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恶梦森林 树林静得犹如千年墓穴,仅有一只鸟儿断断续续地发出空洞的鸣唱:“卡卡茉 莎,卡卡茉莎……” 穿过软藤间的空隙,踏着纠结树根盘成的地面,悄无声息地循声而去。 要追着它,跟上它,抓住它,抓住那只鸣唱的鸟,回复树林的寂静。 “卡卡茉莎……” 还有三步远。 “卡卡茉莎……” 拨开藤条。 “卡卡茉莎你在哪?” 抓住它了——这只“鸟”摇动着金色短发,晃动着精灵的尖耳,左手握着一张 弓,右手…… 血光。 “有星光兽……卡卡茉莎你在哪……”飘渺遥远的声音。 伏在床边的蓝发女子闻声惊醒,抬手探了一下床上那个梦呓者的体温:“退烧 了。怎么?在梦里还要再救我一次?那种鬼地方,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不想再去。” 沉睡的织羽微微睁开眼睛,目光轻飘如烟,仿佛一吹就散。 “继续睡吧,我去找药草。”蓝发女子朝门走去,嘟哝着,“能用法术多省事 ……” 半精灵合上眼,陷入混沌的黑暗。刚才支离破碎的梦境只给她留下支离破碎的 疑问:我为什么要攻击自己呢?哪一个是我?拿着弓的半精灵?扑上前的星光兽? 我对自己挥动爪子,然后我杀了我自己。半精灵,星光兽,哪一个是我…… 纯净的黑暗。 黑暗的树林。空洞的寂静。 横亘半空的树枝中间悬下一条条死蛇般似藤非藤的软枝,间或一荡。 被树的软枝和藤条绞缠着吊在林间的女子垂下蓝色的长发,细弱的低念漏过发 丝的间隙。 另一个陌生女子的嗓音大声却不太流畅地重复那些句子。 破坏这断续二重吟诵的是在不断接近的、无节奏的、沉重的脚步声——看守在 快速靠近。 诵文停止的瞬间,藤条散落,蓝发在空中急坠:“织羽救我!” “卡卡茉莎!”这尖利的回应声,好近。 是我吗?回答的是我吗?我为什么在这里? 前面是幽暗的树林,背后是夕阳的残光。 梭枪架住两柄劈来的弯刀,突地将力向下一卸,枪尖回转划出一条亮弧,带起 一道血线。悬吊的藤条像受惊醒来的蛇,忽地仰起头探向血腥来源的人体。几根藤 条和软枝相互抢夺着那个慌乱挥舞着弯刀的狱卒,卷缠着将他挂上半空。 左边飞扬着艳蓝的长发,右边晃过两条飘摇的长辫。爆裂的冰箭瞬间化成水洼, 淡紫电弧在水面跳跃,如同一群急于猎食的蜘蛛扑向黑暗。 野兽的吼声。尖爪。利牙。 “呀!——” “嗯……”来自左手的疼痛唤醒了半精灵,无意的呻吟让她张开了眼睛。 痛觉就在眼前,就在眼睛上方遮住阳光的手臂。向着日光张开手掌,透过自己 的血肉欣赏夕阳的血肉。红色的手掌,红色的夕阳。绕在胳臂上,被阳光映成暗褐 色的那些布条在渗透血液前应该是某人衣衫的一部分。织羽专注地盯着缠了一圈又 一圈布条的手腕,仍没有一点真实感。 坐起来,一圈圈解开绷带,四道狰狞的紫黑爪痕一点点显现——是星光兽,只 能在黑暗地域渡过幼年,常用来看守监牢的星光兽。 那场激战,竟然不只是梦境。 织羽的视线从左手腕移向一旁的床榻,松脱了弦的蓝冰弓就静静地卧在手边, 箭袋里仅有一支孤单的银箭。她拿起爱弓,又立即烫手似地扔下,紫色的血从伤处 涌出——我竟然劫狱救人?好像做了了不得的事情…… 脚步声中断了她无目的的瞎想。 伸手拔刀——右腿上的刀鞘是空的! 梭枪呢? 木门已经开了! “醒了?”门轴难听的“吱呀”一声后,是温软的女声。 见到来人凌乱松散的蓝色长发,织羽一怔,然后扶着自己的前额无声地笑起来, 将情急之下当作匕首握紧的银箭顺手搁到了一边。 “昏迷了一天就不认识我啦?” 粗布衣裳,无数新添的伤,因疼痛而变成有些奇怪的走路方式,这些并没有干 扰织羽对眼前这女子的印像。她指着对方手上的伤浅浅一笑:“卡卡茉莎,你这三 流法师。” “好意思说我,你不是和一群狮子打过架一样。” 织羽从床上跳下来,右脚落地时险些跪下去。 脚踝的伤让人想起那片树林的地面。高低不平,走起来磕磕绊绊,奔跑时比在 平地走路更慢。踏进那里的第一步,就能感觉到和黑森林一样的沉重气息。密密层 层的叶子完全遮蔽了天空,无数浮出地表的根条蜿蜒缠绕,和无数吊垂的软枝一起 结成深暗的蛇洞。 那不是树林。那是监狱。 “封禁之林是专门关法师的秘密监牢啊,你们敢劫狱,真是胆子不小。不过就 是因为你我才被抓的,救我也是应该。怎么知道我在那?”卡卡茉莎边说个不停, 边把刚采的草叶敷在织羽的手腕上,“我现在连最简单的咒语都念不动了,你先将 就着吧。” “是米妲丽。”织羽盯着卡卡茉莎掌中,自己无力虚拢着的手——在被查封钉 死的占卜小屋门前,红了眼睛的长辫子女孩紧拉着这手:“跟我来,去把卡卡茉莎 带回来。” 她戴着魔法学院学生的标识,是为了他才去学魔法的吗?真傻。织羽轻轻摇头 :“米妲丽呢?” 卡卡茉莎瞧了她一眼,慢慢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是个银手镯。 织羽还记得那些花纹,还有上面那对铃铛。她曾代表某人将它放在一篮巴利姆 果上,作为一个不知能证明什么的纪念。 现在,这银手镯颜色灰暗,染着血渍,缠着一络微微卷着、黑中泛着红褐的长 发,成双的铃铛已经断落了一只。 “竟然……”织羽接过手镯,悄声低喃,“牺牲了女性的生命……”像想起什 么,她匆匆探手自腰带拿出两块晶莹的宝石,抬眼望着卡卡茉莎。 法师垂下眼帘,长久地沉默着。半晌,才低语道:“我的能力很有限。” “只能救一个吗……”半精灵抿着唇,紧捏住手镯,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 “还需要考虑吗?你和她不都是为了德威尔才会去救我的?” “你是女人所以救你!”织羽大声反驳,接下来的话音却几乎吞没在嗓眼里, “而他……值得吗?……” “问你自己!”卡卡茉莎生气地将绷带用劲绑紧,瞪着织羽微蹙的眉头,声音 越来越高,“他值得吗?!你是为了什么跑那么远去女巫岛找石头!那个女孩是为 了谁送了命!!” “我欠他的!”织羽喝道。紫雾在她眼眸中弥散,凝成愤怒的深紫,又渐渐褪 成悲哀的淡蓝。“米妲丽……是我太弱了,如果我能强一点……” “你……先养伤吧。你腿伤好了我们再进镇。到时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累 了。”卡卡茉莎躺到床上,背过身去气愤愤地合上眼睛。 “进镇……已经到这里了么……”半精灵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快被黝黑树林吞 没的残阳。远处的玻莱尼湖闪着诡魅的亮光。夕阳被挑在森林无数的枪尖,光芒如 同喷溅的热血,黏住每一个沐浴其间的人。连远方的山坡上依稀可见的一点红色塔 尖都像刚拔出的尖刺。 这里到处都染着血。 而森林里,黑影犹如蔓藤,沿着树干向天空伸展。织羽凝视着那片黑暗,眼神 却穿透了它们,落在遥不可知的点——黑暗中,有一个冒着浓烟的村庄,有一队带 着剑的狂人;黑暗中,有一个奔逃中的女子,有一个带着五弦琴的男子;黑暗中, 有一圈银箭尖的圣环,有一点黄金剑的闪光。黑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如此 浓郁,如此粘稠,随手一捧,便能掬起的吸满血的黑暗。 “你变弱了,织羽。”好友炎舞的声音又像在那个月夜里一样清晰起来,“四 年来一直躲在谁的背后吗?” “嘲笑我吧,炎舞。”织羽轻声自语,攥紧手中的复活石,“无情地嘲笑我吧。” 鲜血渗透绷带滑落到开始变色的复活石上,掩去了它的光芒。 很黑。很重。很冷。像被冰山踏进了岩芯。 胸前、背后、头顶、脚心,来自各个方向的压力有如一只巨掌,越握越紧。冰 刺的小虫四处噬咬。不痛,一点也不痛。只觉得身体在一点一点丢失。 眼皮很沉。有谁要把它按进我的颅骨? 不。不! 想挥动的手臂灌了铅。把它从遥远的地方召唤回来,笨拙滞重地穿过粘稠的物 体。是水?是泥浆? 推——开——它——走——开—— 手臂在接近,头却在离去,向着某个方向缓慢地下沉。 下——沉—— 下……沉…… “不,救我……” “织羽……织……羽……救……我……” 铁蹄踏过湿地。沉重的脚步声。“啪嗒!” 床上的半精灵突地睁开眼睛。 有缝隙的屋顶。被烟熏黑的房梁。自梁上悬下的铁钩吊着一个锅,下面是已经 熄灭的火堆。围着火堆的石头圈之外,地板上的坑洞在白雾般的光中清晰可辨。 这是被废弃的小屋。罗尼斯的官兵绝不会找到这来。札帕克的不会。修罗席恩 的也不会。 身旁的卡卡茉莎好梦正酣,较从前清减了的面庞写着疲累。 半精灵侧耳聆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叽叽吱吱的鸣叫细浪般衬着蛙声的鸿波。其 间隐约夹杂着小石子投入水面的涟漪似的微响,飘渺得虚无。 可在半精灵的耳中,这微响有如雷鸣—— “救我……织羽……织……羽……” 虽然带着伤,她仍无声无息地下了床榻,翻过窗,滑进月光的纱帐。 织羽在山丘草地上的每一步,都带起一股夜光草的种子云,结出一片微光的薄 雾。而她眼里,只有湖水的波光。那是梦中声音的来源,那声音来自冰冷幽暗的湖 水。 “救我……织……羽……” 我听见了。是这个声音。 “织……羽……” 我来了。是这个方向。 “织羽……” 我找到了。是你。你叫我来的? 德威尔的身影在水中波折。“织羽,看这月光。有一首歌……今夜,在看得见 月亮的山丘上……” 我不要看。你走开。 “织羽,不要躲在没有人的森林里。森林很黑,很冷,很寂寞。” 脚上的伤疼起来,织羽坐下,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进手臂。 很黑,很冷,很寂寞。我知道。失去母亲的那晚,我知道;失去全族的那晚, 我知道。我再不要看到有女人在我面前失去性命了。 可是,米妲丽死了。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不该在那里的。害死了女性的男人。我 恨你。我应该杀掉你。 “织羽……” 我不要听你唱歌。走开。 “织羽。” 半精灵捂着耳朵抬起头。飘浮的雾气,零星的绿地,游移的磷光,一个人影抱 着琴,指尖在弦间滑动。 寒狱沼泽?德威尔? 织羽瞪大眼睛瞧一眼身边的水波,在水面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尖耳朵,再 瞧一眼弹琴的人影,是轮廓清晰的实体,连轻风中的乐声都真实得分明。 织羽站了起来:“德威尔!” 名字像咒语般解除了魔法,寒狱沼泽和吟游诗人突然消失了。只见夜光草的孢 子云被跑动的脚步激荡,翻卷着扬出点点荧光,女占卜师搂紧了竖琴奔近:“星光 兽的毒爪混合夜光草的毒气,你没精神错乱已经很好命啦。有没有做噩梦?有没有 幻觉?” “噩梦?恩。” “喊你你都听不见。伤患病人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出来直往湖里走,我还以为你 要自杀。” 织羽默不做声地随卡卡茉莎往回走,忽然停下:“明天进镇。” “你的伤还没好。” “我能走。”织羽紧走几步超过顿住的卡卡茉莎。 “你疯了?为什么?” “因为……”织羽回身,目光越过卡卡茉莎落在湖水。孢子云滑落湖面,波光 像是薄雾后闪烁的眼睛。“森林里的沼泽又黑,又冷,又寂寞。” 卡卡茉莎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女人,真傻。” 人来人往的小镇有着不亚于城市的喧嚣。各种不同的服装在街道上穿梭,各种 不同的语言在空中传递。可是,这种热闹却有别于城市的熙攘。 “不对头,很多人都带着伤。”卡卡茉莎轻拍织羽的手,“你把兜帽拉低一点, 这里好像什么人都有。” “他们没空理我们。”话虽这么说,织羽仍依言拉低了兜帽。从未来过这个镇 子,但凭着直觉,她已经看到了沿路藏在林中的守望塔,守卫者紧张的气息像提前 到来的秋风,警觉的生物嗅到那样的萧瑟都会躲回自己的巢穴里去。织羽拆开了手 腕的绷带,向暗藏的守卫亮出星光兽的爪痕。 以为是不走运的猎人才放我们进来的吧。也许,他们需要猎人? 卡卡茉莎试图拦下路人问个究竟,但是看来大家都很忙。有点气馁的,她回到 织羽身旁:“我们该先去铁匠铺看看?” 织羽没有提出异议。 “银子银子,我哪来那么多银子打造兵器!”铁匠的锤子往铁砧重重一砸, “你们这种旅行者拿着好兵器也只会逃命,怎么会救我们的镇子!哼,女人,女人 拿了兵器也只会拿来自杀。” “请问,是开战了吗?和谁?” 铁匠叉着腰低头瞪着卡卡茉莎刚打算嚷嚷,忽然地把脸一偏:“老头,你来这 干什么?” 回答的声音从两位女子的侧后方传来:“咳咳,帮我修修这把剑。” “你这么老了还想上战场?抢收两把麦子,赶紧逃吧!” “我……”老头仍把剑递了出去,塞进铁匠手里。 一直紧盯着老头的脸的织羽终于发出了声音:“酒店老板?” 老头瞧了织羽一眼,用力抽回剑,转身就跑。 “伯伊塔……伯伊塔!”卡卡茉莎尖叫着追了出去。 拖着劳累的伤腿,慢慢走在最后的织羽听到了铁匠的自言自语:“跑得那么快 又有力气的老头,说不定真能上战场。” 穿过灰土飞扬的路面,织羽走近正在交谈的两人,或者说不停发问和保持沉默 的两人。 被逼问的酒店老板故意忽略女法师的咄咄逼问,别过脸直盯着半精灵:“你回 来做什么?” “废话,她和我当年一样傻!为了救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简直不要命了。” “小姑娘,我真的不认识你。”老板拨开卡卡茉莎的手,视线仍停留在织羽脸 上,“你过不去,前面的路上都是军队。” “男人的战争与我无关。”织羽停下步子,让过一辆拖着杂物的鹿车。 “前面的村子和路都是他们的。凭你一个女人想闯过去?!” “是两个女人!”卡卡茉莎插进来,险些踢到紧追着前面鹿车的一只小猎犬。 “别开玩笑了!!”伯伊塔捏住卡卡茉莎的肩,“我们那个村子只剩我一个人 活着!你知不知道!我一个!” “对我来说……你活着……就够了……”卡卡茉莎就势伏在伯伊塔胸前,哭了 起来。 “小姑娘……”伯伊塔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真的不认识你。” “娜佳和莱娅丝……”织羽轻声地开了口。 “男人女人小孩没有一个活下来。” 织羽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身后的辚辚车马跑过,扬起了更多的灰土。不知哪 辆车颠落了几根麦子,她把它拾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土。 “哼,算上离家出走的米妲丽,我们的村子应该算是还有两个人活着吧。” “不,只有你一个。”织羽把麦子搁到伯伊塔手里。 “真幸运。”伯伊塔苦笑着握紧那几根麦子,“我算是那些还没被收割的。” “敌人是谁?究竟在和谁打仗?”卡卡茉莎抬起头开始新一轮追问。 “你们没有听见吗?从各个村庄里跑来的难民们,他们喊的是什么?修罗席恩, 修罗席恩!” 织羽的眼神一凛。 “别去!”卡卡茉莎及时地拉住了她的手,“你这个样子去送死吗?别去,你 们两个都不要去!战争非要面对面的扇对方一个耳光吗?” “靠你吗?三流法师?” “我们可以设陷阱,可以要求援兵,可以逃跑。” “陷阱……老板,他们知道寒狱沼泽吗?” 受伤的织羽最终没有被允许参战,而是在镇里教那些留下来的平民们怎么有效 地使用弓箭和短枪。两个月之后,织羽终于在镇里看到了随伯伊塔出征的卡卡茉莎。 只有她一个人。 织羽抱着箭枝呆立在铁匠铺前,眼睁睁看着她走近,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最 终还是卡卡茉莎先开的口:“别担心。这一次我们赢了。他们在营地。” “那你……” “雇到佣兵了,他们就逼我回来。其实佣兵里一样有女人。” 织羽蹙起眉:“是用双刀吗?” “没注意。” “头发是红的吗?” “好像不是。” 不是炎舞。织羽松了口气。永远都不要让炎舞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要让她知道 我在这里的理由。 两人并肩慢慢的往练习场走。“织羽想变强是吗?” 织羽瞥了卡卡茉莎一眼,点了点头。 “半精灵寿命很长,可以成为很强的魔法师。” “也许。” “强大,就可以保护很多人。”已经是法师的卡卡茉莎望着天空。树叶飞舞着, 起风了。 “也会是很多人的噩梦。”织羽搂紧箭枝,觉得有点冷。 “你说过的那个路口暂时是安全的。下次月圆我们就可以去。”法师停住脚, 揉了揉眼睛。 十天以后?织羽点了点头。 “你不要失去他。”卡卡茉莎突然捂住自己的脸,“千万不要……再失去他… …” 织羽丢下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拥住了哭泣的卡卡茉莎。 鲁娜斯消瘦的面庞丰满起来的时间很长。但该来的日子总是会来。 织羽安静地坐着,看卡卡茉莎忙忙碌碌地再次清点所带的魔法材料,忍不住开 口:“我们可以等。” “等什么?” “等你恢复。” “等亡灵法师把他带走吗?” 织羽抿紧唇,没有出声。 “不要再次失去他。没有第二次机会。”卡卡茉莎终于点完了材料,指着织羽 说,“你的戒指,戴起来。复活式用的力量很强,我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你得保护 我和他。” 沼泽还是那个样子——冰冷,阴暗,潮湿。是有一点变化,它长满了细碎素白 的花朵,看不见一点点水波,配上薄雾——完美的伪装。 “第一次看见。真美,像首诗。”卡卡茉莎忍不住低叹。 “悼诗。”就是这个地方半个月前吞掉了两队修罗席恩的骑兵,骨头都没吐出 来。织羽憎恶地斜睨一眼那些白花,望向对岸,握紧弓——几条皮绳吊在树枝上, 其中一条仍束着残肢。凯尔特人为求胜利的人祭一年来似乎还有过几次,但那些尸 体都到哪里去了? 倾听,仔细聆听。除了摇动树梢的风,没有别的声音。 “德威尔……但愿没有……”比了个手势,织羽带着卡卡茉莎飞快地往目的地 跑去。 她们很幸运。找到银箭尖的圣环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挖开泥土,取走遮蔽的枝叶,慢慢掀起盖在上面的衣物。 就是这张脸。越努力回想就越模糊,想要忘却时,它电光火石地闪过脑海,清 晰无比。 她熟悉光线在那张脸上投下的影子,熟悉被雨水或汗水濡湿时贴在额角 的褐发,熟悉挂在嘴角有些坏的微笑。眼前的他,仍是她一年前离去时的模样。 她的指尖挑起德威尔额前的一络头发,它们挡住了他的眼睛。 “眼皮很沉,有谁要把它按进我的颅骨?” 旧梦之中曾遭遇的深黑色挤迫感从她的指尖逼进温热的心脏,像突然扎进一枚 冰锥。她瑟缩地轻抖了一下,指尖从紧阖着的眼睑刷过,滑过泛青的下颌,悄悄地 撤开。半精灵近乎无声地轻叹:“德威尔……” 卡卡茉莎背对着他俩,轻声地念着防护的咒语。 织羽仔细地拂去德威尔脸上所有不慎散落的泥土。深黑的地下,沉重的泥土, 冰冷的沼泽。没有了。再没有什么遮住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光亮,再没有什么压着 你的脸让你觉得沉重。已经不再是在冰冷的泥土里,很快,你就可以自由轻松地呼 吸着空气的芳香。 “生命的收割者,灵魂的看守人,请聆听我的声音。”卡卡茉莎捧着复活石开 始祷告,织羽握着弓退守一旁。 “死者的血肉……”法师亲吻德威尔冰冷的前额。 “死者的生命……”法师亲吻手上的复活石,将它搁在德威尔的心口。 “死者之名,德威尔……”法师亲吻德威尔苍白的唇。织羽将脸别到一边,望 向森林深处。 “夺走他歌声的风,带回他的呼吸!” 复活石射出耀眼的亮光。背对着光芒的织羽竖直了尖尖的耳朵,左右扫视着因 光亮而变得更深的黑暗,右手轻轻地搭在剑柄,缓缓收拢手指,慢慢地将没在泥中 的黄金剑拔出来。 “滋——”警戒护盾的电光亮起!一只白骨手掌穿透屏障! “咔啦!”剑锋剁碎手掌的腕骨。 “啪!”织羽接着一记轻巧的斜挑拍飞了刚刚从淤泥中探出一半的骷髅头。剩 余的骨骸将会继续在黑泥中沉睡。 半精灵的尖耳朵摇动了几下,垂了下来——就只有这么一个敌人,没有了。 她转过身,视线胶着在另一双手上。那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圆钝整齐,正 交叠着搁在微微起伏的胸前。双手交叠搁在胸前入葬,是祈求神明保佑灵魂。不可 靠的神明们,这次有没有回应祷告? 那双手轻颤一下,滑到地面,撑着柔软的泥地,支起了躯体的上半截。 织羽的目光稍抬,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纯净无垢的眼眸——她一直不明白, 为什么一个浪游在各地的行吟诗人竟然还能保有这样的单纯。那双眼睛里本该有沧 桑、冷漠、讥讽,可是她常常看到的,总是水洗过的碧空,在玩世不恭的浮云后, 是深邃的……温柔。她装作视而不见,却永远无法忘怀。 他的眼神在卡卡茉莎和织羽之间游移着,最后停在织羽的脸上。歪侧着头,他 想说些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卡卡茉莎瞥一眼紧抿着唇的织羽, 悄悄退到一旁。 深吸了口气,织羽轻步走到德威尔身侧,单腿跪落,搁下剑,从腰带摸出一样 东西递到他面前,柔声说道:“认识吗?” 手掌展开,颜色黯淡的银手镯静静地卧在掌心。 他瞪着她掌中的银手镯,而后仰起脸正对着她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织羽 仔细的打量着他脸上每块肌肉的颤动,终于垂下目光,缓缓地缩回手将手镯放回原 处。 “那么,”她低垂着头,轻声问,“你还记得你家传的幸运手链吗?”她知道 这问题带着酸味,但她还是要问,她要听他的答案,哪怕是再一次的谎言。而他的 回答,是满脸不知情的无辜。 “你记得我吗?”织羽屏住气,等着他的回答。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吗。”她浅浅地微笑着,“你把她们都忘了,对吧?” 他不做声,似乎在努力想着要怎么反应。 但是,刹那间,织羽的手握剑,提剑,出剑! “你疯了!!”站在一旁的卡卡茉莎话音未落,剑已架在了原主人的肩头,锋 利的剑刃正抵着德威尔惨白的脖颈。卡卡茉莎拉住织羽的手,却不敢动弹。 “不记得了,是吗?”织羽紧盯着德威尔一片空茫的眼睛,自己眼中流转着紫 气。“我恨你。” “不,不对!不要这样!”卡卡茉莎拽住织羽的胳膊开始往外扳,“不要再失 去他!你会后悔的!” “我错了!”织羽的高声使防护罩水泡似的外壳有些摇动,“他不值得!一点 都不!” “他或许不记得那个女孩子,但他记得你!” “那又怎么样?”织羽咬着下唇,“我不想记得他。” “你说谎!” “妈……妈……”两个女人越来越高声的争吵中,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骤然的静默。 “妈妈……”发出细弱呢喃的,是剑锋下瑟瑟发抖的德威尔。 织羽的手轻颤,在他的锁骨上划出一条细血线。卡卡茉莎趁势打落了剑。 “妈妈。”又一声颤抖的低唤。 织羽惊愕的看着德威尔扑进法师怀里,险些将她撞倒。他环紧卡卡茉莎的脖子, 含着自己右手的拇指,委屈而含糊地咕哝着:“妈……妈……” 半精灵摇晃着退后了两步,望着两人的眼眸中,水光漾动。 忽然的,她仍握着弓的左手蓦地收紧,右手探向箭袋! 就在此刻,卡卡茉莎左手回护德威尔的头部,右手抛出一把粉末! “咻!”箭支飞到相拥的两人身后。 “啵……”防护盾从内部破裂。 “咳咳……”箭手虽急速地退到一棵云杉后,仍被法师刚才丢出的迷烟呛得轻 咳。 “梦神的坐骑,来!” “咳咳……”取箭,搭弦。 箭穿过三人之间的一团阴影,消失了。那团飘动的阴影,是一匹黑马飞扬着的 鬃毛的延伸,它的眼睛,是烟一般的颜色。它四条细直结实的腿上看不到马蹄,脚 踝和整个身躯都被不自然的黑色雾气包裹着。被召来的魅影驹俯首跪在法师身前。 “马马。”德威尔脸上绽出孩子气的笑意,迅速爬上了马背。 “不……”织羽勉力说出一个字,话语就淹没在咳嗽声中。她倔强地仰起头, 紧盯着两人的方向。 卡卡茉莎跨上马背,拥住德威尔,回头看向强忍着咳嗽的织羽:“你!顽固!” “咳……咳……”咳嗽的间隙,半精灵顽固地念动咒语。箭枝挟着寒光急射而 出。 法师夹紧了马腹:“驾!” 一箭,一箭,又一箭。“砰嘭!”“砰嘭!”冰箭的爆裂声不断,却没有一箭 击中远去的两人。 终于,幻影之马完全溶入远方的黑暗。 “砰嘭!”最后一声爆裂的炸响。 “咳……咳咳咳……”强忍的咳嗽终于一并作祟,半精灵支着树干,急促地喘 了好几口气。“德,威尔……”咳嗽间,她轻唤着他的名字。 “德威尔,”嘶哑的呼喊带着浓浓的哭音,“德——威——尔!” 树林深处,就在离两人远去的方向左近的地面上,破碎的冰碴散布在黑暗中。 如果你也有精灵的视力,借着淡绿的磷光,你会看见:慢慢消融的冰碴旁,是食尸 鬼的断爪,是骷髅的碎骨,是还魂尸的肉片。 织羽的箭,从来没有指向过朋友。 然而,远去的,终究远去了。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