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场的小屋 就在织羽沉浸于回忆时,杂木林里传来对话声。 “嘿,看那个半精灵,她在发呆。” “看见了。闭嘴。”一个暗精灵呵斥着。奇怪的是,他只有孤身一人,和他对 话的是谁? “我已经瞄准了。啧啧啧,真可惜。”被勒令闭嘴的对方似乎没有沉默的意思。 这时竟还有第三个声音插入:“你真是没脑袋。早说过了目标不是她,是那个 男的。你瞄什么瞄?” “你这笨铠甲就有脑袋?你没有脑袋,没有头盔,没有,没有……啦啦啦……” 令人难以置信,暗精灵手里的弓居然和他身上的铠甲吵了起来。 “如果有头盔,嗯,我是说如果。嗯,如果有头盔,那么我们就是五神器,嗯, 五神器。”连暗精灵腰间的剑都参与了谈话。 “还有啊还有啊,应该有靴子的呀。跑得好快好快的靴子呀。”是个细细的声 音,来自暗精灵背后的盾。 “如果有靴子,嗯,我是说如果。嗯,如果有靴子,那么我们就是六神器,嗯, 六神器。” “对呀对呀,你好聪明哦。” “真是没脑袋,四大元素都被我们用完了,它们还能叫什么?” “你们吵死了!给我闭嘴!”暗精灵大叫了一声。 四神器都安静了——专心地想着头盔和靴子的名字。 “都是你们害的。”暗精灵发着牢骚——要跟踪的目标不见了,刚才还在月光 中沉思的半精灵消失了踪影。 “七年了,我没完成过一次任务。”暗精灵气呼呼地出了杂木林,顺着草坡追 下去。 这就是所谓的暗杀者。织羽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在通往驿站的路上,一边想着。 她听到了刚才所有的对话,也从更早之前的对话中知道那个暗精灵的名字叫乌 雷诺斯。她知道他要暗杀的目标是德威尔,知道他从夕罗尼建一直跟到白森林一直 跟到黑森林,知道他有四件会说话的神器,知道这四件神器可笑而大音量的对话总 是让他暴露。 “甩掉他或干掉他。”第一次发现跟踪者时,织羽曾建议过。 “那样就不好玩了。”德威尔立即反对。 就是出于对四件神器的好奇,德威尔才会想出伏击暗精灵的馊主意。不是为了 伏击暗精灵而躲到黑森林的入口,也不会碰到那个带圣水的小女孩。不是那个小女 孩,也不会进黑森林,德威尔也不会死。 总之,全是那个乌雷诺斯的错。 看到了,看到了,就在前面。 带着四件神器叮呤当啷追来的乌雷诺斯好歹是又看到了半精灵的背影。她那种 舒闲的步子,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跟来的暗杀者,丝毫没有回过头的意思。乌雷诺斯 不觉松了口气。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风神之弓突然嚷嚷起来,“我们用了四元素,但还 有光明和黑暗啊!” “对呀对呀,光明神之盔和暗黑神之靴呀!你好聪明哦!” “真是没脑袋!这小子是暗精灵,他能装备光明属性的东西吗?!”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 乌雷诺斯四处张望,近乎绝望地企图找到一个隐蔽物,可惜的是,周围都是被 明亮的月光照耀着的草坡,连块大一点的石头都没有。 而就在这时,半精灵停下脚步,紧握住弓迅速地转过身。 糟了,不知道谁的箭快?乌雷诺斯收紧了左手。 “……嗷!你抓得太紧了!”风神之弓大呼小叫道。 半精灵蹙着眉走了过来。 “真是没脑袋。她是箭手,怎么可以走近来?”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她用枪矛或者是短剑呢?” “对呀对呀。” 乌雷诺斯没空去和他们计较,因为他听到半精灵对他说了一句话:“乌雷诺斯, 德威尔已经死了。” “死了?!”风神之弓惊呼。 “真是没脑袋。她说死了就是死了?她骗人,他们一定有会合地点。” “嘿!精灵是不说谎的。” “真是没脑袋。她只是个半精灵。” 织羽上下打量了一番乌雷诺斯,挑了挑眉:“随便你。”像是根本没听到神器 们的议论,她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吗?” “对呀对呀。北方好冷哦,下次去南方好了嘛!” “你们闭嘴。”乌雷诺斯又一次制止他们,“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沉默。 乌雷诺斯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你们害的。” “既然被发现了真实身份……”风神之弓故作沉思状沉吟片刻,接着快乐地大 声宣布,“那我们就光明正大地跟踪吧!” 就在四神器缠夹不清时,乌雷诺斯和织羽的距离再一次被拉开了。 真是四件奇怪的神器:有人脸,会说话,而且还是不停地说话。从以前的谈话 看,他们还会龙语言,那么说是上古的稀有物品。那个乌雷诺斯究竟是什么人?十 二、三岁的年纪居然可以独自一人带着四件神器? 织羽的思考被眼前已变换的景物所中止。 前面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有条岔路,通往一间两层的,门口亮着几盏风灯的大屋 子。屋子的侧翼便是一个马厩——驿站到了。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驿站里就已经有客人准备启程了。刚套好马车的伙计 看到了正走近的织羽,连忙迎了上来,他走路的样子很怪——是个瘸子。 “租马?马车?吃饭?住宿?” “打听个人。” 殷勤的笑脸马上冷了下来,瘸子打了个呵欠,爱理不理的答道:“打这过的人 可不少,要记得周全可不容易。” 织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什么价?” “少说也得五六十枚银币吧……” 织羽扭头就走。 “四十!” 织羽站定在门口的马车旁,冲着马车夫问:“请问……” “二十枚银币一个问题!我认识附近镇上所有的人!记得所有客人的脸!” 织羽侧过头,终于转过身正面对着他。看着瘸子额前沁出的细汗,织羽不觉有 些好笑。 “你想打听谁?”声音听来有点生气。 “坦雅。” “坦雅。柯莫?” 织羽不知道坦雅的姓。“她以前在这工作。” “那是以前。” “现在呢?” “她出嫁了。” “结婚了……”德威尔的事也许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沉默了一会,瘸子也说:“……结婚了。” 织羽发觉他的语气中似乎还隐藏着没有说出的事实,她看向他的脸。平平无奇 的五官呈现着平平无奇的表情。他不想说,我即使问他,他可能也不会说。 “喝!”车夫低喝一声。马蹄的嗒,车轮辚辚,挂在车角的风灯左右摇晃。明 亮的满月刚被云彩遮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马车载着客人离去,走入更远的 黑暗。 驿站门口的两人目送马车走入深黑,一言不发。 “她住哪?” “沿着这条路往下走。”瘸子指着马车消逝的方向,“有一个林场。最靠近树 林的那间木屋就是。” 织羽有所思地点点头。爱上吟游诗人,嫁给伐木工人。这就是普通人类女子的 人生? 瘸子以期待的眼光盯着织羽,“两个问题。四十银币。” “两个问题。四十枚银币。”织羽冲他摊开自己空空的掌心。 瘸子怔了一怔,懊丧的神情里夹了些恼火。他挠挠头,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谁让他自己多话也问了两个问题呢? 织羽不禁莞尔,抛给他一个东西,一边往内走去:“一个房间。” 在门口的灯下仔细瞧了好一会,用牙咬了咬,又用手弹了弹,瘸子确认那是一 枚金币。他欢天喜地地跟了进去。 “您这边走,小心台阶。我跟您说啊,我可瞅见您带着的琴了。待会儿您去了 坦雅那儿,千万可别让她丈夫看着了。要不那可麻烦大了。一不留神还得被斧子…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织羽的脸冷了下来。 瘸子似乎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多,没接下去。 “还有什么?” “坎比佛利亚国的国境线从林子里过,您小心着点哨卡。”瘸子缩缩脖子,为 织羽打开房间门点亮灯,没再说什么就匆匆下楼了。 织羽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 去林场见坦雅,再到邻近的小镇补给,换一匹马到下个驿站,沿公路到夕罗尼 建的首都罗尼斯。行程大概就是这样。 要了一匹马,她准备前往林场。 “您如果不回这了,就把马骑到林场东边的小镇铁匠那去。” 织羽点点头,策马远去。 织羽走后不久,一个穿着叮当作响盔甲的暗精灵进了驿站。 “租马?马车?吃饭?住宿?”瘸子迎上前。 “我想打听一个人。” 瘸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相互间相隔不很远的伐木工小屋里,只一间特别贴近树林,也显得特别的…… 破败。在它门前有个劈柴用的旧树桩,树桩后两根木棍拉着的细绳上搭着一些褪色 的旧衣服。小屋褐色的木门板上有不少斧痕,露出一些原木的本色。周围很安静, 只有零星的鸟鸣。工人们应该都出去工作了。 织羽将马缚在一棵树上,在小屋外喊了一声:“坦雅。”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只眼睛:“你是谁?” “德威尔的同伴。”织羽亮出德威尔的五弦琴。 对方沉默了一会,“我认识你。他呢?” “……死了。” “咚”屋里传来人体摔落的声音。 织羽冲上前,想把门撞开,没想到门根本没锁,她几乎是摔进了小木屋。 窗下,躺着晕过去的坦雅。 把琴放在地上,织羽扶起了坦雅。 坦雅?那个曾风姿绰约的美人? 织羽不敢相信。曾被德威尔赞美说只适合用来亲吻和歌唱的红唇如今苍白而干 裂,唯一的殷红是左嘴角一道被磕破了正流着血的伤口,下唇瓣有条细细的斜痕。 远不止这些。左颊上有瘀青,深陷的眼窝笼着黑影,有一些红黑的色斑,右眉 骨有条丑陋的疤插入柳眉,使右边的眉看起来有左边的两倍粗。在她染有少量血渍 的前额上有些头发异样的短。织羽抬手轻轻拭去她前额的血渍,忽然一根弯曲得皱 缩起来的发丝跳了出来——它曾经在火中被烧过。 坦雅醒了,拨开织羽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谁干的?” “我只是摔倒了。” “说谎。” “没有。”坦雅摇摇头。 头发摇动着露出耳朵那一瞬间,织羽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精致的耳廓上,小巧 的耳垂也有伤!一看就知道,那是用暴力将耳饰扯脱留下的。 竟对柔弱的女人施以暴力!愤怒压迫着织羽的声带,她想大吼,发出的声音却 是挤压出来的,带着嘶哑:“是谁?” 坦雅被吓到了,她紧紧地绞着双手,狠咬着下唇,就是不说话。 高领、长袖、垂到脚跟的长裙。她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伤痕?! “谁?!” 织羽低吼着。一生中屈指可数的几次,她的怒气迸发了。因为坦雅的懦弱,因 为伤害她的人的残忍,因为人们熟视无睹的冷漠,因为…… 坦雅啜泣起来。她忙把手捂住了嘴,拼命压抑着哭声。泪水从她的指缝渗出, 淌过她手背大大小小的伤痕。“是……我……丈夫……” 织羽攥紧了拳。 坦雅突然停止了哭泣,惊恐地看着她:“不要……不要打我……” 愚蠢。她还分不出谁是敌人吗? 坦雅退到屋角,跌坐在地。“不要……不要打我……”她把脸埋进膝盖,两手 紧紧地抱着头。 “待在那,别动。”织羽低声道。 坦雅不敢抬头,也就没有看到织羽的变化——冰蓝的雾缠绕着她全身,原本是 淡蓝色的眼眸颜色越来越深。 “骚婆娘!滚出来!老子要你的命!”粗蛮的叫嚷在门外响起,只凭听觉,织 羽就能发现浓重的酒气——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无规律的呼吸声,院内的坛罐被碰 倒被踢碎的声音。 织羽一步抢到门口,关上门,锁上。 “骚婆娘!我看见了!门外有马!你又把野男人带来了!是不是!”木门被粗 暴地摇动着,门栓已有些松动。 坦雅在角落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泣。织羽从门后退开,站到她身前,搭箭,拉 弓。 一声钝响。是斧头砸在木门上的声音。 织羽知道门上的斧痕是从哪里来的了。 脆弱的门锁松脱,门被一下撞开,夕阳的光斜射进来,映着门口一个高大壮实 的黑影。 “骚婆娘,这次是小白脸吗?!” 被误会成男子的织羽没有出声。她的箭指着黑影,箭杆上缠绕着细小冰晶结成 的雾。 黑影的视线落到了地上的琴。接着是声怒吼:“原来是你!” 黑影的利斧扬起。 织羽的冰箭离弦。 “噗!”箭刺中。 “咚!”人倒落。 “啊~~~~~~~~!”坦雅厉声尖叫着。 织羽回过头看着她。 坦雅跳起来揪着织羽的衣服拼命摇晃:“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我丈夫! 杀人犯,杀人犯!” 对这样一个伤害自己的人,她还有眷恋?为什么? 织羽甩脱她的手,从腰间拿出红玉耳环塞到她手里:“德威尔给你的。” “德威尔”这个名字对坦雅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她平静下来,怔怔地看着手 里的耳环。 “卖掉它,离开这。”织羽对她下命令。这种状态的人,只有命令她才听得到。 “……不……不……”坦雅浑身发着抖,“他们会杀了我,他们应该杀了我… …” 织羽冷冷地抽出一支箭,对准躺在地下那一具冰尸:“你再不走,我就把他炸 成碎片。” 坦雅瞪大眼睛盯着织羽,一步一蹭地向门口移去。 “妈妈……妈妈!”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外面响起。坦雅一愣,像突然恢复了活 气,匆匆朝声音奔去。 织羽蹙起眉,跨过尸体,走到了门口。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扑到坦雅张开的怀抱中。“还好你躲起 来了,还好……”坦雅疯狂地亲吻着男孩的脸。 “你们的孩子?”织羽问道。我让他没有了父亲。织羽想着。“父亲是人成长 中重要的存在。”她想起德威尔曾说过的话。我是不是做错了呢?看到坦雅肩头无 法停止的抖动,她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不,那个男人该死。 “妈妈。”坦雅抖动的肩头上探出一张小脸。 织羽怔住了。像是被自己的冰封箭凝固,像是被扔进寒狱沼泽。她看见了,看 见了也许是坦雅不想让她看见的东西,也许是坦雅身上那些伤痕的根源,也许是坦 雅的丈夫暴躁不安的原因。 小男孩,有张和德威尔一模一样的脸。 父亲是人成长中重要的存在?父亲?德威尔?刚学会走路,一岁多的小孩子? 成长中重要的存在?破碎的字句在织羽脑海中飞舞。 “他知道吗?” 坦雅眼中闪动着慌乱,她只是紧紧地抱住孩子。“妈妈……”孩子在她怀中挣 扎,“妈……” “你会勒死他。” 坦雅松开了手。小男孩跌坐在地上,拼命喘着气,眼里迸出了泪。像是刚从噩 梦中苏醒的母亲颤着嘴唇亲吻他的脸。 “快走。马上。”织羽催促着。 坦雅抱起孩子,向小路走去。 她在往镇里走,她疯了? “坦雅!”织羽大喊,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坦雅木然转向她指的方向迈动步 子。 她已经死了,虽然身体仍活着。她以男人为生命的支点,但现在她两个丈夫都 死了,名义上的和事实上的丈夫都死了。她也死了。 坦雅怀里的小男孩冲织羽挥挥手,还露出一个笑容。 说再见吗?对谁?孩子会活下去,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活得很好,也许更好。亚 马逊族的孩子们从来就不需要父亲。从来都是。 小男孩仍在挥手,衣袖滑落,一道映着日光的白亮几乎刺伤了织羽的眼。手链! 德威尔的手链!他曾自嘲说祖传的只留给自己孩子的手链!他曾漫不经心说已经丢 失的手链! “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织羽低声喃喃自语。 话音仿佛在脑海中回响。这声音曾在空气中徘徊,超越了四年的时光,又一次 振动织羽的耳膜,摇动她以为已经结冰的心。 “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记住,姑娘们。他们只会说谎!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成为附属国就只有被奴役!只要我们活着,就决不并入他们的版图!”族长站在六 个将举行成人仪式的十六岁女孩面前大声地说,“记住!男人不是奴隶就是敌人! 清扫这片丛林,不要留情!记住,敌人离我们很近。很近!” 是的,太近了,近得在我们回到村子时只看到了灰烬,焦黑的灰烬。男人们来 烧掉了我们的一切。他们不对他们的破坏负责,他们不对他们侵略负责。他们要的 只是扩张、征服、压迫、屈从! 欺骗女人的男人都该死,伤害女人的男人都得死。 织羽不知道,她的眼睛又一次变成了紫色。 不远处的林中有一个身影在织羽的眼角闪过。只有一瞬间,但织羽还是认了出 来:是乌雷诺斯,他还在跟踪她,以为能找到他们会合的地点,以为能找到德威尔。 “德、威、尔。”织羽的牙齿压碎这个名字。 如果有会合的地点,那么只有一个。 织羽拉满了弓,箭尖随着那个身影的移动而移动。 别杀暗精灵,孩子!不要伤害他们!因为你有一半的血和他们一样! 母亲的话突然在织羽的脑海回响。 不,妈妈,不。 “一支箭!”大地神之铠尖叫着,“箭朝我飞过来啦!” 乌雷诺斯反射性的举起了左臂的水神之盾,结果变成了铠和盾的二重尖叫。 缠绕着冰晶的箭矢擦过水神之盾的鼻尖,蹭过大地神之铠的护颈立领,笔直地 钉入了乌雷诺斯身后的树干。箭尾的羽毛微微颤动着,箭尖和一部分的箭杆深埋入 树干,深褐的树干包上了一层冰甲,在夕阳中映着奇异的反光。 “这下可好了。”接下来的说话声中带着隐隐的怒气,“我被钉在树上了。” 声音来自挂在箭杆上,蒙上了一层冰霜的风神之弓。织羽的箭从它的弦与干的交角 穿过,把它扯脱了乌雷诺斯的背带,钉在了树上。 “我被钉在树上了,”它的声音大了起来,“被一支箭,一支箭!真是奇耻大 辱!奇耻大辱!” 乌雷诺斯没理会它气得红紫像老树皮般的脸色,他看着织羽。她冰蓝色的眼眸 没有一点情感的流露,没有箭落空的失望,没有对敌人报复的害怕。她以看着路边 一块石头的表情看着乌雷诺斯,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看着他,而是目光从他身体 穿过,看着他身后遥远的一个点。 突然,她背转身飞快地离去,就像在逃离正向她扑来的大火或猛兽。乌雷诺斯 心虚地朝自己身后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枝连着树枝,树干叠着树干的森林, 因为阳光的逝去而变成深黑。 被冻成冰块的伐木工人横在屋门口,硬得像块石头。 我一定是疯了。他可能死了。我发疯了才会对普通人射出那么强的箭。他只是 个普通的人类。他一定死了。 织羽探出手,碰了碰伐木工的手臂,或者说,碰了碰他手臂上一指多厚的冰壳。 很冷。她缩回手,指尖沾上了水——冰壳已经在溶化。 在伐木工的喉部恰到好处的一下轻击,从男子下唇至左肩的冰壳呈辐射状地碎 裂出清脆的微响,大大小小的冰碴散落,在地面弹跳几下落定后慢慢地化开,渗入 地面木板的纤维。触到伐木工颈动脉轻微的搏动后,一直紧绷着脸的半精灵表情终 于有些放松。拾起放在地上的五弦琴塞进背囊,织羽站起来,迅速地从屋中退出, 往坦雅离开的方向追去。 坦雅母子走得不远——坦雅抱着孩子,而马跟在她后面慢慢踱步。 天空渐渐变得灰暗,阳光渲染的温暖将自天幕褪去,又一个冬夜即将到来。如 果归家的伐木工们发现了那个差点被冻死的人,那么他们赶上坦雅不会比点燃火把 慢多少。 织羽对坦雅伸出一只手:“上马。” 坦雅撇过身。织羽只看到她的背和倚在她肩头熟睡的小男孩的脸。 “你杀了他……我一个人怎么让这个孩子长大?” 织羽皱起眉。所谓的父亲真有这样重要?一个不能提供给母亲和孩子安全感的 男人真有必要存在?而且,养大一个男孩能有什么意义呢?亚马逊族就从来不需要 男人的存在。这些人真是很奇怪,难道女性就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里翻腾着,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坦雅闻言轻轻一颤,突然回转身将孩子塞到织羽手中,竟然很轻巧地上了马。 抱着仍在熟睡的小男孩,织羽一时语塞。 夹紧马腹,坦雅探身接过孩子。坐在马背,紧握着缰绳的坦雅似乎又回复了从 前的风采。盯着前路,她语气坚定地说:“你是杀人凶手。” 织羽没有辩白。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离开那个伐木工,那么就让她这么想吧。 坦雅吸了一口气,“但是,你是德威尔的同伴,是他的同伴。所以,有件事你 一定要记住。”她拧过脸,居高临下地和织羽四目相接,眼神相对的一瞬间,织羽 觉得看到她的眼眸中闪动着火光。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句话:“德威尔所爱的, 绝对不会是懦弱的笨蛋女人!” 织羽一直没能忘记这句话。 语音刚落,“喝!”坦雅一声低吼,座下的黑马绝尘而去。 织羽站在深蓝色的天空下,看着离去的人和马,突然想起了坦雅脸上的伤。那 些也许不是被虐待留下的伤痕,也许是和人搏斗留下的伤痕。织羽回想着那个伐木 工的脸,不记得上面是不是也有女人指甲的抓伤,也许是有的。还有,为什么在别 的伐木工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坦雅的丈夫会这么早在家中出现?以及那句话“这次 是小白脸”,这次?那么还有其他人么? 发觉情况有异的半精灵没有时间细想。因为敏锐的听觉和视觉都告诉她:伐木 工人们已经追来了。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