拿起了电话。 “我是赖斯。” 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说道:“领事。我是外线总机。有柏林来的越洋电话找 您,紧急电话。” “好的。”赖斯说,“请稍候,领事。”有些咔嗒咔嗒的干扰声,接着就听 到另一位女话务员的声音。 “是的,我是外线总机,找旧金山德国领事H ·赖斯的电话已经接通。” “请稍候,”停了很长时间,此间赖斯继续用另一只手翻看他的邮件,克罗 兹·冯·米里懒洋洋地看着他。 “领事先生,对不起让你久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赖斯血管里的血突然 凝固了。赖斯听到一个浑厚的有教养的他所熟悉的男中音,“我是戈培尔博士。” “是的,部长阁下。”克罗兹·冯·米里站在赖斯对面露出了微笑,嘴巴微 张着。 “海德里希将军刚才要我打电话告诉你,在旧金山有一个德国反间谍机关的 代理人在那儿,他叫鲁道夫·韦格纳。你要和警方通力合作注意他。没时间告诉 你细节。让你的办公室安排一下。” “我明白,部长阁下。”赖斯说。 “再见,领事。”德国部长挂断了电话。 克罗兹·冯·米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赖斯放下了电话:“我是对的吧?” 赖斯耸耸肩说:“不用争论。” “给我们开一份批文,把这个韦格纳强制性地送回德国。” 赖斯拿起笔,写了份批文,签上名递给党卫军的头头。 “谢谢,”克罗兹·冯·米里说,“现在,日本当局打电话,抱怨……” “没准他们会。” ,克罗兹·冯·米里看着他说:“他们会的。我们把 韦格纳逮住十五分钟之内他们就会找你。”他露出了开玩笑过头的粗俗的样子。 “这里没有四重奏小提琴家。”赖斯说。 克罗兹·冯·米里没做声。“今早我们给他些时间,现在准备好了。你可以 告诉日本人他是个同性恋者,一个伪币制造者,或者其他的什么玩艺,他是要抓 的重犯,不要说他是政治犯。你知道,他们对百分之九十的国家社会主义的法律 不承认。” “这我知道。”赖斯说,“我知道怎么做。”他觉得有些不耐烦,有一种上 当的感觉。他自言自语像平常一样,改变态度和元首府联系。狗杂种。 他几乎还在不停地打抖,接戈培尔博士电话,是这么回事吗?是对大人物的 敬畏,还是不满的情绪?这些该死的警察,他们总是胜一筹。他们可以让戈培尔 为他们做事,他们统治着德国。 可我能干什么呢?别人又能怎么样? 他想,还是顺从吧,最好是合作。没有时间和他对着干。他回去后可以得到 他想得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包括解雇和他作对的人。 “我知道了,”他大声说,“你没有夸张这件事的重要性。警察先生,显然 德国安全部门要根据你的快速侦察,判定他是问谍,还是叛徒,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慢慢地用些奉承的词语来表达他的意意思。 不管怎样,克罗兹·冯·米里显得很高兴:“谢谢你,领事。” “也许你救了我们所有的人。” 克罗兹·冯·米里有点沮丧地说:“是啊,我们还没逮住他,让我们等等看。 我希望电话马上就过来。” “我来对付日本人。”赖斯说,“我知道的,我有丰富的经验来应付他们的 抱怨。” “不要拖延时间,”克罗兹·冯·米里插话说,“我得这么想。”显然元首 府的电话让他伤脑筋,这会儿他也感到了压力。 那家伙可能会逃跑,其代价就是丢掉饭碗。雨果·赖斯掂量着,你我的饭碗 ——我们俩随时都会被赶到大街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保险。 其实,他认为兴许能够清楚地看到你工作上的绊脚石,还是比较幸运的,警 察先生,某些反面的东西不一定就会被阻止。比如说,当日本人来到这里抱怨, 我可能会设法给他们一些暗示,说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已经把那小子运走了…… 或者阻止他们,用戏弄的办法使他们受到更大的伤害,装出一脸轻篾的假笑一说 德国在和他们逗乐,别对这青年人太认真,很容易刺痛他们。如果他们气得要命, 他们会直接找戈培尔。 有各种可能性。只要没有我的积极配合,党卫军很难把那个家伙带出美国西 海岸,假如我正好击中要害…… 我最恨那些使我改变主意的人。赖斯男爵暗自思量,这就使我他妈韵很不舒 服。会使我很紧张,睡不着觉。一旦我睡不好觉就不能很好地工作。所以我希望 德国能正确处理这个问题。如果这个下等的巴伐利亚人回国后,为这件事匿名向 盖世太保写报告,那么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会感觉舒服多了。 问题是没有时间,每当我打算决定怎么做的时候…… 电话响了。 这次克罗兹·冯·米里伸手去接电话,赖斯没有拦他。 “喂!”克罗兹·冯·米里对着话筒说。他听话时有一阵寂静。 赖斯琢磨着,弄好了? 但党卫军头儿把话筒递给他说:“找你的。” 赖斯内心释然地接过电话。 “是个小学老师,”克罗兹·冯·米里说,“想让你为他们上课提供一些奥 地利风景画片。” 快到早上11点钟,罗伯特·奇尔丹关上店门,动身步行到保罗·柏冈先生的 商场办公室去。 幸运得很,保罗手边没事。他非常礼貌地欢迎奇尔丹,递给他一杯茶。 “我只打扰你一会儿。”他俩都喝了口茶以后,奇尔丹说。 保罗办公室虽然不大。陈设简单,但很现代,墙上有幅名画,莫凯的虎,一 张13世纪后期的杰作。 “我见到你总是非常开心,罗伯特。”保罗以一种敬而远之的语气说话。 或许这只是他的想象,奇尔丹低头认真地打量着茶杯。表面上很友好,其实 奇尔丹感觉到了一种变化。 “你的妻子,”奇尔丹开口道,“对我送的不成样的礼品很失望吧,我可能 冒昧了。因为这些东西是新产品还没试用过,正如我向你解释的那样,我随手拿 来给你时,还没最后正式验收,至少是没经过专家验收。当然你和贝蒂在这方面 的鉴赏力比我强。” 保罗说:“她并不失望,罗伯特,我还没把那些珠宝首饰给她。”他走向办 公桌,拿出一只小白盒子,“它还放在办公室里。” 奇尔丹认为他清楚。是个聪明人,他告都不告诉他妻子。没什么可说的,现 在奇尔丹明白了。但愿他不要来指责我,指责我想勾引他妻子。 奇尔丹心里想,他会毁了我。他脸上静如止水,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 “哦?”他非常温和地说,“很有趣。” 保罗打开盒子,拿出胸针,仔细地打量着。他还拿到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 “我很冒昧地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的商业同行们看了。”保罗说,“这些人和 我一样都是对美国古玩有艺术趣味的人,也是真正对工艺品有鉴赏力的人,”他 盯着奇尔丹说,“当然,他们当中没有人以前看过这些东西。如你解释的那样, 这些现代产品还不为人所知。我也这样认为,你是惟一的代表。” “是的,是这么回事。”奇尔丹说。 “你想听听他们的反应吗?” 奇尔丹点点头。 “那些人,”保罗说,“觉得好笑。” 奇尔丹不吭气。 “当然,后来我也笑了,你是看不见的。”保罗说,“那天你来给我看这个。 为了让你保持镇定,我隐藏了那份兴趣,无疑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反应多多少少 是不够明朗的。” 奇尔丹点点头。 保罗继续研究那枚胸针:“人们很容易理解这种反应。这是块金属,把它熔 化成没有形状的玩艺。它什么也不是。它也没有什么有意识的设计,它是难以言 状的。人们会说,它是失去形状的一个实体。” 奇尔丹又点点头。 ‘“然而,”保罗说,“我花了几天时间来研究它, 不为什么逻辑的理由,我觉得是一种情感的喜好。我会问为什么是那样的呢?但 我现在不会像做德国心理学试卷那样用心去钻研那枚小胸针。可我还是看不出它 的形状。它可能带一点’道‘的特征,你明白吗?”他提醒奇尔丹,“它是平衡 的。这枚胸针内里的力量是稳定的,是静止的,如此说来,这个物体和宇宙和平 共处。它从宇宙中分离出来,因此它要设法达到内在的平衡。” 奇尔丹又点点头,研究着那枚胸针。但保罗不理他了。 “它没有和谐,”保罗说,“它不可能有,但……”他用指尖碰了碰胸针说, “罗伯特,这个物体有‘无’。” “我相信你是对的。”奇尔丹说,一边拼命想“无”是什么。它不是日语词 汇,是中文,他认定是一种智慧,或者理解。不管怎么说,“无”有相当好的意 思。 “那个工匠的双手,”保罗说,“有。‘无’,因而能让。‘无’流入这件 首饰。可能他自己明白,只有这件首饰令人满意。它是完美的。罗伯特。凝视着 它,我们自己也得到更多的‘无’。我们体验这种宁静,不是与艺术相连,而是 与神圣的东西相联系。我想起在广岛的一个神殿里,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具中世纪 圣徒的骨骼。而这是一件人工制品,那是件遗物,这个现在还活着,而那个仅仅 是保存着,自从你最近一次到这里来,通过这种协作,我相当认真地反省了自我, 我已开始逐步证实它的价值。它包含着历史意义的价值。我被深深打动了。正如 你可能见到的。” “是的。”奇尔丹说。 “没有历史性,也就没有艺术性,以及美学价值,然而都体现了某种优雅的 价值,这才是奇迹。恰恰是因为它是一件可怜的,小小的。不值一瞧的一团东西。 罗伯特,那只能归因于它拥有‘无’,因为事实上‘无’,常常是在最不引人注 意的地方找到的。基督教徒有句格言,建筑工人扔掉了石头。每个有经验的人都 知道,‘无’就像枯树枝,或者是扔在路边生锈的啤酒罐,埋在垃圾里。可是, 在很多情况下,‘无’,揣在知之者的心里,这是一种宗教的经验。一个工匠把 ‘无’,做进了物体,倒不好看透它里面固有的‘无’。”他抬眼看看,“是不 是讲清楚了?” “讲清楚了。”奇尔丹说。 “换句话说,它是针对整个新世界的,赋予它的名字既不是艺术,因为它没 有形式,又不是宗教。它是什么呢?不断地为这枚胸针沉思,依然不能探究它。 我们显然缺乏词语来形容像这样的物体。所以你是对的,罗伯特。它是当今世界 上最有权威的新产品。” 权威性,奇尔丹想。是的,当然的。我抓住了这个概念,至于其他的人…… “思索一下这个效用,”保罗说,“第二次我又把那些同样的商界熟人叫到 这儿来。我亲自上阵,就像刚才我对你那样缺乏机智的规劝一番,这个主体带来 了迫使你放弃主权的权威性。有必要重申认识本身。我要求这些人都听着。” 奇尔丹知道,像保罗这样的日本人,要让他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几乎是难 以令人相信的事。 “结果,”保罗说,“是有希望的,他们能够在规劝之下接受了我的观点, 他们领悟了我所描绘的东西。所以这是很值得的。说完了这些,我要休息了。没 什么说的了。罗伯特,我已精疲力竭。”他把胸针放回盒子说,“我的责任尽到 了,完了。”他把盒子还给奇尔丹。 “先生,这是你的。”奇尔丹说,他感到忧心忡忡,这种情况,他从来没经 历过。 一个上流社会的日本人把别人送给他的样品捧上了天。然后,又把它还给别 人。 奇尔丹的双膝在颤抖。他六神无主,站在那儿扯袖子,脸憋得通红。 保罗平静而又严厉地说:“罗伯特,你必须鼓足勇气面对现实。” 奇尔丹脸色苍白,咕哝道:“我被搞糊涂了。” 保罗站起来,面对着他说:“留神点,这活儿是你的。你是这件首饰以及同 类玩艺的惟一代理商。你还是个专业人员。先静下心来,反省一下,可能的话, 看看《变化之书》,然后琢磨一下你的橱窗、广告,以及经营系统。” 奇尔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你要看清楚你的路。”保罗说,“你怎么到处游说,非要把这些玩艺说成 最时髦的呢?” 奇尔丹不知所措,心想那男人在告诉我,我是在为埃迪弗兰克珠宝行承担道 德责任。日本人的世界观古怪,神经兮兮的,在保罗的眼里,珠宝与生意的关系 相得益彰,恰恰是第一流的精神。 糟糕的是,保罗肯定和权威谈了话,就是从那个该死的日本文化传统中心来 的。 他痛苦地想到了责任。一旦惹上了身,他的余生就会和责任分不开了。一直 到走进坟墓,保罗如释重负正在自得其乐,而奇尔丹呢,那件事令人遗憾地留下 了无止境的标志。 奇尔丹心想,他们都精神错乱了,比如说,由于强加的责任因素,他们不会 去把那个受伤的人从阴沟里救上来。你说这算什么呢?我认为这是很典型的。你 能指望这种人什么呢,一谈到要复制一艘英国驱逐舰,他就要设法仿造锅炉上的 补钉,还有…… 保罗正在审视着他。幸运得很,多年的习惯使奇尔丹很自觉地压住了他想表 现自己的感情,他表现出了一种温和和适当的表情和个性,完全吻合了此时的情 形,他会感受到伪装的味道。 奇尔丹认为这太可怕了。一场灾难,还好保罗没认为我想勾引他的妻子。 贝蒂,她没有机会看到这些首饰了,他应该执行第一方案。“无”和性是不 相容的。正像保罗所说,它是神圣、庄严的,像个遗物。 “每个人我都给了你的名片。”保罗说。 “请再说一遍。”奇尔丹想别的去了。 “你的商业名片。这样的话他们可以到你的店里去看其他的样品。” “我明白了。”奇尔丹说。 “还有一件事,”保罗说,“有一个人想和你到他的住处去讨论整个的话题。 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抄下来了。”保罗递给奇尔丹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头,“他希 望他的同事都听见。”保罗补充道,“他是个进口商,进出口的量很大,尤其是 到南美。收音机、照相机、望远镜和收录机什么的。” 奇尔丹眼睛盯着纸条。 “他当然会订大批量的货。”保罗说,“也许每件都要上万个。他的公司控 制着各种企业,它们为他低价生产,企业都在亚洲东方,那儿的劳动力便宜。” “他为什么要?”奇尔丹开腔问道。 保罗说:“像这样的首饰……”他又一次拿起胸针,瞄了一眼,然后关上盖 子,把盒子还给奇尔丹说,“能够批量生产,要么用金属,要么用塑料,用一个 模具。要多少可以生产多少。” 过了一会儿奇尔丹说:“‘无’是怎么回事?那些产品里还有‘无’吗?” 保罗不吭声。 “你建议我去见他?”奇尔丹说。 “是的。”保罗说。 “为什么?” “护身符呀!”保罗说。 奇尔丹瞪大双眼。 “幸运护身符,穷人戴的护身符,在拉丁美洲和亚洲到处有人售护身符,你 知道的,大部分老百姓都相信魔法、咒语和麻醉药。我听说,这可是笔大生意。” 保罗的脸上毫无表情,语气平板。 “听起来,”奇尔丹慢慢说来,“似乎这里面可以挣大钱。” 保罗点点头。 “这是你的主意吧?”奇尔丹说,“不是。”保罗说,他又不吭声了。 奇尔丹想那就是你的雇主,你把首饰给你的上级看,他认识个进口商,你的 上级,或者某个职位比你高、影响比你大、权力比你大的人物,某个有钱有势的 人,他和进口商有联系。 奇尔丹意识到这就是你为什么还给我的原因吧。你一点也得不到。但你知道 我明白,我会去找这个地址,去拜访这个人。我是得去,我没有其他选择。我会 出租设计图,或打折扣卖给他们,我和他们之间还要签订协议。 很清楚出自你的手,全部都是,你设法阻止我或者和我争论,那真不是滋味。 “你现在遇到机会了,”保罗说,“会暴富起来。”他继续目视前方。 “这主意给我异乎寻常的感觉,”奇尔丹说,“靠把这些艺术做成幸运护身 符,我简直难以想象。” “因为那不是你的生意本行,你要奉献于这个别具风味的秘密,我自己也一 样。还有那些人,他们不久就会去造访你的店,我刚刚提到过这些人。” 奇尔丹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不要过低地估计受人尊敬的进口商所提出的可能性。他是个精明人,你、 我——我们都不会了解广大没受过教育的人。他们会因得到用模型批量生产的一 模一样的首饰而非常高兴,当然我们是不要的。我们所必须指望我们拥有的是独 一无二的,至少是少数人拥有的稀罕物。当然,有些东西的确是权威的,而不是 模型的,或者复制品。”他一直将目光越过奇尔丹,凝视着空空的空间,“不要 成千上万的铸造品。” 奇尔丹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对正确的概念也制造混淆?诸如我店里的那些历 史文物是不是赝品呢?且不说他个人的许多收藏品。他的话里似乎有一点暗示的 味道。他冷嘲热讽的弦外之音告诉我一种完全不同于表面形式的信息。模棱两可, 就如同你在神谕里遇到的那样……就像他们说的,东方智慧的品行。 奇尔丹认为他实际上在说,你是什么东西,罗伯特?他是神谕称之为“下等 人”,或者是所有的好事都是为他的人?现在要作决定,你要么走这条道,要么 走那条道,不可能走两条道,到了选择的时候了。 上等人会走哪条道?罗伯特·奇尔丹自问。至少可以根据保罗的意见来选择。 我们面前并没有一位修炼千万年的天才,一位令人鼓舞的智多星,只有一个年轻 的日本商人的意见。 不过起码有了一个核心,如果保罗所说的“无”,这种情形的“无”就是: 不管我们个人多么不喜欢,但毫无疑问,现实就在进口商的那一方,正如神谕所 言,我们的意图不好,但我们必须适应。 毕竟,那些原件还可以在店里销售,卖给行家,像保罗的朋友这样的鉴赏家。 “你再斟酌一下,”保罗察言观色道,“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愿意单独呆 一会儿。”他朝办公室的门走去。 “我已经决定了。” 保罗的眼睛倏地亮了。 奇尔丹鞠着躬说:“我会照你的建议办。现在我就去找进口商。”他拿起折 好的纸条。 奇怪得很,保罗似乎并不高兴。他嘀嘀咕咕地走到办公桌边,他们都在控制 自己的情绪,奇尔丹考虑到。 “十分感谢你的帮助,”奇尔丹说着准备离去,“如果可能的话,哪天我会 报答的,我将记住。” 但年轻的日本人还是没有反应。太对啦,奇尔丹想,我过去常说什么来着, 他们是不可思议的。 保罗陪他走到门口,似乎还在想什么。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美国的艺人 用手工制作这些首饰,对吗?用他们的体力劳动?” “是的。从最初的制图到最后的抛光。” “先生,这些艺人会合作吗?我想象得出他们会去干自己的活儿。” “我没把握能不能说服他们。”奇尔丹说,对他来说这是个次要的问题。 “是呀,”保罗说,“我也这样想。” 保罗说话的语气里,有一种东西,马上使罗伯特·奇尔丹警觉起来,那里面 朦朦胧胧有一种特别的强调,它触动了奇尔丹,毫无疑问他不能模棱两可。他很 清楚这一点。 当然,对美国人的努力是一个残酷的打击,整个事情浮现在他眼前。上帝不 允许犬儒主义,可他把鱼钩、鱼线和钓饵都吞下去了。一步一步逼我,就是让我 沿着花园小径到达结论;美国人的手工制品都不过是些模型制造的伪劣幸运护身 符。 这就是日本人如何操纵的。不是自然而然,而是精细地、老练地、总体上地 玩弄计谋。 上帝啊!奇尔丹发现和他相比我们简直成了野蛮人。根据这些无情的推论, 我们不过是笨伯,保罗没说话,他没有告诉……说我们的艺术品一钱不值。他让 我来替他说这句话。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对我的说法懊悔不已,当他从我这 里听到真话时,隐隐约约做出了一种文明的歉疚的姿态。 奇尔丹几乎要大声说,他伤透了我的心。然而很幸运,他只是设法使它成为 一种思想,和以前一样,他把它藏在内心世界里,秘密地不为外人所知。羞辱了 我和我的民族。我是无能的,对此没有报复。我们失败了,我们就这样失败了。 微妙得让我几乎察觉不到。其实,我必须在发展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保罗的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废纸篓,扔掉它!罗伯特·奇尔丹拿着这个 不成形的玩艺,这个充满着“无”的首饰自言自语。 我可以这么干?扔掉它?在保罗的眼前结束这一幕? 他紧握着这首饰时,发现,不能扔,绝对不行,你还指望以后再见这位年轻 的日本人吗? 见鬼,我无法摆脱他们的影响,无法控制冲动,所有的自发性动作都被碾碎 了,保罗凝望着他,什么也不需说,他的存在就足够了。我的意识陷入了困境, 就恰如一根无形的线从这玩艺儿牵到胳膊上,一直缠到心里。 想想看吧。我已经和他们相处得太久,现在想逃掉也嫌太迟了,难以回到白 人中去走白人的道路。 罗伯特·奇尔丹说:“保罗。”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没有节奏, 不成调子。 “是的,罗伯特。” “保罗,我……好……丢脸。” 房子在旋转。 “为什么这么说,罗伯特?”说话语气关切,但很超然,带点关心,凌驾于 一切纠葛之上。 “保罗,等一会儿。”他捏弄着那枚胸针,汗水使它都变粘滑了,“我为这 件‘无’首饰感到自豪,这些决不是垃圾般的幸运护身符,我反对这种说法。” 他依然辨不出这个年轻的日本人的反应,只有张耳听着,这是惟一的认识。 “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罗伯特·奇尔丹说。 保罗鞠了个躬。 罗伯特·奇尔丹也鞠了个躬。 “制造了这件首饰,”奇尔丹说,“是美国值得骄傲的艺术家,也包括我自 己。因此说它是毫无价值的幸运护身符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要求你们道歉。” 难以置信的很长时间的沉默。 保罗审视着他,一边眉毛稍稍向上挑起,薄薄的嘴唇抽搐着,是在笑吗? “我要求,”奇尔丹说。就这些,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现在他只是等待着。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在想,求求啦。帮帮我吧。 保罗说:“请原谅我的傲慢强加于人。”他伸出手来。 “没事。”罗伯特·奇尔丹说。 他俩握了手。 奇尔丹心里开始平静下来,他知道他挨过了这段时光。都结束了。感谢上帝! 上帝此时与我同在。那么其他时候呢?我还敢再敲自己的幸运之门吗?可能不敢。 他觉得忧郁,倏忽间他仿佛站立起来了,一览无余地看清楚了。 他想,人生苦短,而艺术和别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能长久,无止境地延伸,就 像混凝土小道,和平坦的、白色的、不平坦的道路相互交错。我站在这儿,但不 再站下去了。他拿起小盒子,把埃迪弗兰克的珠宝放进了大衣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