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尼斯 火光像蛇般游动着接近,声声粗鲁的叫骂中夹杂着几句清亮的少年嗓音:“我 没有杀人!不是我!” 被伐木工人追逐的竟然是乌雷诺斯。他一边奔跑,一边回头辩白。风神之弓在 他紧握着的手里帮腔:“拿弓的都会射死人,拿刀的都会杀人吗?嗷!你把我抓得 太紧了,温柔一点!我很脆弱的。” “真是没脑袋。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杀人,就像斧头可以砍树也可以砍人一样。” “对呀对呀。啊!有人朝我丢斧头啊!” “如果,嗯,我只是说如果……” 躲在暗处的织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在前面奔逃的暗精灵,在后面紧追的伐木工,二者的距离不过几步。只要乌雷 诺斯稍有松懈,就会被工人们的愤怒碾作齑粉。 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四神器的话中也可猜出个大概:无非是拿着风神之弓的乌 雷诺斯被误认为是射出冰封箭的人。但双方口口声声凶手、杀人,中箭的人必定已 死。 不可能。我走时冰已经开始融化,而他还活着。绝不会是因我的冰箭而死。谁 杀了他? 就在织羽思考的一瞬间,乌雷诺斯已险像环生—— 一把手斧砸向他小腿,同 时有根手腕粗的木棒袭向他的背。乌雷朝左前方一个高高的跳跃,手斧是避开了, 木棒则擦过他的右脚。 暗精灵轻巧敏捷,果然适合做暗杀者。 “我没杀人!我从没杀过人!” 织羽相信这句话。暗杀者只有轻巧敏捷是不够的,还需要绝对的安静。他没有 这个条件。 奔跑着的人们离织羽藏身的树丛越来越近。 “救命啊!杀人啦!我还没见过格雷兰第一美女,我还不想死啊!”风神之弓 绝望的惨呼不休。 “闭嘴!”乌雷诺斯喝道。 这就是暗精灵吗?母亲曾那么在乎的所谓父亲的人就是属于这样一个种族吗? 织羽攥紧拳。族长是对的。独个的男性根本不适合作战士,他们只有聚集在一起时 才有能力出击。他们的武器只有谎言和阴谋。他们全都是不堪一击的混蛋。 心中有一个声音柔声道:德威尔就曾一个人…… 织羽摇摇头,甩脱那个名字。他已经死了,那个说谎的笨蛋?。 她决定离开,这里发生的事与她无关。 奔跑的人们从她藏身的树丛前掠过。 看到乌雷诺斯那张稚气的脸时,织羽犹豫了。他才十三岁。就精灵的长寿而言, 他还不过是个小孩子。但现在那些追着他的人只想致他于死地。 如果他专心地逃跑,不会有人跟得上他。帮帮他。心里那个轻柔的声音说。 他与我无关。?心中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回答。 本来被追杀的可能是你! 我没有救男人的义务。 那德威尔呢? 织羽突然地从树丛中站起来,结束这场内心的对话。望着前方路上重重叠叠的 背影,她抽出箭,拉满了弓。 一记破空之声。 有几支火把忽然同时灭了。 “邪门了!”工人们的脚步慢了一点。 箭响。 一声。又是一声。 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碰撞。先飞出的冰爆箭被后射出的劲箭追上击中箭尾,顿 时在空中炸裂。 突然间漫天的雪粉冰片自半空塌落,纷纷扬扬地摇曳。工人们吃惊地瞪着天空。 仅余的火把那跳动的光芒在冰晶间相互映射,远的只看到一片漆黑,近的只见到点 点晶亮。 “妖术!”“有鬼啊!”人们朝着各个方向逃离那片冰雪。 突如其来的冰雪落完后,伐木工的长蛇队一团散乱,而追击的目标——那个少 年精灵凶犯已经不知去向。 “奶奶的,再让我见到那小崽子,我撕了他!” 草草搜索过路旁的树丛,伐木工人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坦雅的丈夫死了。这个暗精灵也几乎陷入死亡。难道说我真是带来死亡的人? 死神的跟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四年前?十年前? 织羽在黑暗的树林中慢慢走着。精灵视力使她能清楚地看到地面——只有枯枝、 败叶、石块和泥土,可是,她总觉得听到自己踩碎无数骸骨的声音。 觉得累和烦躁的时候,就把所有的事情变成任务,世界就那么简单。这是族长 说的。 完成德威尔的遗愿,然后忘掉一切。世界就会变得简单。 这里会是最后一站。 织羽朝前望去。 纷飞细雨中,仍可以看到如此分明的一切——厚重的双层城墙。悬空花园。高 耸尖细的魔法塔。 夕罗尼建,格雷兰大陆的王冠。罗尼斯,王冠上的宝石。“陆上的加隆港”Roadneeth 据商人们所说,此名来源于“Road needs”,是由商路汇集点的小镇发展而来的大 都市。这城门前的大道上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的商队便是明证。当然,关于城名罗尼 斯来历的说法并不是仅有这一种。 进了外城的城门后,织羽松开了缰绳,马儿缓步沿着宽敞平坦的石板大道朝内 城的城门踱去,蹄声的的,清脆悦耳。 一队马车队从织羽的右侧超过了她。“新年快乐!”领队的女商人对着织羽微 笑大声招呼。 织羽仿佛为她的笑容所感染。“赞美春之神。”她回答。 已经是1400年的春天了。在小镇到小镇之间,在驿站和驿站之间,织羽走过整 个宣布着死亡的冬季。 这里,是最后一站了。 雨停了。明媚的春日照耀着光的子民。 “新年快乐。”低沉的声音自织羽的左下方而来。 一脸络缌胡的矮人骑在麋鹿上,扛着一个似乎比本人还大的布袋。 “赞美春之神。”织羽回应。 德威尔的竖琴据他说是由矮人和精灵合力打造的,难道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从 罗尼斯的市场上购得? 织羽低头看向手中的竖琴。光滑圆润的曲线,坚硬的木质,柔韧的琴弦。细小 的装饰宝石嵌着恰到好处,华美而不庸俗。精雕细琢的琴马正下方镂着一个由繁美 涡纹构成的“R ”字。这样的精品是在普通市场上就能得到的吗?她略略有些惊诧 :两年来相伴着出生入死的同伴,她居然对他知之甚少。不过,她对他又是什么? 醉生梦死间隙中的休憩么?或者,风月战场上的挡箭牌?又或者……她随意地抚弄 几下琴弦,抬眼看向城门,再仰头望向高远的天空——无所谓了,完成任务后,我 再不会带着它了。 一只奔跑着的大鸟飞快地从织羽身旁掠过,鸟背上是个佩环叮当响的红衣少女。 一人一鸟冲向城门。“新年好呀!”她大笑着,亮出雪白的牙齿。 “赞美春之神!”看守内城城门的四名士兵几乎是齐声回答。他们的存在只是 作为城门威严的一个象征,并未对任何行人和商队做出盘查。这是一个对所有人敞 开胸怀的城市,它包容一切。 走入内城,所有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歌声乐曲声叫卖声谈话声笑声, 原来清晰的马蹄声被完完全全地淹没;所有的颜色缤纷错呈,舞者飘飞的艳红、喷 火者卷扬的橘黄、骑士银白的盔甲、商人金光灿灿的钱匣;空中混杂着异国香料的 芬芳、淡淡的果香、清冽的酒香、衣料的薰香、女子的脂粉香。 除了加隆港,不会在别处看到如此多的商队——马队、骆驼队、象队;除了在 梅斯艾多沙,不会在别处看到如此多的艺人——歌手、舞者、诗人;除了在西贝鲁 传说中的宝库,还能在哪里看到如此多的珍宝——水晶、白银、黄金在阳光下散射 着刺目的光芒。 织羽已经沿着东大道走到了中心广场。抬首向天空望去,一道彩虹挂在城西。 斜下方,是白色拱顶、雪色廊柱的圣徒陵寝,驾凌于七色的七重祭坛之上。顺着山 势由北而下,是以华丽皇宫为首的贵族聚集地。由南而下,是国会厅、图书馆。越 过图书馆的灰白拱顶,还能看见远在外城的魔法学院藏书塔的塔尖。“Roadneeth ” 一名据魔法师们说,是指“Road neath”,指通往地下魔法之源的道路。 学习魔法很有趣。织羽回想着自己学习冰冻箭的日子。不知学习使人复活的魔 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惜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先做。得去伯爵府。 织羽摸着左腰的首饰袋,德威尔留给他爱人们的宝物还剩最后两件。孔雀扇子 给伯爵府的茉黛蜜,但那只戒指是给谁的呢? 嘈杂的人声和开始变得猛烈的阳光让织羽觉得心烦意乱。 应该找个只有饭菜香和酒香的地方。 织羽俯下身轻轻地拍拍马头,马儿听话地转向广场的西南角。 木琴酒馆。德威尔在罗尼斯时几乎每天必到的地方。 胖胖的老板娘走了过来:“来点清蒸蜗牛?春天的蜗牛又肥又嫩。” 织羽摇摇头,“蜜酒。牛肉。”走到一个最不引人注意又正对着门口的角落, 她坐了下来,把五弦琴搁在桌上。 老板娘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德威尔,他真的死了?” 半精灵紧紧盯住了眼前的胖女人:她怎么知道的?谁比我先到了罗尼斯? “是个女孩子说的。是真的?” “她什么样?”织羽问道。 “十五六岁吧,有两条又长又黑的粗辫子。” 是米妲丽吧。她偷跑来罗尼斯了?是要来学习魔法的吗?她就真的那么希望让 那个某人重生? “德威尔……” “他死了。” 这三个字,织羽已经说得麻木了。德威尔,现在对织羽来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她已经可以把那三个字说得干脆流利不带一点感情。 我在忘记他。织羽觉得一阵轻松。 “哦。可惜。”老板娘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柜台很大声地说道:“蜜酒!牛肉!” 像想起了什么,老板娘回过头轻声劝告着织羽,“别信那些男人的鬼话。什么只有 你一个,永远都是胡说。” 织羽淡然一笑。 在付帐时顺便问米妲丽的下落,然后打听卡卡茉莎这个人,明天再去伯爵府。 所有的事情就都完结了。把所有的事情变成任务,按部就班的完成,世界就那么简 单。 卡卡茉莎的占卜屋离驿站不远。归还了马匹,织羽走进了老板娘所说的那条小 巷。只不过和大道隔了一个路口,这里就已经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灰色石砖砌成 的高墙,沉默着来来去去的人们。 这里只有一家占卜屋。织羽推开了门。 屋里竟出乎意料的明亮。一张摆着硕大的水晶球的圆桌后,穿紫色长袍的女子 手里握着一叠牌,微微垂着头,蓝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唉……怎么又是女人啊?怎么就没有多一点男人喜欢占卜呢?”占卜师感叹 着。 “他们去做诗人了。”织羽向她走去,轻声回答。 “诗人?” “他们自己编造未来。” “哈哈哈……”占卜师爽朗地笑起来,“我喜欢你。说吧,有什么要问的?爱 情?金钱?权力?名望?” 不知为什么,织羽觉得自己喜欢她。 她扬起来的脸看上去很年轻,不像族里那几个负责占卜的长老那么阴郁和沧桑。 她的微笑,她期待的眼神,还有她用牌支着下巴的神情,让人忍不住想对她说话。 “都不是。”织羽回答。 “那是什么呢?” 织羽走到她跟前,取下了自己颈上的挂链递给她。 “还没有为你占卜,我不会先收报酬的。” 织羽摇摇头,“给你的。” 占卜师一愣,随即笑起来,“为什么你不是英俊的男人呢?”她接过了挂链, 顿时脸色大变,“伯伊塔?他在哪?他怎么样了?”卡卡茉莎猛地站了起来,牌洒 了一地。 织羽惊疑地看着她,“你不是会占卜吗?” “可是,”卡卡茉莎颓然坐回去,“我不敢算……” “他活得很好。” “……是吗……那就足够了。”卡卡茉莎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耗了我那么 多魔力后他还敢死的话,到阴间我也不会放过他。大帅哥啊,死了真浪费。” 他们有个很长的故事。织羽看着她低垂的长发,低声道:“我走了。” “你为什么拿这个来这里?” 织羽回身看着她瞪大的眼睛。 “伯伊塔让你把这个交给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一定关系到……复活……你 要救的是什么人?是你的爱人吗?帅吗?” 织羽耸耸肩,摇了摇头,“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 “我不记得他了。” 占卜师直盯着织羽的眼睛,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而她在眼前的半精灵脸上看 到的,也只有同样难以捉摸的平静冷漠。“今晚留下来好吗?我想听听他的事。” 织羽同意了。 织羽做了几乎一夜的听众。从来只都对顾客讲述未来的卡卡茉莎给织羽讲述了 自己的过去。现在她终于走了,把织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在朋友家里,应该可以安心的睡觉了吧?织羽想起去年整个冬季,她睡着的时 候,也醒着。闭着眼睛警惕着世界,用耳朵、用鼻子,用全身每一寸肌肤警惕着世 界。现在,可以不需要了吧?她在床上舒展开身体,陷入睡眠。 过了一会,她不自觉地侧过身背着墙,一只耳朵紧贴着枕头,另一只直立着, 而右手滑进了枕下——那里有她的短剑。 箭羽。箭杆。破裂的软甲。尸体。 一具尸体。从右眼眶插入直没至羽的箭支。 又一具尸体。被剑割破的咽喉。 血滴。梭枪的枪尖。染血的草丛。 喘气声。来自自己的肺。 隐约的歌声。“玫瑰不是玫瑰,如果你没有看见。如果没有美酒,春天就不是 我的春天……” 望向声音的来源,只看到一片迷雾。 “织羽……” 很累了。仍然得提起梭枪,斜横在身前。 “亲爱的搭档,是我啊。”迷雾中出现一双穿着鹿皮靴的脚。 “谁?” “这是你的弓。我从那边捡回来的。不要拼得那么累,你可以躲在我后面啊。” 迷雾中又出现一只手,握着张宝蓝色的短战弓。 扔掉左手捡来的盾牌,张开了手掌,“还我。你走开。” 手心微微一重,却不是弓的质感。一枚小小的戒指在手心中闪光。 “我该早一点,早一点给你……” 闭上眼,黑暗。再睁开,迷雾。 “死人不会说话。”右手梭枪一挺,前刺。 “啊哟!”女子的尖叫。 织羽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 烛光中,她右手的短剑正抵着卡卡茉莎的心房。披散着长发的卡卡茉莎身着睡 袍,惊魂未定地呆立在织羽床前。 “你干什么?”织羽微眯起眼。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卡卡茉莎左手持着烛灯,右手环在腰间。 织羽收起剑,眼睛盯着对方的手。 突然,她蓦地出手扣住占卜师的右手腕,轻轻翻转。卡卡茉莎的手无力地松开 了,一把晶亮的粉末从手心滑落。 烛光范围外的黑暗中,淡淡的几缕紫光在织羽的眼眸中流动。 占卜师抽回了手,左手把烛灯搁到一旁的小几上,右手在自己袍子上拍掉了残 留的粉末。“那是水晶粉。你害我浪费了那么多。” 织羽在床上坐直,等着下面的解释。 “你提到过戒指。我想帮你鉴定。可一转身你就睡着了,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 你很累了吧。” 织羽因警戒而竖直的尖耳朵垂了下来:水晶粉不可能伤人,是我误会了。 “想知道你的未来吗?”卡卡茉莎接过织羽递过来的戒指。 织羽只是摇头。卡卡茉莎有些失望,“那么,明天去过伯爵府以后请尽快回到 我这里来。” “很重要?” “性命攸关。” 我还会有什么危险呢?精灵一般的外表使我避开了亚马逊族的灭族之祸,追杀 德威尔的暗精灵又不曾把我作为目标,在这个和平的国都里,会有哪个陌生人要来 找我的麻烦呢? 然而她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回来。” 占卜师走了,半精灵继续坐在黑暗中,睡意全消。 为什么会梦到和德威尔的第一次相遇呢?而且…… 半精灵看着卸下弓弦的弓。那时他把弓还给我时说的不是那句话。 窗帘飘飞。织羽站起走到窗边,向外瞟一眼快要下雨的暗红色天空,关上窗子 回到床上躺下。 他那时说的是——愿意和我一起看月亮吗? 雨,又下起来了。春天的雨总是特别多。那一夜,没有月光。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