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亲爱的玛丽,难道我这辈子老得陷在这种情形里吗?” 在这一年写给朋友的信件里,“金童”的口气总隐隐含着哀怨。他告诉女作家 玛丽·路易斯·阿什维尔,“可是,可是,他总是闹着要拗断……” “他”叫杰克·邓菲,二流作家,年长卡波蒂十岁,早年在百老汇当过舞蹈演 员,一九四八年初遇卡波蒂时,正陷在与前妻离异后的绝望里——那时他们应该都 没想到,这次邂逅将彻底改造他们的后半生。 卡波蒂的性向,一直都是前狗仔队时代的文学圈里窃窃热议的话题。他或许是 美国战后最著名的不“写同性恋”(write gay ,发明这个词组的是著名文论家爱 德蒙·威尔逊)的同性恋作家。一个著名的段子是,卡波蒂对好朋友——同样身为 同性恋的作家詹姆斯·鲍德温颇有微辞,认为他在小说中直接挑破禁忌的做法“不 但很粗俗,而且无聊得教人‘蛋疼’(balls-aching boredom)”。大概卡波蒂自 己也发觉听者未免会琢磨“蛋”在此处“疼”得有多微妙,赶紧打圆场:“有时候 我想,至少他的散文还算写得聪明,尽管它们到头来几乎总是停在某个貌似充满希 望、哼哼唧唧的音符上。” 透过文本的褶皱和作者的轨迹,评论家发现,“蛋疼”确实不是个小问题。写 《蒂凡尼早餐》(一九五八),叙述者“我”始终处在旁观状态,并没有像后来电 影里的乔治- 佩帕德那般“直”(straight)来“直”去,眼神直勾勾地想摄走奥 黛丽·赫本的魂魄。如今的文本分析家告诉我们,小说中的“我”具有典型的卡波 蒂式的“同志”倾向,因此霍莉和“我”的关系绝不可能发展到电影结尾那般皆大 欢喜——霍莉可以跟他躺在一张床上全无肌肤之亲,啜泣着入睡,但绝不可能在大 雨滂沱中那样圆满地投进他怀里。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可能保持在一个无法度量的 范围内:比最亲近的朋友还要近一点,比最疏远的情人还要远一些。即便放下文本 分析,单单本着八卦精神,我们也无法忽略:在《蒂凡尼早餐》的扉页上,卡波蒂 把小说献给了杰克·邓菲。 评论家的逻辑是:正因为卡波蒂如此回避鲍德温式的“粗俗”(这种回避既有 商业上的考虑,也有卡波蒂潜意识里的排斥),正因为他一写到男女/男男/女女 关系时就不知道该“直”还是该“弯”,他才始终难以把小说写长、写深,他的题 材才那么受局限——因而,他在虚构之路上也就越写越闷,越写越窄(当然,从另 一个阐释角度看,这种“欲言又止”也构成了他最鲜明的特点,具有某种带着奇妙 弧度的现代性)。一定绕不过了,他也写男欢女爱,但你别想找到眉目清爽的细节, 顶多是躲在人物回忆或间接叙述中,朝你暧昧兮兮地挤挤眼,要不就干脆让孤男寡 女柏拉图到底。 让评论家继续绕下去吧,我们还是回到一九五三年,瞥一眼卡波蒂本人的情感 世界。那一年,他第一次在信里提到与邓菲的纠缠,但他们并没有真的“拗断”— —日后这一幕将不断重演。至于其他插曲,传说众多,真假莫辨,比较出名的是下 面两段:与美国文学专家纽顿·阿文的缘分,一九六四年始于雅斗艺术村。纽顿之 于卡波蒂,更像是导师而非情人。纽顿其人,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行事不羁(曾因 收藏色情书画被捕),卡波蒂本人的总结陈辞是:纽顿,是我的哈佛。 与现代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关系,最是浪漫迷离。据称有整整一年,安迪与 卡波蒂鱼雁频传,尤其是安迪,每日必写一封。而安迪本人的说法可能更符合其 “波普一代宗师”的赫赫声名:他和卡波蒂曾秘密订婚达十年之久,互相交换的信 物不是戒指,而是裸照。 但唯一不可取代的还是邓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卡波蒂的私人信件已少 得可怜,因而那一封给邓菲的信显得格外刺目——“……你的出现,是我这辈子碰 上的仅有的一件好事。我是那么爱慕你,那么敬重你……”卡波蒂去世后,邓菲在 自己的回忆录里追思他的伴侣在晚年是如何如何难缠,以至于在这一团乱麻的反衬 下,他们早年曾拥有过的“规律而勤勉”的生活恍如隔世:“有时候想想,我们在 西西里的陶尔米纳共同度过的那两年,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就连我们在那 里住过的那栋房子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来了。” 卡波蒂的同性恋渊源,无数次地被人用来解释他与女性——尤其是女明星之间 的闺密式友谊。玛丽莲·梦露是卡波蒂在娱乐圈里寻到的一面千疮百孔的镜子,他 甚至比她的丈夫阿瑟·米勒,更懂得怎样平视而不是俯视她的灵魂。世人皆知某期 《时代》封面上有一帧抓拍“卡波蒂与梦露共舞”的照片(作家约翰·马尔科姆· 布里宁一看到该期杂志,就质问卡波蒂:“乔伊斯的座右铭是‘沉默,流放与狡黠 ’,那你的呢?”),却未必想得起来,卡氏曾以梦露为主角、亦真亦幻地写过一 个短篇《美人儿》。在结尾处,仿佛是舞台脚本的提示般,作者一唱三叹地吟出一 段“话外音”来:光线逐渐黯淡。她似乎要混合着天穹和浮云随着光线一起消逝, 远远地消失在云天之外。我想提高嗓门盖过海鸥的嘶鸣,把她唤回来:玛丽莲!玛 丽莲,干吗什么事情都得这样终结?干吗人生就得这样糟? “那个美人儿不是梦露吧?” “不是。琼·芳登小姐——比《蝴蝶梦》那会儿可是老多了。”侍者A 告诉侍 者B ,“她和梦露小姐一样,都喜欢跟我们的卡波蒂先生黏在一起。” “我们的卡波蒂先生”正穿梭在满座宾朋中。虽然今晚(十一月二十八日)名 义上的贵宾是《华盛顿邮报》总裁凯瑟琳·格雷厄姆,但到场的人谁不知道主角是 卡波蒂,庆贺他刚刚出版的巨著《冷血》大获成功。他一身黑色无尾礼服——通常 他会再加上一点弹眼落睛的饰物,好比一条火红的围巾,一顶古怪的帽子——但今 晚没有。他知道在纽约最豪华的“广场饭店”里,主持规格如此之高的派对,应该 维持怎样的身段。今晚,他身上唯一略显夸张的东西是一副名牌店里淘来的黑色面 具。 杰克·邓菲隔了几张桌子的距离,凝视着他的情人。四十二岁就迎来一生的高 潮会不会太早?邓菲拿不准。他知道,为了筹备这场能与任何巨片首映、豪华婚宴、 颁奖仪式、加冕典礼媲美的化装派对——多年后,人们将把这个晚上定义为“世纪 派对”,以此为题,一部三百多页的研究专著将于二○○七年出版——卡波蒂已经 筹备了大半年。 “一场黑白舞会中,卡波蒂先生需要享受您的陪伴。”雅致的白色卡片上,黄 橙两色的边框之间,印着这行黑字。“黑白”的意思是,当晚,来宾身上只能穿这 两种颜色。很难想象,在传媒业远不如今天发达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仅仅靠上流社 会“闲话”圈的层层渗透,卡波蒂是如何早在数月前,就让这则消息与名流们的肾 上腺素产生某种化学反应的。总而言之,事情几乎顺利到了失控的地步:但凡拿到 这张卡片的人,既欣喜又焦躁,生怕砸下的银子换不来别出心裁的行头(他们只有 七周时间可以准备),不管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有多著名,此时一律成了小小孩, 等待记事以后的第一个万圣节;至于那些没有收到请柬的——邓菲知道,卡波蒂更 感兴趣的恰恰是他们的反应,有沮丧的,有慌张的,有到处打电话问价的。 五百四十人。名额只有这么多。请柬是非卖品。卡波蒂不接电话,弃城而走, 对外宣称失去联络,拒绝公布名单。那份名单,邓菲知道,就写在他的黑白相间的 作文簿上,伴随着精心斟酌、反复勾画的笔迹。 “杜鲁门·卡波蒂,哪怕你请,我们也不会来!”这行大字印在《老爷》杂志 的封面上,配合一组表情愠怒的人物漫画——吉米·布朗,金·诺瓦克,托尼·柯 蒂斯……他们全都没有收到请柬。 这是典型的十一月的纽约之夜。阴冷,下雨。饭店外早早聚拢了瑟瑟发抖的记 者和自发赶来的追星族,生怕错过了晚上九点以后才可能陆续进场(派对将于十点 开始)的名人。比他们更早进入临战状态的是全纽约顶级的化妆师、发型师、服装 设计师,他们手里攥着主顾们打算惊艳全场的绝秘造型,连同行之间都守口如瓶。 “我上次采访卡波蒂先生,嘿嘿,他说葛丽泰·嘉宝活像个死人……”红地毯 上暂时没出现新的身影,记者A 见缝插针,跟记者B 咬起耳朵来,“当嘉宝晒完日 光浴的时候。” “可我听说……嘉宝并不认识杜鲁门。” “管他认不认识呢,他给什么料我就写什么。昨天他说奥森·威尔斯想请他主 演一部电影……” “哦?然后呢?” 记者A 鬼鬼地一笑,飞起媚眼,捏起嗓子,学着卡波蒂的腔调说:“‘当然啦。 我婉言谢绝了。”’场内,邓菲在满耳窸窸窣窣的衣裙曳地的声响中,一阵阵恍惚。 迎面撞来一对中年夫妇。他觉得面前这男人眼熟,凹眼窝,鹰钩鼻……卡波蒂的富 豪朋友实在太多,总是让邓菲不知所措。 “嘿杰克,我们的大作家呢?”那男人说,“我们刚读完《冷血》,真太惊人 了——我是说,杜鲁门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他在哪里呢?” 邓菲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恍神的工夫,卡波蒂矮小的身影就逃出了视野。邓 菲茫然地微笑,他还在想这男人是谁。汽车大亨亨利·福特?不对,老亨利早就去 世了——当他的黑色流水线改变了整个美国的交通格局和生活形态时,他就已经心 满意足地去世了。哦,那就是他的儿子小亨利——没错,邓菲记得名单上有他。 难以复制甚至复述当晚的情状:奢华,喧嚷,混乱。电影《卡波蒂》的剧本甚 至根本没有勇气(也欠缺成本)将这场派对纳入其中。那一晚,替卡波蒂的公寓开 电梯的男人将混进舞场,和某个富家女子跳上一整夜;那一晚,诺曼·梅勒将一直 喋喋不休,吹嘘他的越战历险记;那一晚,女明星坎迪斯·伯根将百无聊赖,惨做 壁花;那一晚,通宵达旦,卡波蒂都将是广场饭店——乃至全纽约的主宰…… 只是,这一刻,正式开场前的几分钟,他在哪里? 让我们替没有预算拍这场戏的电影设计一个煽情特写:也许是一段回廊的尽头, 也许是某个化妆间的门口,阴影重叠的角落里,卡波蒂努力想驱走一段回忆。是的, 多年前,也是在一家饭店,或是某间租来的房子,或者——干脆那就是一个梦?— —那时母亲长得有多美啊,她一出门就扭上锁,直到深夜。才被某个男朋友送回来。 那时候他才几岁?那种一点点扩张的孤独和恐惧,是怎么让几小时变得像几年那么 长的?此刻,这感觉再度袭来,几分钟被压扁、拉长,成了几小时…… 快起来,卡波蒂对自己说,再没有什么噩梦能控制你了。达官贵人们该登场了。 约翰和杰姬,最亲爱的弗兰克,米娅,吉米,对了,还有,永远神奇的克里斯汀[ 卡波蒂对他的名流朋友向来直呼其名或者昵称,略去姓氏。以上几位分别是肯尼迪 夫妇、演员弗兰克·辛纳特拉和米娅·法罗,作家詹姆斯·鲍德温(小名吉米), 以及名牌设计师克里斯汀·迪奥]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