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月封印 微阴的天空底下,细雪若有若无地轻飞;远处那起伏有致的丘陵、以及山坡上 渐去渐密的人家屋顶,全笼上了一层细致的银色粉末。只有眼前那朴素厚重、泛着 沙黄颜色的小城纤尘不染,宁静如风暴的中心。如果仔细观看的话,很容易便可以 发现:不止是这座小城而已,城周围方圆,乃至于顶端半公里左右的范围之中,半 丝雪花也飘不进来,就像是笼上了一个圆形的气罩。而气罩中的空气不知道为了什 么,隐隐地泛着薄雾般的一层淡灰。 费妮丝雅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自溪流中站起了身子。 这条自山坡上切割下来的河水流势颇急,即使在大冬天里也不结冰。河水滔滔 朝前奔去,在小城前方突然消失了踪影。 是没入地底了罢?如若她听来的叙述无有失误的话,这条小河流向的终点,月 浴湖,自从被凝塑成月封印之后,便因为能量与重力的改变,日复一日地沉入地底 ;而索摩人为了镇住这股邪恶的能量,用地魔法在冻地的湖泊之上虚空架起了禁镜 城…… 才刚刚自水中站起了身子,费妮丝雅便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空气中充斥着 的负能量小针一样地刺激着她全部的感官,使她不得不为自己展开一层薄薄的结界。 索摩人对能量的敏感度当然远远地及她不上,可是……在这种地方生活? 不可能一万七干多年以来都这个样子罢?这应该是……封印解了三个的结果? 沉吟着看小城之外的结界,费妮丝雅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薄雾一样的淡灰… …这意思是说,那结界中的负能量已经到达了饱合的状态,开始不受控制地散 逸出来了么?呵,天,艾诺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月封印究竟出了什么事 了?蕾雪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紧紧地握了一下手中的龙剑,费妮丝雅义无反顾地潜入了水中。在这种地方使 用瞬间移动是太过莽撞了,她宁可顺着水势一路前行。天光虽然在她转入地底的时 候骤然转暗,前方不远处却有一片淡淡的银光透了过来。而,即使没有任何的光线, 只要是处身于水流上中,费妮丝雅不会有任何的不适之感。流水就是她的眼,她的 耳,她的鼻子以及她的皮肤,准确且忠实地为她传达了水中所有的动向。只不过出 口处有光总是好的。月封印所在的地方总应该要有光罢? 流水急速地下斜,哗一声冲出了坡道,注入底下一汪净湖之中。湖底白骨森森, 层层堆叠,少说也有三四公尺来厚,竟不知有多少生灵枉死于此。只是年深月久, 衣服衫履乃至于肌肤血肉都已经化得一干二净了,水色清澈洁明,竟没半丝浑暗。 唯是成千上万的骷髅双眼空洞凄凉,尽皆视而不见地瞪视着费妮丝雅。 费妮丝雅胸中一酸,心道:“难怪打从方才开始,我便一直听到无数的呐喊挣 扎,吵着想离开这个地方。这许多枉死的生灵牢牢被负能源吸住,本来就已经不得 脱逃了,再加上禁镜城外那一层结界……唉,这等深重的怨气,难为他们怎生受得!” 手中龙剑微微一紧,朝着湖面上那一方丈许方圆、无形无质、单只是泛着银光的琉 璃状圆形薄片游去。 这湖泊虽然深陷地底,但并非全然密封;水压使得湖水不断渗透地表,形成另 一股地底暗流,将过多的湖水往外排出,与外界灌注进来的水量形成一个拉锯的平 衡状态。因而一万多年来虽经河水不断倾注,这地底湖泊不过只有二十余公尺来深。 费妮丝雅身子随水流动,只不过三五秒钟,便已经钻出了水面。 只朝月封印瞥了一眼,费妮丝雅心脏激跳,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在地底湖 泊的正中央静止不动、宛如凝结在水中的圆形光晕之中,赫然镶嵌着一名绝色的丽 人! 那丽人有真人大小,双手交叠在胸前,头颅斜侧。只看得到她半边面孔。微垂 的眼睑下是深邃的绿色眼珠。唇边的笑意深远而宁静。却是她亮银色的头发混入了 光晕之中,长短和轮廓都看不分明了。事实上,如若不是她身上衣衫饰物等少数色 彩鲜丽的物件烘托出不同的形状与质感,这丽人整个儿便几乎与那光晕混合为一, 教人分不清那照亮了这巨大的地底石穴的银色柔光是打从她身上焕发出的,抑或是 那圈光晕将她整个都给融比了。 然而,在这片人与光、光与人之间几乎都没有了界限的琉璃里,却有一样物事 格外突出。同样泛着银白的光泽,它信念来得份外耀眼;明明看似静止不动,只有 它不住流闪,仿佛随时都将破壁而出。 那是……在那丽人左边小腿的位置之上,自脚踝一直缠到她膝盖的,一条银白 色的小蛇! “……安息者!”费妮丝雅一手按上了自己胸膛,眼睛里一刹那间己满是泪光 :“水神欧莎比娜啊,是蕾雪、竟然……竟然真的是蕾雪!你,你们母子两个真是 ……”颤巍巍地吸了一口长气,她提起自己裙角,朝着月封印深深地行了一礼。 “这么长的岁月,真太辛苦你了。”她轻轻地说。全没料到话声才一出口,月 封印那原本平静的表面立时光华闪动,就像是水中的月影被石子冲乱了一般。 费妮丝雅心神大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月后、你听得见我吗,月后?”她激动地说,在注意到光华更盛的时候,全 身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即使明知道对方在这种状态之下。绝无可能同 她对话,她仍然止不住地说个没完:“你等着,我这就放你出来了……” 纤手一按弹簧,锵一声清越的鸣响,龙剑已然出鞘。深蓝的水中之精,多少世 代以来饱吸了水之精气的蓝水晶只一出鞘,整个地下洞窟的气温立时不断降低。几 乎连岩壁都要开始结霜了。 “我族的至宝啊,不要辜负了我,不要辜负了这块大地啊!”双手持握着剑柄, 她一步朝前跨出,剑身毫不迟疑地朝着封印与湖水接缝的边缘垂落。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龙剑才刚刚触及封印的边缘,那柔和的银光立时消失得一 干二净,整个地底登时入陷入了绝对的沉黑。费妮丝雅一声惊噫还未来得及出口, 一股子大力自月封印周边炸了开来,震得她朝后跌出了好几步。还没搞清楚究竟发 生了什么事情,黑暗中一道强烈的闪光陡然间亮起,却又在半秒钟不到的时间里倏 然消逝。极度的眩目与绝对的黑暗构成的对比使得费妮丝雅的视觉在刹那之间陷入 完全的空白。就在这时候一记彻骨的重击在她背心炸开,力道之猛强逾闪电,竟连 她这至柔至韧的身躯也抵受不住。费妮丝雅情不自禁地闷哼一声,往前扑了出去, 扑跌出去时背后嘶的一声锐响,又一道闪电追杀而来,紧挨着她的肩胛撞了过去。 完全搞不清楚敌人究竟藏身于什么地方,费妮丝雅藉着这道巨力朝前一个翻滚, 叫道“你是什么人?”喝声才刚刚出口,那人已经悄没声息地往侧地里滚了开去。 才这么闪得一闪,一道霹雳已经追了过来,住她方才出声的地方打了过去。在水面 上激起了足足有七八丈高的巨浪来。费妮丝雅闭着双眼,脚下波浪化为水刀。毫不 迟疑地往闪光的来处奔去。黑暗中只听得衣衫破裂之声微微一响。两柄水刀插入岩 壁的声音嘶然尖叫、而后——又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费妮丝雅紧紧地握着龙剑,在水中半浮半沉,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 向,然而水中什么也没有——连一丝丝、一息息最轻微的动静也没有。因为我用的 是水刀,又必然是经由水道进入此地来的,所以那人本能地避开了所有的水域么? 然则这人的智力之高,反应之快,可就绝对不是等闲的角色了。虽然说目下彼此都 处于同样的黑暗之中,但对方显然对这个地区了如指掌。然则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呢? 眼前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敌暗我明的状况。更要命的是对方到目前为止,连半 点声息也没发出来过;他究竟想做什么她半点概念也没有,方才发出的水刀偏又教 他全数避了开去…… 极其缓慢地调整呼吸,费妮丝雅很不舒服地感觉到了负能源沉重的压力。她为 自己张起的结界正在迅速地销蚀,就如同盐壁遇水一般;这种强大的侵蚀效果使她 必须不断地释放出自己的能量,却偏偏得不到任何外在的补充……不能再耗下去了! 她毛骨耸然地发现:不必等到对方动手,光这种能量之间的拉锯与消耗,就足以将 她完全累垮! 想到就做,费妮丝雅眉梢一扬,脚下的湖水立时全数喷了起来,朝黑暗洞窟所 有的空间四面八方喷洒而去。水势才刚刚提了起来,她已经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在她还未感应到水花碰上了任何实存的人物之前,半空中已经亮起了三道闪电, 一道紧迫着一道,朝着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攻了过来。那人显然已经算好了自己的速 度,也清楚知道:在她全神贯注地要找出对方下落的时候,没有能力同时施展瞬间 移动;那三道闪电她只避开了两道,第三道挨了个结结实实。 费妮丝雅闷哼一声,龙剑一扬,一道冻波嘶然射出,直奔向岩穴左边三十七度 角的方向。她已经知道对方行动快绝,攻势出手不再闪避,只将护身的结界又加重 了一重,第二道冻波紧接着发出。几乎就在出手的刹那,另一道闪电已经奔向了她 的胸前,将她击得整个人飞离了水面! 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叫出。对方的攻击接二连三地追来,全部由下往上、自水 面低仰的角度朝费妮丝雅打去,只打得费妮丝雅不住在半空中翻转,竟没能取得半 丝落回水中去的余地。虽是无比柔韧的身躯,对如此密集的强烈攻击也是无法承受, 便何况无处不在、强大且阴暗的负能源,正使得她的气力迅速消减。连珠炮般强烈 的闪光只眩得她头晕眼花,剧烈的冲击和翻转更使得她气血不住翻涌,意识也开始 昏糊。为什么、为什么冻波对他不产生丝毫的作用呢?我明明感知到两道攻击都打 中了他。 然而清楚分明的是:自龙剑身上发出来的、强大的冻波——无论是索摩人还是 妖精族,遇上了都必然结成冰块的冻波,对眼前这无声无影的敌人,确实不曾产生 丝毫的影响。 因为对方的攻击一波紧接着一波,不止没半丝减缓,甚至也没半丝减弱。但是、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整个呼荷世界里头,可能拥有如此强大攻击力的只有火妖精王 ;但就算是一族之长,爆发力有余,持续力不足,也没有可能延续攻击如是之久。 而,在这样猛烈的攻击底下,费妮丝雅除了拼尽全力保持神智的清醒之外,唯 一能够做的,就只有使用结界、使自己所受的伤损减到最低的限度。龙剑已经不能 够再使用了,否则怕剩下的能量不足以解开月封印;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攻击才能 对对方产生效果呢?又怎么样才能脱离这种挨打的状态呢?快想,赶快想! 再这样下去我会支持不住的! 咬紧牙关闭住了气息,好将负能源的影响减到最低的程度,费妮丝雅双臂竭力 朝上一举。湖水暴涨,刀闸一样的一大片水壁轰然起立,刹时间切断了雷电的攻击, 大毛巾一样地将费妮丝雅整个人包了进去。水声哗然中她安安稳稳地滑回了湖水宁 静的怀抱之中,这才终于得以大口喘息。对方不允许我重回水中,那当然就只好呼 唤湖水来迎接我……只可惜平生未曾遇上如此强敌,应变的经验不足,这个方法想 得迟了一些;虽然终于回到水中,但伤损已经造成了。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她才发现 :那种头晕目眩。恶心欲吐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己—直在半空中翻转,而是因为 五脏六腑都受了摧残。 强行咽下了一口已到喉中的“鲜血”,费妮丝雅勉强提聚起所有的精神去留意 对方的动向。只她这么一落回水中,对方的攻击立时停止,地下洞窟又已是一片沉 寂。那无声无影的敌人安静如黑夜,无形如鬼魅;然而费妮丝雅已不敢再用任何方 法去探测他的位置。深知自己只要有了半点动静,身形暴露,对方的攻击必然毫不 留情地追踪而至。既然自己来此的唯一目的是解封印,而,对方最大的目的似乎也 只是在阻止自己解封印。 悄没声息地自水底下靠近了月印所在的位置,她再一次地握紧了龙剑,朝着封 印与湖水接缝的边缘插了过去。 然而,和她第一次尝试时没有两样:龙剑只一碰到封印的边缘,立时一股大力 弹了出来,震得她往外冲出了两公尺去。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里,流水哗然,全警 告着她身后异物的逼近。那是、一柄锐利无匹的短剑,闪电般对着她腰胁间刺了过 来! 结界在千钧一发之际凝聚,却还是来得迟了!对方的速度快得超乎想像,能量 更强大得难以硬挡;在惊觉到刀尖刺穿结界之时费妮丝雅大鱼一样地向前弹开,却 依然感觉到肌肤破裂的疼楚。伤口虽然不深,但空气中伺机而动的负能源只一嗅到 能源外泄的气息,就如同食人鱼见了血一样地蜂拥而至,拼命地朝她的创口攻了过 来!她在创口处加强的结界虽然已经厚达三层,却几乎可以听到负能源在上头不断 撞击出来的沙沙声响,简直就好像硫酸在侵蚀着木头一样! ——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了!非走不可了!费妮丝雅心有不甘地握着龙剑,无 法决定是不是要再试一次。对方显然是料定了自己一定会对月封印动手,一直隐身 于月封印左近,才有可能在那么近的距离内对自己发动攻击。以至于流水虽然警告 了自己,依然还是避不开去。一击得手,对方立时离开了水中,教自己无法追查他 的动向。可是如若自己再一次对月封印动手,同样的情形难保不再来一次…… 可是,难道就这样罢手了不成?至少、至少让我再试一次啊?总该有办法引开 他的注意的?譬如说……声东击西? 笨,怎不早些想到这个方法呢?虽然说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这个方法也未必 有多大的效果……而机会只有一次。 像那么精明的角色,没有可能会上第二次当的,更何况我也已经虚耗得差不多 了……费姬,费姬,撑着点啊!她费力地给自己打气,竭力抗拒着越来越重的晕眩。 指挥着湖水尽头的水流哗然喷起,仿佛是自己在那个地方指挥坐镇一般;自己却以 最快的速度潜回月封印旁边,第三次试着将龙剑插落。 没有用。月封印旁边凝聚的力道大得惊人——太惊人了。即使她这回已经竭尽 全力,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龙剑上头,也只能勉强将剑插进隙缝之中,却无论如何 也插不安稳。 那股强大的力道就像是最倔强的弹簧,拼死命将龙剑弹了出来。只这么三五秒 钟的拉锯,流水又已经开始了紧急的警告! 再不走就是白痴了!警讯一起,费妮丝雅立时展开了瞬间移动,光一样地离开 了这片充满了怨气与负能量的险恶之所。就在离开的前一刹那里,她还可以清晰地 感觉到了:那利刃穿过水中的波动。 由于事态紧急,她事先完全不曾想过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任凭本能去牵引, 让自己整个的身躯投向了最让她觉得温柔、最让她得到抚慰的水域。当她整个的身 体在另一片水域中再度成型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疲倦,多么疼痛,多么虚 弱。四肢百骸简直都已经不属于自己,酸楚和疼痛一直浸到了骨髓的深处;头脑沉 重得几乎拾不起来,而她无法自制地一直要咳嗽…… 可是,就算在这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之中,她也依然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片水与 一般的水大不相同。这里的水格外温柔,温柔得使她直想落泪;这里的水持别宁静, 宁静得使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烦扰暴虐都仿佛不再存在。在这样的宁静与温柔中却 有一股子虽然隐约、却很强韧的生机四处流动,坚持却又随意、毫不霸道地将她的 疲乏一丝一丝地抽走,一丝一丝地抽走…… 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费妮丝雅这才注意到: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了。清朗 的银鳞之月刚刚自天边浮显出来,月色将她处身的湖水浸得近乎透明。这湖并不算 大,却形成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椭圆形状。环湖的丘陵起伏有致,形状 非常优美,一望无际的森林绵延远去,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心旷神怡、心神宁定 的淡香。 “这是……安息木的香气?湖的四周全是安息木林…… 啊,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地闭了一下限睛:”这里一定是月浴湖!我跑到 月妖精的新圣地来了!“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猜测似的,一些小小的银色光晕开始在幽暗的安息木林里头 浮显,在湖面上流动。月妖精到湖里洗澡来了,费妮丝雅昏昏沉沉地想着,嘴角牵 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甜甜脆脆、很孩子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喂, 你没有事吧?”声音的主人关切地道,一团银光闪呀闪地落到了她的眼前。 那是个身高不足一尺的月精灵,淡银色的短头发,淡绿色的大眼睛,整个身体 几乎都是透明的,却有着异常甜美的容貌——一种中性的美貌:“水妖精?你是水 妖精的王,对不对?” “嗳。”费妮丝雅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个月精灵的接近使她愉悦——身体的疼 楚明显地减轻了不少,虽然四肢倒像是更沉重了:“我是费妮丝雅。” “我叫贝贝妮。”小小的月精灵清脆地说,用一种庄重的神情打量着她:“水 妖精王怎么会跟人打架了?这个不大寻常喔。” 费妮丝雅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事情如此复杂,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更何况这其中有一些关节,连她自己也还弄不明白。她在水中翻转了一下身子 让自己躺平了,看着远远近近几十团银鱼的光影在近乎透明的幽暗中浮浮沉沉,还 有一些沉到了水底,自澄净的湖中透出温柔明亮的光芒来,一时间神智竟然有些恍 忽,不知道自己是否浮沉于天上。如此美丽的处所,如此美丽的妖精……这一切怎 会变质得那么厉害呢?那个无声无影的敌人,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来历呢? 贝贝妮也不催她,只是有些好奇地坐到了她的肩上,伸出细小的手指来绕着她 的发丝。费妮丝雅斜了他一眼,一时间感慨万千。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一 大团悦目的银光在她身前不远处亮起,简直就像是月亮自身自天上降了下来一般, 将附近周围都给照得通透了。然而那光芒却又是绝对柔和的,半点也不刺激。费妮 丝雅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又见到你了,费妮丝雅。” 月后银羽的声音柔和恬淡,却已经不再是她们初见面时的那种淡漠,几乎可以 说是带着关怀之意了:“噫,你受了伤?怎么会?这世上还有谁伤得了你的?” “我也……正在思索这一点呢,月后。”费妮丝雅沉吟着说,慢慢地将她在禁 镜城底的经历说了出来:“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不应该是索摩族人。没有一个索摩 人能够拥有那么强大的能量的——固然巨大的负能源消耗了我大量的能量,但那并 不是我落败的唯一理由。可那人也绝不可能是妖精。没有哪个妖精能够同时具备水 火两种能量的……” 银羽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既然对此不作任何的表示, 费妮丝雅也就不作任何的追问,只接着说道:“一直到我试着去解封印的时候才终 于发现,月封印的外头罩了一层结界——非常强大的结界……”说到这个地方她双 目陡然大睁,而后沉沉地吐了一口长气出来:“我明白了!月封印之所以变得如此 邪恶,问题就出在这层结界上头!怪道我一直觉得不对:在那地下空间里头,月封 印的明度和亮度都远比它本来应有的暗上许多,敢情便是那层结界覆盖其上的结果! ‘光’本来就不应该受到任何掩盖的,一掩盖就扭曲了……”一口气说到这个地方, 牵动了伤处,忍不住咳嗽起来。 银羽微微地皱了皱眉,眼睬深处流露出不忍之色,柔和地道:“你也太勉强了。 解封印本来不是你的差事。”只说了这么两句,便慢慢地垂下了眼睫;显然是在这 种情况之下,不欲再有任何的责备。等费妮丝雅咳嗽声稍稍停了下来,淡淡地道: “先在这里慢慢养息身体吧。别想太多了。” 贝贝妮好生欢喜,说道:“你答应她留在这里吗?人家可以跟她玩吗?”银羽 眼睑微微地垂了一垂,没再说只字片语,便和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贝贝妮知道月后不作任何反对,那便是答应的意思了;偏过头颅来看着费妮丝 雅,说道:“你要是嫌我烦,我就走开唷。”费妮丝雅微微一笑,说道:“怎么可 能有人嫌你烦呢?你这么可爱……”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在脑 中响起,叫道:“费姬,你听得见我吗?”正是娃蒂在用妖精传呼和她联络。 回答了娃蒂的呼唤不过三五秒钟,一道闪电落在月浴湖畔;火妖精王自闪电中 跳出了身子,朝着湖中叫道:“费妮丝雅,快点出来呀!人家好想你呢!” 费妮丝雅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优雅地游向了岸边。人还不曾完全靠岸呢,娃 蒂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哪,费姬?人家还以为水祭典 一结束,你就会立刻回家来了呢!等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你的人,人家还好啦,艾诺 维已经急得要发疯了。”费妮丝雅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他说他想我了么?” 娃蒂怔了一怔,道:“这,这倒没有。可是,可是人家知道他想你嘛!这十天 来他总是沉着一张脸,跟他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怔怔地瞧着浮岛的那个方向在发 呆。而且,而且……”费妮丝雅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细声道:“而且怎么了?” 娃蒂叹了口气,无助地看了看自己握紧的双拳,说道:“他,他现在每个晚上 都作恶梦……” 费妮丝雅胸中一阵剧痛,气血激荡,一口血险些便要吐将出来。由于她一直与 岸边保持了一点距离,娃蒂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出不对,愕然道:“怎么啦,费姬, 你不舒服吗?”费妮丝雅摇了摇头,强笑道:“没什么,咳,咳,水祭典上累着了 ……既然这样,你还不快些回去陪着他?他醒来时若是看不到你,岂不是要发狂么?” 娃蒂大愕,道:“费姬,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跟我回去么?你究竟是怎 么啦?” 费妮丝雅苦笑着闭上了眼睛,费力地平伏心中的疼楚。 你不会明白的,娃蒂,她对自己说:你不会明白我有多么想回到他的身边去, 去抚平他现在对我的爱情所抱持的怀疑,去安慰这种怀疑带来的伤痛。问题是我现 在不能呀!他现在对我的行为乃至于动机都已经起疑,我若回到他的身边,他非追 问到底不可——而我没有一样能够回答。只因为他的记忆尚不完全,人格尚不成熟, 我一直隐瞒到现在的,都是他绝计不会相信、就相信了也无法承受的! 我怎么能告诉这个抵死抗拒“传承者”身份的人说,封印是你自己下的?我又 怎么敢告诉他说,他亲手封印了自己的母亲,而我是为了先行解开这个封印才离开 他的?还有,还有……这么多的秘密,这么重的责任,不到他自己取回更多的记忆, 不到他回复了对“责任”的承担,我一个字也不能够说呀!只是,只是,在这一段 时间里,艾诺维,我要承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伤心啊…… “娃蒂,”静静地弹去了眼角落的一颗珍珠,费妮丝雅慢慢地睁开眼来,近乎 哽噎地说道:“你知道我爱他。” “是。我知道的。”娃蒂的眼圈情不自禁地红了。即使不明白费妮丝雅有多少 的秘密隐藏在心中,她对这一点可是从来也不曾怀疑过。而,只费妮丝雅说了这么 一句话,她便已经明白:对方之所以要离开艾诺维,而且显然短时间内不准备回返, 也都必然与此有关了:“可是,费姬,你不能再考虑一下么?我们……” “……你回去,告诉艾诺维,”对娃蒂的缠磨丝毫也不来理会,费妮丝雅只慢 慢地,自顾自地将她要说的话一字字地说将出来:“叫他去解地封印。地封印若是 不解开,我是没有可能回到他的身边去的。” “嘎?”娃蒂大惊失色:“费、费姬,你真要我这样跟他说?这这,这不大好 吧?他他,他……” “娃蒂,”费妮丝雅温柔地打断了她:“运命循环,无可违逆,难道你到现在 还不明白吗?而且你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艾诺维心痛的时候,我只有比他更痛!” 那么,那么,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娃蒂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费力地咽 下了喉中老大的一个硬块:“我明白了。我回去跟他说。” 娃蒂的身形消失之后,费妮丝雅筋疲力竭地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入了湖水之中。 这湖水虽然不能为她疗伤,但至少使她宁定。运命循环,无可违逆,而我们已 经没有退路……艾诺维,艾诺维,请你,赶快去解地封印吧! 她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地睡着了,而后在晓雾迷蒙的清晨里醒来。 冬季里微薄的阳光已经在天边染出了淡淡的金色,昨夜里流星般到处乱飞的月 精灵则已经完全消失了形影,只除了贝贝妮。这个月精灵不知道为了什么特别粘她, 天色初明时居然整个儿窝进她的长发里去了。当然费妮丝雅一点也不讨厌他。月妖 精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是此刻的她最需要的。只不过腰肋间伤处的血流虽然早 已止住,她受损的脏腑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复原。她疼痛地伸展了一下僵直 的筋骨,而后失惊地瞪大了眼睛——一片淡金的光影来得突兀,璀灿地在她眼前整 个儿展现了开来!那英俊的金发少年在悬浮的阳光之中对着她微笑,而他的招呼在 温暖中带着轻微的嘲谑。 “早哇,小妖精丁多。” “日帝?”面对着这样的招呼,费妮丝雅就算想正经也正经不起来了。她真的 没有想到:同样是光之妖精,日与月之间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分野:“您,您还记得 那个小家伙呀?” “要忘掉可是很难呢。”皇都笑着说:“到底我认识那个小妖精的时间比认识 你要长得多了。何况那小子还让我破功了两次。怎么样,姑娘,疼得厉害吗?” 费妮丝雅情不自禁地皱了一下鼻子。遇到皇都这种阳光一样的个性,就算是矜 持含蓄的水妖精如她,竟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了:“还好,还活着。只是你怎 么知道……” 最后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因为才说了一半便记起来了:日妖精是跨越了时间 限制的妖精。他们几乎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 一眼看穿了她的思绪,皇都爽朗地笑了。 “可不止有我一个人多管闲事而已——姊姊也要我来帮你治伤呢。”一面说, 他一面脱下左腕上的日轮,套在了费妮丝雅的手腕上。见到费妮丝雅眸中掠过的、 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再一次地笑了。 “你不应该意外的,小妖精丁多。”他说,满意地看到日轮开始发挥它为妖精 疗伤的功用:光之妖精,尤其是月妖精不问世事的传统,早在蕾雪介入邪王西凡顿 之乱以后便已经打破了。固然万物有生必有死,所以生死都只是平常事;但既然这 二者只是一线之隔,那当然是活得尽兴,才能够死得安宁了。是拜了蕾雪之赐,光 之妖精才能够勘破这个关卡呢?如今的呼荷世界既然已经风起云涌…… “说到这个地方,他话声微微一顿,注视着费妮丝雅已经显出血色来了的脸颊 :” 怎么样,伤处还疼吗?“ “已经……不咳嗽了。”费妮丝雅很快地审视了自己一遍,对着皇都露出了温 柔的笑容:“你是说光之妖精也要介入这件事?那么,月封印……” “小妖精啊,你要知道一件事,”皇都有些没辙地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摩娑着 那只日轮:“在封印不曾解全之前,我们的能力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视野中会出现 很多的死角。在这种状况底下要想作出绝对正确的判断,严格说来是太冒险了。举 一个例子来说:在禁镜城底下发生的种种事变,由于负能源形成的磁场太强,以我 目前的能力而言,是没有办法穿透的。就连你为什么会变成一个那么小的小妖精, 足足流浪了一万八千年。我也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呢。因为那件事情发生在神代末期。 而神代那巨大的能量本身便已足以形成一面巨大的‘墙’,彻底干扰了我们的穿透。 即使边缘地段还看得到一些影像,讯息也来得太模糊了。不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 是一个好消息。”他沉吟着说,眸光远远地落向了不可知觉的远方:“在不久的未 来里,我也看到了这样的一面墙。” 第七封印之贤者传奇 第一话 下南岛风云 强健的四肢收拢而又荡开,卡鲁奇的双眼在高速的奔驰底下眯成了一条细线; 极远极远的地平线上,日弧正在缓缓下沉,将苍蓝的草原镀上了一层悦目的金光。 这些时日以来的旅行经验告诉了他,再不停下脚来札营,天色一黑可就不好办 事了。卡鲁奇停下了疾驰的脚步,回过头去看了来时的道路一眼,与人等高的蓝翎 草蒲密密麻麻地覆满了极目可见的平原,跑过之后竟没留下什么痕迹。往前瞧去, 那景物和后头也没什么差别,他忍不住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声。 “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走的!”他诅咒道,恨恨地咬断了眼前 的一茎蓝翎草蒲:“我说爸爸,咱们呆会儿放上一把火把这鸟平原烧他妈的一干二 净如何?” “放火简单,草原里成千上万的生灵可怎么办?”老人淡淡地说,一面从他的 背上爬了下来:“再说这种地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你现在不是马吗?” 卡鲁奇鼻孔涨大,很愤慨地朝外喷气,一时间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老人拍了拍 他的前肢,说道:“蹄子伸出来我看看。你这半天净对着草原使性子,也不停下来 换个蹄铁,别把脚掌手掌给磨破了。” 卡鲁奇哼了一声,乖乖地坐了下来。在坐下来的同一时间里,又已回复了原来 的模样。在老人为他检查手脚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深思地道:“爸爸… …”老人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别管那方风毯了,八成只是索摩族的猎珍师。” 卡鲁奇鼻子里哼哼有声,说道:“索摩族的猎珍师?你要是个大美人,像费妮 丝雅那样,可以卖出一大堆金币,人家巴巴地跟了咱们一天,倒还有些道理。 可是,嘿!“他上上下下打量老人,面有不屑之色,说道:”就凭你这张皮? 猎珍师的眼力要有那么差,早八百年前就全都饿死了!“老人对他的话充耳不 闻,只自顾自将马蹄铁收了起来,从行囊中取出衣服来扔了过去,说道:”把衣服 穿上,札营过夜了!“ 爷儿两个清出一块空地来札营生火,煮饭熬汤。老喀尔提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 食物,只是习惯性地嚼了一点东西。 卡鲁奇喝了一碗肉汤,几次回头往草原后方瞧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喂,你 不是说下南岛这个地方罕有人烟,地妖精加起来总共不过那么三只五只,则那些人 到底是怎么找出咱们的形迹的?你可别再说那风毯上的是什么猎珍师,否则我翻脸 啦!”老人叹了口气,道:“你小子跟着我也有二十几年啦,就不会用一下大脑吗? 人家艾诺维可从来不是这样。” 卡鲁奇狠狠地瞪了他两眼,闷不吭气地又舀了一碗肉汤。半晌之后眼睛一亮, 道:“咱们是从水路上岸的,上岸地点只消问一问水妖精,自然就明白了,这何必 你来说?问题是换成陆路以后可怎么追?喂,索摩人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法器,可以 捕捉咱们的波动是不是?”老人懒懒地嗯了一声,道:“定量仪,测光车、共振环 ……任何一种都有可能。” 卡鲁奇瘪了瘪嘴,心想:“真他妈的,就有这许多罗嗦!这些术士还真晓得没 事找事。不过……”摸了摸这些天来长得又更长了些的络腮胡子。想道:“罗嗦归 罗嗦,那个叫风毯的法器倒是挺方便的。嘿嘿,这些天来又是飞,又是游,又是跑 的,全身骨头都折腾得快要散了……”想到得意之处,忙低下头去喝汤,以免老人 瞧出了破绽。 卡鲁奇本来一向睡在帐篷靠门的那一侧。中夜里见老人睡得香甜,他悄悄起身 来,化身为一头斑纹山猫,朝那方风毯降落的方向潜了过去。这种大型的夜行性动 物具有敏锐的夜间视力,何况那方风毯降落的地方据他判断,离他们自己的营地不 过一两公里。果然才前行了没有多久,空气中便飘来了食物的气息。 卡鲁奇将脚步放得更轻更慢、很快便见到眼前一块清了出来的营区,以及一顶 暗沉沉的帐篷。野地札营从没有人不生火的,这个营区却是例外。是不想让咱们发 现罢?卡鲁奇暗暗冷笑。不生火?嘿嘿,胆子可真不小啊。这种极度荒凉的化外之 地,可不知道暗藏了多少的怪物与魔兽。 他只是性格粗率,并不愚蠢,当然也想到了对方必然有恃无恐,才会连火堆也 不生一个。只是他自小生长于山野之中,人情世故半点也不懂,“人上有人,天外 有天”这种常识,更加半些也不曾往心上搁。虽然想到了对方胆子很大,脑子里却 半些警讯也不曾激起过。出了草丛之后再度变身,化成一只长毛金丝猿,蹑手蹑脚 地朝那帐篷潜去。料不到离那帐篷还有四五公尺,便撞上了一股无形无影的壁障, 硬生生将他往后弹开了好几尺去。 卡鲁奇吃了一惊。结界能够布到这种无形无影的地步,可绝不是一般术士做得 到的。他本来打的如意算盘,想要悄没声息地溜进对方的帐篷里去,将那方缠了他 爷儿俩一整天的风毯偷走;但对方既然布下了结界,则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逞其 所愿,显然已经没有可能。他虽然来得理直气壮,以为“你们这些人死死跟着咱们, 定然没安好心眼。偷你一点东西,算你活该”;但无论怎么说,偷人东西总不是什 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况他起心想偷这方风毯,本就是想拿来自己用的?吃那结 界一撞,大为踌躇,心想:“还是回去罢?要是闹出事来,爸爸定要怪我。”掉转 身子,便待往来时道路奔出。谁知道才一转头,身后嗖的一响,一枝箭贴着他身旁 不及三寸的地方飞了过去,叮一声插入了他身前三丈的地里。 卡鲁奇豁然回头,只见帐篷之外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粗壮强干的棕发男子,手上 弓弦兀自震动不休,说道:“好朋友,大半夜的跑到咱们营地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便想离开,未免太不讲交情了吧?” 卡鲁奇吱吱两声,抓耳挠腮,往前便跑,还想用猿猴的模样蒙混过去。却是没 跑两步,一小团龙卷风平地里卷起,扫得他急急向后跃开。一个与先前那男子不同 的声音说道:“喀尔提的存在,在呼荷世界已是人尽皆知了,不必如此藏头露尾罢? 既然都已经来了,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怎么样,卡鲁奇喀尔提?” 卡鲁奇豁然回首。见那发话的人是个胖肚头秃、五十出头的独眼男子,心下吃 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叫卡鲁奇的?我可从没见过这个人啊?”口中说道:“你 他妈的少没事替人乱改名字,我几时叫做什么喀尔提了?”他哪知道这两人便是使 徒十三中的使徒之六独眼,和他的副使克坦利。去年十二月间他为了阻止佛兰珂追 踪自己二人,曾将佛兰珂掳到紫木森林里去呆了一个下午;这件事使徒中的托图知 道得再明白也没有了,透过天网系统只一报告,组织中自然人尽皆知。 独眼脸色大变。依据他们的情报,自从传承者艾诺维出世之后,喀尔提们对自 己的身份从不隐瞒;其大张旗鼓的程度,只差没去租一个广告牌来作宣传了。 而这个卡鲁奇…… 如若托图的报告无误,确乎从不曾说过自己是“卡鲁奇喀尔提”,他从来报出 来的名字都只是“卡鲁奇”而已。岂难道……难道……全呼荷世界万里追踪,上天 入地,居然还找错了人不成?想到这个地方,他情不自禁朝前逼了两步,森然道: “再说一次,小朋友,你说你不是喀尔提?”卡鲁奇大声道:“再说十次也一样! 不是就不是,你这人怎的这等罗嗦?”一句话还没说完,独眼大袖一挥,一大篷银 光朝着自己罩了过来。 卡鲁奇料不到对方这等卑鄙,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动手偷袭,怒喝一声,整个人 朝旁滚了开去,连结界都没来得及张开。只觉得手肘上头微微一麻,一大篷银针里 有两枚没能避开,居然透过浓密的长毛钉进了肉里,耳中只听得独眼得意地笑道: “如果是喀尔提的不死之身;挨了这两针自然不痛不痒;否则的话,六个时辰之内 毒性发作,管教你死得惨不堪言。” 卡鲁奇又惊又恐,喝道:“你这人他妈的有病!快把解药拿来,否则老子撕了 你!”喝声中整个人比为斑纹山猫,朝独眼扑了过去。克坦利嘿了一声,两枚水刀 疾射而出,朝卡鲁奇喉头与胸口奔去。却不想卡鲁奇此刻有备而来,结界已然张开, 那两枚水刀来到身前半尺处便弹了开去。而山猫的来势何等疾猛,刷一声已在克坦 利胸前抓出老深的四条血槽。独眼发出一声低吼,两枚火刀自后奔到。 卡鲁奇的防壁要应付这样强大的攻击尚颇为不足,逼得他只好舍了克坦利,腾 空里一个旋身,反身朝独眼扑去。 要知道呼荷世界是个以魔法为主的世界,武术博击一类的技巧相形之下领受冷 落;是以在近身博斗之时,只要有强大的结界保护自身,卡鲁奇化身的猛兽便占了 极大的优势。 只是眼下以一敌二,对方两人又都有着黑暗法王之称的使徒中人,结界再强也 不敢硬碰,便渐渐地落了下风①。独眼嘿嘿冷笑,说道:“这么急着想拿到解药, 可见你真的不是喀尔提了。然则你和那老头在水封印解开后跑到浮岛去做什么?你 们又为什么真的能找到传承者?乖乖地把话跟老夫说明白了,我就把解药给你!” 卡鲁奇呸了一声,攻势更急,说道:“乖乖地把解药交出来,好好地跟老子道 歉,老子心里头高兴了,还说不定回答你几个问题!” 对方又不是全凭本能行动的单细胞生物;紧缠密打,使得他两个要想将彼此的 距离拉远一些都很吃力。时间一久,咒文接济不上,好容易取得的优势又渐渐给掰 了回去。对方的魔法能力严格说来只和克坦利差不太多,却逼得两人如此狼狈,当 真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正在吃紧之际,突然发现卡鲁奇的动作慢了下来。 独眼大喜,说道:“你中了我的毒针,还这样不知死活地拼斗,现下药性提早 发作了罢?还不赶快跪地求饶?”说到最后两个字,那山猫一掌打来,险些刮去丁 他肩头上一大块肉。 卡鲁奇一击出手,只觉头晕眼花,四肢沉重;本来志在必得的一击,居然还是 让对方避了开去,自己知道再缠斗下去只有自己倒楣,掉转身子,便往来时道路驰 去。耳中听得那棕发男子喝道:“哪里跑?”另一人道:“不用急,他跑不了多远 的。你的伤可得先包一包……”听到这个地方,距离已经拉远。那人接下去又说了 些什么,便听不真了。 卡鲁奇停下来喘了口气。想不到不停下来还好,只这么稍稍一停,立时天旋地 转,软倒在地。明明知道这个地方距营地两公里都不到,当此之时,却竟像是两千 公里那么遥远。想到对方带着什么定量仪、测光车的,立时便可以追将上来,沦为 俘虏之后,可不知对方会怎么样侮辱折磨自己,只急得全身冒汗。虽然极力挣扎, 力量仍是一点一点地流失,山猫的外形逐次退去,神智也渐渐昏糊了。又惊又急之 下,他只有将自己的意志自脑海中放散出去。 “谁,拜托,来救我!”他晕昏地想着,所有的意志都只集中在这个焦点上头 :“救我!”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小生长在山野之中,还是他所练的 魔法给了他特殊的禀赋;卡鲁奇很早就已经发现,自己可以和动物们以心传心,相 互交谈。但,也只限于交谈而已,而且还通常都只限于比较温驯的动物。 那些比较凶猛、警戒心很强的肉食性动物,通常是不大怎么理他的。 然而。我们或许也可以说,正常状态下的卡鲁奇,本身就像是一头大型的猫科 动物,遂致于造成了“同类相斥”的效果吧。但如今他的气力已经流失,意识已经 消散,往外散发的,又只是一种纯粹的、求助的记号。 草丛深处沙的一响,一只巨大的角豹踩着无声的步伐来到了卡鲁奇的身边,低 下它好奇的鼻子去碰对方的脸颊。 “是你在求救吗,喂?”它问,注意到对方极其勉强地仰起上半截身子。 “爸爸……带我去找爸爸……”年轻人已经涣散的心灵低弱地说,费尽气力攀 上了角豹那强健的背部“拜托……” “喂,你爸爸在哪儿呀?喂!”它弯过粗大的尾巴来搔着年轻人光裸的脊背: “醒一醒呀,喂!” “光……”卡鲁奇昏昏沉沉地说着,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南北东西了,只能极 勉强地在脑中描绘出一堆营火来:“往前走。找光……” 角豹抬起眼来,却是四野都是密生的野草,看不到什么光。往风中嗅了嗅,嗅 到前方有人的气息,便就直直地奔向前去。 它来到独眼的营地,却半个人也没瞧见。角豹困惑地摇了摇头,想到背上的年 轻人昏迷之前叫自己“向前走”。 它直直地投入了黑暗之中。 那巨大的身影穿过蓝翎菖蒲时发出的声响,使得刚刚升空不过数公尺的克坦利 好奇地往下张了一张。却是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那动物已穿过他们的营地,投入 了深草之中。 他不怎么放心地皱了皱眉,说道:“怎么又跑来了一只大猫一样的东西?该不 会是卡鲁奇那小子回来了?”独眼头也不回,说道:“那小子横竖死定了,你别疑 神疑鬼。快把那老头找出来问个清楚是正经。”克坦利搔了搔头,不再说话。 本来风毯晚上不能升空,是因为它飞得不高,只要距离稍微远上一些,便很难 找到指引的定点。但此地离对方的营地如此之近,他们身上又有一个共振环可以捕 捉对方的波动,自然就没有了任何的顾虑。没有好久便已经找到地头,他两人对看 一眼,克坦利一言不发,手中的风火枪往前一指,帐篷外头立时围出了一个三尺来 高的火圈,绕看篷子烧个不休。克坦利喝道:“里头的老小子给我滚出来!” 帐篷里头没发出半丝声响,那圈火光却无声无息地低了下去。独眼和克坦利都 是吃了一惊。只见帐门微微一动,老人拄着紫云木法杖踱了出来,说道:“要想试 试老夫是不是卡鲁奇,也不需要用上这等手段罢?哼,两位杀害无辜,看样子已经 是家常便饭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几眼,慢慢地道:“你们是里狄加的弟子, 使徒十三的人?” 独眼二人大吃一惊。只一照面便被人道破了自己身份来历,以及来此的目的, 实令他二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独眼干笑两声,说道“这话,嘿嘿,可真是奇怪得 很了。什么使徒十三,可从来没听说过!”老人对他的辨白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一 样,只淡谈地道:“我那小徒伤得很不轻是吧?他现在人呢?” 克坦利窒了一窒大声道:“老于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应该是老子们有话问你!“独眼拐了他一下,陪笑道:”我这副手不怪事。您 老可别见怪。令高足是哪一位啊?我们可没见过。“老人脸上似笑非笑,淡淡地道 :”你这副手方才已经不打自招啦,你还要矫饰下去吗?不把他打成重伤,你们也 不会怀疑起老夫喀尔提的身份,不是吗?“ 独眼那仅剩的眼睛眯了一眯,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才是。身为使徒中 人,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厉害角色都遭遇过了,但像眼前这位眼光犀利无 比,断事如此明澈的,还真是头一回遇上。一时间肚子里七拐八弯,想了好几种应 对的方法,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总觉得只一出手,必然被对方看破;沉吟末决之际, 听得对方淡淡说道:“嗯,那小子不大可能是受了重伤,八成是中了剧毒。 是什么样的毒啊?离发作还有多久?“ 独眼两人又是一惊,不由自主地对看了一眼。心想这老头又不在现场,怎么事 情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他们不知道老人对自己的爱徒了解至极。以卡鲁奇那种刚 猛的性子,如若只是肢体伤残,便爬也要爬回营地,此时此刻早该到了;更何况使 徒中人与人拚斗,并不以光明磊落著称? 只他们这么对看了一眼,老人已知自己所料无误。眼睛微微一眯,说道:“你 那眼睛是在修习终极咒文的时候,能量转换不顺,气血冲激,以致于在眼球部位爆 了开来。一直到了现在,若是施法过度,便会头脑晕眩,眼冒金星,是也不是?” 独眼脸色大变,道:“你,你……” 老人不来理他。转向了克坦利,说道:“你身子与头颅相较起来比一般人粗壮 得多,那是修得由终极咒文转化出来的地系变形魔法的结果了。哼哼,里狄加那小 子,自己终极咒文都没学全,就凭着一些小聪明妄加变化;衍生出来的魔法固然千 奇百怪,看起来妙用无穷,其实内里破绽百出,学起来于人体大有妨害。 你每到阴天雨天,四肢关节便酸痛难当,是也不是?“ 克坦利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人锐利的眸子扫了他二人一眼,说道 :“把你们的定量仪或是共振环什么的拿出来,陪老夫找徒弟去。生要见人,死要 见尸——你们总该有解药吧?” 独眼吞了一口唾沫,说道:“平常是六个时辰便毒发无救了。可是他中毒之后 还跟我们动手,只怕……没法子拖那么久。”老人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淡淡地道 :“只要你们真的尽了力,老夫照样为你二人打通致命的关节。” 独眼二人将信将疑。他们两个都是精明的角色。自然知道老人先前喝破他二人 身上的隐疾,是在表示“我既然看得出,就能够医”;以此为筹码来换取徒弟的性 命。但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医,会不会信守承诺,他二人可半点把握没有。 只是老人这一番话实已切中了使徒十三的要害。历代使徒便因为魔法中有许多 关节不得打通,修练过程往住伤肢残体,而且有九成连五十岁都活不到。虽然大家 竭尽全力谋求补救,到得近年,平均寿命也只不过增加了六七年而已,眼前这一线 希望虽说不大,总比没有的好。对看一眼之后不再说话自怀中取出了共振环。 独眼消除了他们原来锁定的老人的波动。改而锁定了卡鲁奇留下的振波,四下 测量了一会儿,面有难色,说道:“这共振环的有效距离只有五十公里,此外的讯 息便收不到了。受伤晕迷的时候,波频更是微弱。晚上追踪只怕……只怕追到了也 瞧不见。”老人沉声说道:“先找。找到哪里算哪里。”他二人不敢再说,乖乖地 步上了风毯。 差不多就在老喀尔提和独眼、克坦利乘着风毯,就着银白色的月光出发去找人 的时候,同时草原上营火熊熊,有人以全然不同的心情看着那轮月光。佛兰珂双手 抱膝,静坐在火堆旁边,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间两顶帐篷中右边那一顶帐门一动,索朗陀耶走了出来。见到她坐在火堆 旁边,他微微地呆了一呆,慢慢地走了过来,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佛兰珂有些紧张,略略往旁边移动了一下,说道:“睡不着……你不也还没睡 么?” 索朗陀耶迟疑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道:“我刚刚和坦多玛作过水晶 通讯。晶岛上的战火虽然大半已被扑灭,却还有不少游击队据地顽抗……”抿了抿 下唇,本来想告诉她说,风领地境内这两日也出现了一些蠢蠢不巡的迹象,令坦多 玛大为操心;但想犯不着让她耽这种无谓的心思,话到口边,生生忍住。 只听得佛兰珂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好端端地打什么仗呢?死了那么多无 辜的人,又害得好多人流离失所……”双手交叠在胸前,低低地道:“但愿这种惨 事别再发生了。若是万一发生在咱们国家,可不知道爸爸会急成什么样子。” 索朗陀耶胸口一热,微笑道:“难怪坦多玛这样疼你。” 佛兰珂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自然当我是性命宝贝了。” 索朗陀耶问道:“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坦多玛的医疗魔法,一直练得很不差啊。” 佛兰珂脸容一暗,说道:“这件事我爹爹从来也不肯提,还是我奶娘她们无意中泄 露出来的。我妈妈是生我的时候难产……血崩了……” 索朗陀耶啊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佛兰珂没料到气氛会转得 如此沉重,勉强地笑了一笑,却要转移话题,说道:“谁要是嫁了给你,那倒好了。 保证不出这种差错……”话已说了一半,才惊觉到这内容有多不合时宜,一时间脸 上红得如火烧一般,半个字也接不下去。索朗陀耶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我若是 改行去做助产士,必然财源广进、名利双收的了。”佛兰珂听他语带讥诮,嫣红的 脸庞一刹那间变得一片惨白,绞紧了双手,一言不发。 见到泪珠在她眼眸中隐隐闪动,索朗陀耶心中大悔,想道:“索朗陀耶你这个 傻瓜,明明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存心撩拨于你,怎么还是会错了意?”但话在 气头上已经出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转寰。自从在浮岛上吵过一架,冷战了三 天之后,由于要共同行动去追索喀尔提,两人间的互动逐渐解冻;却是彼此都已存 下了戒慎之心,言谈上十分的生硬自持。偶有自在谈笑的时候出现,也往往立刻又 收了回去。这二十多天以来,他两人之间累积的情绪实已愈绷愈紧,一触即发。佛 兰珂涉世末深,对男子的嫉妒之心一无所知,与索朗陀耶相处起来更加的战战兢兢、 临深覆薄。吃他一句不明所以的重话刺了一记,既尴尬、又委屈,强忍了那么三五 秒钟,自己觉得泪水已在崩溃的边缘,颤微微地站起身来,硬着声音道:“我回帐 篷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草原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响索朗陀耶豁然起立,一把将她拉到 了自己身后。深草分开之处,一只硕大无朋的角豹跃了出来!回过眼来瞧了身前的 两人一眼,它身子微微一侧,一个赤裸的男子自它身上滚了下来。 索朗陀耶、佛兰珂两人都吃了一惊。再抬眼时,只看到一条巨大的尾巴没入草 丛深处,那角豹居然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索朗陀耶上前一步,将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对方双目紧闭,呼吸轻浅急促, 早已经昏迷不醒。正奇怪那角豹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人物送到自己的营地里来,便听 得佛兰珂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喘,失声道:“卡鲁奇!” 索朗陀耶呆了一呆,绝没料到这居然是他们一路追踪的喀尔提中的一个。虽说 那两名喀尔提的面貌早经由回声魔法画作图形,但长着大胡子的人看来总有些相似, 辨认起来自然为难得多。一时间心中闪过无数疑团:“既是喀尔提的不死之身,又 怎会伤成这般模样?”但想救命要紧,那些问题慢慢再来推敲也还不迟,将卡鲁奇 移到火堆旁边,仔细检查他的伤处。却是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破皮流血之处,单只 手肘上头很明显的两块淤血。 索朗陀耶皱了皱眉,五指搭在他腕脉上头好一会儿,手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划, 划破了一道三分深浅的伤口。隔了三秒钟左右,才有血丝慢慢地渗将出来。 索朗陀耶沾了沾那血液,送到鼻端去闻了一闻,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中了 金粟兰的毒。” 佛兰珂吃了一惊。这种植物名目悦耳,花株艳丽,但毒性之强,在呼荷世界排 名少说也可以列在第七。之所以只能排名第七,是因为若是不小心将这玩意儿吃进 肚子里,对人体并不会有太大的妨害;但若让毒汁经由伤口进入血液之中,便会破 坏血液结构,使得血液沉积凝塞,循环中断,它固然可以制成上佳的止血药剂,但 因为根茎花叶的毒性都不怎么一样,配制上只消稍有差池,麻烦可就大了;但若是 拿来杀害人畜,却倒是再方便也没有。 佛兰珂严格说来只见过卡鲁奇两次,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人家对自己既无恶意, 老喀尔提又对自己有过援手之德,爱屋及乌,自然不希望这年轻人就此死于非命。 偏偏此地僻处南岛,所生产的植物在她读过的书籍中几乎无有记载,全然不知道有 什么东西可以派上用场。眼珠子转了几转,见索朗陀耶紧锁着眉头在沉思,显然也 正在伤同样的脑筋,忍不住说道:“连你也没有办法么?难道我们只能……只能… …”咬了咬下唇,“看着他这样死去”几个字,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索朗陀耶沉吟着道:“方法倒不是没有……”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记,殷红的 血液立时渗了出来。 佛兰珂心中一紧,她对医术涉猎极深,一见之下,便知道他是打算运用转血之 法,将自身的血液输送一部份给卡鲁奇,好冲淡他血液中的毒素。但转血之法不能 随便施行,必须彼此的血液能够相容才作得数。索朗陀耶先割出自己一些血来,便 是作术前的测试了。当即站起了身子,道:“我去把他们全叫起来。”也不等索朗 陀耶回话,回到帐篷之中,将霍尔拿、塔莫伊和妮亚全叫了起来。 索朗陀耶为每个人都作了测试,发现只有他自己、塔莫伊和妮亚的血液能够使 用,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金粟兰的毒性剧烈至极,要想全数冲淡,必然需要大 量的血液;但就算五个人的血液都能与卡鲁奇相容,每个人都转出去的鲜血也没有 可能超过一大碗,只能够延缓他的死期,却无法救他性命。沉吟半晌之后他取出了 一瓶清心饮,抛给了佛兰珂,说道:“我要用催水咒为他放血。你帮我将这瓶清心 饮注入他血脉中去。”也不等佛兰珂回答,他拔出水湄之光,利落地划开了卡鲁奇 的腕脉,将刀尖抵在创口上头,便即念动了咒语。 佛兰珂依着他的指示,将清心饮灌入了卡鲁奇血脉之中,心下微微地发愁: “清心饮就算能够暂时取代他体内的血液,数量也还是不够呀?偏偏这地方荒僻到 这种地步,几千公里以内都没有人烟。若是在青禾镇上……”想到自己在青禾镇上 养伤之时,索朗陀耶也是为自己施行了这转血之法;妮亚的家人感激自己救了他们 全家性命。振臂一呼,登时就找来了三四十名捐血的人。否则的话,自己的伤也不 能好得这般快了。当时他对自己何等的温柔体贴,可是现在…… 想到这个地方,胸中一阵酸楚,眼泪险些便掉了下来。 却听得索朗陀耶说道:“呆会儿我再将自己的血转些给他,应该可以延长他几 个时辰的性命了。现下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多些。等天一亮,你便带着塔莫伊、霍 尔拿两个往回走,到咱们昨天经过的那个大沼泽区去。”佛兰珂啊了一声,失声道 :“水蛭?你要用水蛭?” 索朗陀耶瞧了她一眼,眼眸深处情不自禁闪过了一丝赞赏之色,说道:“虽然 简陋了些。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妮亚吐了吐舌头,小脸上露出恐怖之色。 说道:“小姐,你们在说什么啊?要去沼泽区拿水蛭?那东西能干嘛?恶心死了!” 佛兰珂瞧了她一眼,说道:“水蛭能分泌一种防止血液凝结的物质,使这位卡 鲁奇血液保持畅通。尤其他手肘上头这块淤血,要是不赶快清除,就算性命还能保 全,这胳臂也就废了。”妮亚有些明白过来,迟疑着道:“这,这是不是就是所谓 的‘以毒攻毒’啊?”佛兰珂微微一笑,说道:“不错。你很聪明。”妮亚扮了个 鬼脸,说道:“虽然这么说,可是,可是水蛭那种东西有多恐怖,小姐你要亲自去 抓啊?这种事情,”指了指身后的塔莫伊、霍尔拿一下,“交给他们两个去办不就 成了吗?” 佛兰珂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他们两个不会召唤魔法,抓起来费时费事, 还是我去一趟快些。”审视着卡鲁奇,说道:“少说也要七八十只罢?”索朗陀耶 嗯了一声,道:“越多越好。” 天色将明时分,索朗陀耶将塔莫伊叫了过来将他的血液转了一大碗到卡鲁奇身 上,看看已经开始泛白的东方一眼,道:“快去快回。”塔莫伊应了声是,和霍尔 拿、佛兰珂三人正要步上风毯,索朗陀耶忽然说道:“等一等。”解下了额上的护 命绦,挂在佛兰珂颈项之上。 佛兰珂吃了一惊,一手拉着护命绦,怔怔地瞧着索朗陀耶,一时间竟是说不出 话来。索朗陀耶有些尴尬,说道:“南岛是化外之地,处处隐藏着不可测的危机, 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三个人都好歹多些保险。” 佛兰珂胸中一酸,心道:“原来这护命绦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用的。”转过身子, 便要步上风毯。却是路上一想,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你把这东西给了我们, 你自己……”索朗陀耶摆了摆手,不再看她,只道:“难道你还伯有谁伤得了我吗? 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佛兰珂眼圈一红,奔上了风毯,心想:“他自己魔法高强,就这般任性起来。 难道我们几人真的就那么笨了?“紧握着护命绦,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之 上。 这两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卡在情关上头,牛角尖越钻越深,心结越缠越紧,竟是 丝毫不得解脱。这些时日以来,塔莫伊两个早巳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知道劝解半 些用也没有,只装作没有瞧见。 风毯往北飞了有一个时辰多些,大沼泽区已经在眼前迤俪出现。三个人降下了 风毯,在离水面两公尺左右的高度往复徘徊,寻找水蛭。佛兰珂展开召唤魔法,没 多久便完成了任务;满满两个牛皮袋子的白星水蛭,每只少说也有七八公分那么长。 霍尔拿驱着风毯往回飞,笑道:“索朗陀耶陛下也真是太小心了。什么南岛是 化外之地,藏着有多少风险;咱们好端端地在天上飞,能有什么风险?”塔莫伊沉 吟着道:“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南岛的怪兽硬是比其它地区多了 十几倍。”霍尔拿笑道:“真有什么奇形怪状的怪兽,我倒想见识见识。 当魔导师的人怕了怪兽,那还成话吗?“ 佛兰珂虽然心事重重,但听他话声爽朗,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怪兽或者 还没什么。若是撞着了古魔法阵的遗迹,那可就麻烦得多了。” 霍尔拿愕然道:“古魔法阵?那是什么啊?”说话之间,一丝雾气绕了过来。 佛兰珂沉吟着道:“这东西我也只是在书上看过,详细情形并不清楚。听说… …在神代那种战乱频繁的时代里,常有些城市或村庄为了保护自己,在紧要的路段 设下大魔法阵。范围一般来说,都有一公里左右。一旦发动。可以歼灭两百人左右 的军团,”霍尔拿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厉害?那要是有人不小心误闯了进去, 岂不是倒了大楣?”佛兰珂道:“是啊。设计这种魔法阵的人也考虑到这一点了。 所以这种魔法阵通常是分成三层的,误闯的结果通常只是迷路,绕两圈就出来了, 不会有什么妨害。而且除非闯入者在魔法阵里使用魔法,否则攻击的能量不会爆发。” 说到这个地方,秀眉微蹙,左右张望了一会,说道:“奇怪,怎么突然间起了这么 大的雾?” 霍尔拿眯了眯眼睛。只不过这片刻时间里,四周已是一片迷茫,把原本清朗的 天光都盖住了。塔莫伊皱眉道:“沼泽区水气本来就重,八成是因为地势的关系才 形成了这种地域性的浓雾。霍尔拿你让开一点,待我来把这雾吹开。”也不等霍尔 拿回答,他手中风枪朝前一指,一股子旋风迅速地卷了出去。佛兰珂失声道:“等 一等!不要……” 迟了。她的喝声才刚刚出口,塔莫伊发出的旋风已经卷入了浓雾之中。同时间 只听得底下一声尖厉的呼响,原本散漫的浓雾全都形成了肉眼可见的飓风,四面八 方地对着这方小小的风毯卷了过来,飓风与飓风之间,数不尽的风刀就如同乱箭一 般地四下乱扫。霍尔拿大惊失色,叫道:“佛兰珂小姐,小心!”奋不顾身,扑了 过来。只听得嘶一声响,一道风刀自他背脊上横扫了过去。标起了老长一道血花! ①索摩族的术士虽然可以用结界保护自己,但是在发动攻击的时候,必须将结 界解开——至少是部分解开。再短的咒文念起来也是要花时间的,速度上自然不能 跟卡鲁奇相提并论。 第二话 贤者的轨迹 几乎就在霍尔拿背上标出鲜血来的同一时间里,风毯也在飓风激烈的搅动中失 去了平衡,开始全无章法地激转起来。塔莫伊叫道:“佛兰珂小姐,抓牢风毯边缘, 我们……” 一句话还没说完,佛兰珂只听得他喉咙里发出了一言闷哼。 偏偏风毯左跌右冲,震得她连拾起头来看看他们都做不到。 混乱中只听得霍尔拿又发出了一声低哼,心头大震:“他又受伤了?是他们两 人一前一后地挡住了我么,不然我怎么一直都没事……啊,啊!佛兰珂你这个呆子!” 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霍尔拿,叫道:“塔莫伊,快过来抱紧我!快呀!” 风声尖厉,她这两句话只叫得声嘶力竭。 塔莫伊正在竭尽全力与飓风、风刀相抗,听得佛兰珂那两句呼喊,心下一呆; 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又已经挨了一记。佛兰珂尖叫道:“快呀!我身上有护命绦… …”塔莫伊恍然大悟,不顾一切,扑了过来。这护命绦他们几人谁也不曾用过,虽 然带了出来一道旅行,对它的存在实是半点也不习惯,以致于虽在生死关头,竟险 些想不起这个救命的宝贝来。才刚刚扑过来抱紧了佛兰珂,脚底下嘶嘶作响,风毯 整个儿裂了开来…… 佛兰珂拼死命抱紧了霍尔拿,叫道:“不要松手,塔莫伊,千万不要松手!” 耳际只听得风声尖厉,三个人在飓风圈子里左旋右荡,竟像是一团棉絮一般。 塔莫伊知道自己的生死存亡,全取决于自己能否牢牢地抱住佛兰珂;偏偏身上已有 多处受伤,鲜血流淌,气力越来越是微弱,不由得露出苦笑,心想:“这魔法阵的 攻击力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男子汉大丈夫,不死在战阵之上,却莫名其妙地栽在 这种古代遗迹里头,当真是无趣至极。才刚刚想到这里,突然间风静砂清,鼓荡着 他们在半空中回荡了少说也有一刻钟之久的飓风,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竟如来 时一样突兀。三个人半些应变也来不及作出,便直直地自半空中摔了下去。 虽然有护命绦保护着自己,不曾受到任何的伤害,自高处住下冲跌的速度仍然 使得佛兰珂一阵头晕眼花,足足过了了几分钟才恢复过来。霍尔拿垫在她身子底下, 塔莫伊半个人都压在她的腿上;两个人都是遍身流血,全都已失去了知觉。 那两只装满了白星水蛭的牛皮水袋他二人腰间各系了一个,虽然割破了好几道 口子,居然奇迹般大致保持了完整,只有七八条水蛭自裂口处爬了出来。 佛兰珂只急得手足无措。她对月系疗法一无所知,塔、霍二人身上的伤口又多, 只凭绷带一种工具,要想将他二人的出血完全止住绝无可能。而,以他二人出血的 现况来看,还没处理完一个,只怕另一个就已经支持不住了。唯一的办法,只有轮 流将他们出血最急的伤处先包扎起来再说。她咬紧了牙关,将自己的裙子用力撕了 开来。 忙乱之际她哪有工夫去理会那两袋水蛭?偏偏她身子一离开他们两人,护命绦 的防身作用便只缩减到了她一个人身上;袋子里的水蛭闻得腥血之气,争先恐后、 一条一条地爬了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急得她手忙脚乱。正在狼狈不堪的当儿, 眼角余光里,突然瞥见了一方风毯,自身后斜斜地掠了过来。 佛兰珂又惊又喜,再料不到如此荒僻的处所会有人烟,急忙站起身来,挥手求 救。她想那风毯上头的,必然是在下南岛一带颇为活跃的猎珍师无疑;万想不到那 风毯稍稍接近之后,其中一人身量厚实娇小,满脸生着黄棕色的细毛,看上去竟有 几分与土拨鼠相似;只一对眼睛炯炯生光,居然是她曾经遇见过的老喀尔提。 老人与她四目相对,好生失望。他和独眼、克坦利三人整夜奔波,怎么也找不 到卡鲁奇的踪影,到了这个时分,其实已经是绝望了。远远见到古魔法阵被人触动。 忍不住要想:“会不会是卡鲁奇?”便即过来看个究竟。其实老人智慧如海,明明 知道以卡鲁奇的身体状况和时间上来看,这阵势绝无可能是他发动;但是关心太过, 便忍不住存下了侥幸之想。却不料那姑娘一见到他,脸上神色既惊且喜,叫道: “老爷爷,您来得正好!卡鲁奇中了金粟兰的毒,我们到这附近来帮他取药,偏偏 风毯给割坏了。” 话还没有说完,那风毯已在眼前降了下来。老人看了一眼她挪到身前的两大只 牛皮水袋,以及水袋表面爬满了的水蛭一眼,说道:“用水蛭给他解毒啊?不错, 不错。有创意!原来那小子闯到你们营区里去了?”说话之间,瞧了克坦利一眼。 克坦利二话不说,当即将水袋拿了过去,加以处置。乱爬的水蛭立时都让他弄回了 袋子里去,又顺手将裂缝给封了起来。 佛兰珂见水蛭得了处置,心下稍安,说道:“这些水蛭就够用了。麻烦您跟索 朗陀耶说,请他到这儿来一趟……不不,可不可以麻烦您顺道送我这两名护卫回营 区去?我,我怕……”咬了咬下唇,眼眶已经红了。她虽然遇见过独眼二人,可是 当时重伤晕迷,连个照面也没打过;此刻再度相逢,浑弄不清他二人的身份,只当 他们是老人的随从而已。 老人瞧了塔莫伊二人一眼,问明白索朗陀耶所在的位置与距离,摇了摇头,说 道:“他两人伤得很重,送过去可绝对来不及了。”佛兰珂又急又慌,说道:“那, 那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都是我不好,明明身上带了护命绦这样的防身至宝,还让他们两 个受了这样的重伤……“说到最后,泪水无法自制地滚了出来。 老人见她哭得情真意切,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手上紫云 木法杖在地上连点数点,不动声色地张起了一层结界,说道:“你身上有一方奇特 的巾子,会变颜色的,可还在么?” 佛兰珂怔了一怔,依稀仿佛,脑中间过一丝似有还无的记忆,眼泪不自觉地收 了,怔怔地道:“……在的。可是您……您怎么知道?”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先别管那么多,救他们两人性命要紧。好啦,将这 巾子在他两人身前展开,跟着我念:虚空之主赛凡沙顿。第米垂斯,将你的力量转 借给月之女神席拉蒂亚。一切能量的根基,万物生化的原始,应我的要求化作月光, 止息一切的痛楚……” 佛兰珂依着老人的话去做。只一念动咒语,便是一股子宁静详和的力量四面八 方盘绕了过来,自右手入,自左手出,在巾子上头激荡流转,很快便焕发出了银白 色的光芒。佛兰珂心神大震。才刚刚上口,以前从未修习过的咒语,居然能够聚集 来这等强大的能量,直教她疑心自己置身于梦境之中。老人在她身后沉声喝道: “集中精神,莫让咒文断了!他两个人的性命,可是操在你的手上!” 结界之外,独眼和克坦利两个探头探脑,既惊且疑。克坦利说道:“不会吧头 子,如那么巧,历代前辈花了一万多年都没找着的东西,就偏偏赶着也在这个时候 出世?那玩意儿要真的是无量虚,江湖上会半点风声也没听闻吗?”独眼摸了摸胡 子,沉吟不语,心道:“这结论下得是莽撞了些。 怎么能找个机会,将那巾子看个仔细便好了……“尚未想出一个结论,老人已 经拄着法杖走了过来,说道:”咱们走吧。“ 独眼咦了一声,问道:“那姑娘不跟着咱们去么?”老人淡淡地说道:“风毯 只坐得下四个人。难道你要她丢下那两名护卫?”独眼不敢再说,陪笑道:“令高 足福大命大,想必是沾了您老的福气。”老人淡淡地道:“不为了我这个老头子, 那小子也不会遇上这种事了。” 独眼这个人为达目的,一向相当的能屈能伸,虽然碰了一鼻子灰,却是不以为 意。只不过他脸皮再厚,老入不动如山,对他的多方刺探理也不理,绕了半天弯子, 什么也问不出来,索朗陀耶的营地却已经到了。 索朗陀耶见到一方陌生的风毯飞了过来,颇为意外;听老人解释了佛兰珂一行 人发生的事变,更是吃惊。老人微笑道:“陛下若不放心,这便赶过去看看无妨。 这两人身上有金粟兰的解药,不必再劳陛下费心了。” 索朗陀耶略略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有护命绦在,我想也没有谁伤得了她。 只不过……”眸光闪动,瞧了正在给卡鲁奇喂药的独眼二人一眼。说道:“令高足 不是喀尔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则老先生你呢?我们一行人间关万里,可并不 希望找错了对象。”老人微微一笑,紫云木法杖在地上随意划了几划,划出了下南 岛大致的地形来,指着南方沿海一点,说道“艾诺维目前就隐居在这个叫做紫贝海 湾的地方。如若搭风毯过去,至少还要八天的时间。但咱们若是往回走,到幻想角 只要三天。从幻想角租个小空舟飞过去是一天,足足可以省下四天的行程……”抬 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样,索朗陀耶法王陛下?既然要往回走,去接那个 小姑娘,就干脆一直走到幻想角如何?” 索朗陀耶定定地凝视着老人,瞳孔微微收缩,说道:“你们师徒二人逃避全呼 荷世界的追踪,已有数月,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头改变了主意?” 老人一对深沉的眼晴毫不退却地回视着他,说道:“因为一直到目前为止,艾 诺维都还没有准备好,我不想激起他太大的反弹。但是现在,时间不够了。而且, 如果我的推算没有误差,时机也差不多应该要成熟了……”微微一笑,说道:“怎 么样,年轻人,帮老夫租一艘小空舟,为老夫作个东道如何?” 索朗陀耶沉吟半晌、先不回答老人的话,反问道:“你方才说时间不够了,那 是什么意思?”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地妖精的祭典是在四月 初七。如果地封印不能在三月底以前解开,地妖精王就没有办法赶在祭典以前恢复 健康;则整个的呼荷世界,会有整整一年没有地妖精……晤,‘几乎’没有地妖精。 那个后果,可不大怎么好玩罢?”说到这个地方,瞧了卡鲁奇一眼,摇了摇头。说 道:“本来这二十余天,都是我这小徒化身为飞鸟走兽,载着我星月赶路。本来就 已经赶得勉强,现下自然是更不成的了。” 索朗陀耶瞳孔微微收缩。瞟了独眼二人一眼,问道:“然则为什么是我?你要 想租用小空舟,不必非借重我不可罢?”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算是老夫的一点私心罢……那小子会需要冒险 的伙伴。而……”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索朗陀耶。老人唇边的微笑加深了,“老夫 看着你还满对眼的。” 索朗陀耶哼了一声,心想艾诺维那小子需要冒险伙伴,干我什么事了?若非那 小子一身系着破解封印的关键,他连瞧都懒得瞧他一眼。只不过封印一事是呼荷世 界千古未有的变局,喀尔提更是独立于索摩与妖精之外、难以捉摸的存在;能得亲 身参于其事,简直是一头撞进了传奇与历史。索朗陀耶那渴盼求知与冒险的心灵深 处,也着实无法忽视这股子强大的呼唤和引诱。仿佛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要一 脚跨进想望多年、光怪陆离的地底迷宫。至于这一路上会有多少险阻,迷宫深处又 躲藏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可着实是顾不得了。老人见他犹豫迟疑,英俊的脸上却 有一抹压抑不住的红潮渐渐泛起,微微一笑,说道:“剩下的封印都落在哪些地方, 要如何一个解法,你难道不想亲眼看见么?” 索朗陀耶眼中露出专注的光彩,嘴唇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老人慢慢地点 了点头,说道:“那小姑娘乘坐的风毯已经被风阵割得支离破碎了。你这里该有备 用的罢?” 索朗陀耶又沉吟了半晌,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们一行人长途拔涉来到南岛, 自不可能不多作准备。除了割毁的那幅风毯之外,派得上用场的还有两张。 半个时辰之内,一行人已经将帐篷收拾干净,朝着佛兰珂所在的地方出发了。 与佛兰珂会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索朗陀耶察看过塔莫伊二人的伤 势,将身上所带的最后两瓶清心饮分别灌入二人口中,说道:“暂时只能先这样了 ……”转过头去,瞧了独眼二人一眼。老人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两个的血液与 常人不能相容,那是无论如何转不得的。” 索朗陀耶甚是诧异。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任何问题,身旁一个声音气若游丝, 断断续续地道:“陛下,这两个可不是什么好人。在……在青禾镇上收拾托图尸体, 自称什么武器店老板的,就是……就是那个戴眼罩的家伙。”说话的是塔莫伊。 索朗陀耶瞳孔微微收缩。老人在一旁闲闲地道:“老头子还没有说罢?他两个 是使徒十三里的人。” 索朗陀耶回过眼来,给了老人难以相信的一瞥。老人微微一笑,说道:“为了 挽救小徒的性命,老夫跟他们作了一点交易,尾款还没来得及付清。这叫做无可奈 何。”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索朗陀耶这才释然。却听得塔莫伊说道:“如此说 来,托图,托图也是使徒十三里的人了?” 独眼见事情无可再瞒,说道:“没有错。托图在使徒十三里头,排名第八。” 索朗陀耶豁然起立,右手已然按上了刀柄。独眼退后两步,双手乱摇、笑道: “嗳呀,嗳呀,咱们只不过是受人委托,帮人办事嘛。咱们的雇主只不过是想为呼 荷世界尽点绵薄之力,才让我们千里迢迢地追踪喀尔提,法王陛下何必动怒呢?” 索朗陀耶森然道:“将佛兰珂攻成重伤,也叫作‘为呼荷世界尽点绵薄之力’吗?” 佛兰珂胸中一暖,轻轻把玩着纱在颈间的护命绦,神思飘荡,整个人完全痴了。 独眼干笑数声,说道:“托图擅自行动,铸下大错,个中原因,连我们也百思不得 其解。再说他已经为此赔上自己性命了。陛下是明理的人,不好将这笔账算在我们 头上吧?” 索朗陀耶默然不语,握着刀柄的五指渐渐松了。老喀尔提淡淡地道:“老夫和 他们之间还有末竟之事,彼此都忍让一下如何?再说,如果没有了他们,咱们七个 人里头,只有你还有气力驱动风毯,这可不大方便罢。” 索朗陀耶不再说话。一行九个人结伴而行,便在这几句话里成了定局。此时离 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多些,众人乘着天光赶路,乱七八糟挤了三张风毯,各人怀各人 的心事,谁也不方便说些什么,就这样一直闷到天黑。 到得札营时分,由于一共有三名伤患者需要照顾,大伙儿也是忙乱至极。幸喜 到得入夜时分,卡鲁奇便能坐起身来,有气力吃饭喝汤了。他中的毒虽重,但索朗 陀耶为他治疗在先,毒性已经排出了部分;独眼他们所给的,又却是对症之药。他 手肘上的淤血虽然淤塞得厉害,但放了几只水蛭上去,便也就很快地疏通了。上吐 下泻几回之后,虽然还有几分虚弱,却已经开始和老人拌嘴。因而到了次日出发之 时,便又多了一个可以驾驶风毯的人。 既然多了一个人可以驾驶风毯,座位安排起来便自由多了。老人也不肯说明什 么,单单将佛兰珂叫了过来,让她和自己以及卡鲁奇坐了一处。风毯起飞后老人张 起了结界、问她:“昨天教你的咒文,可都记全了么?” 佛兰珂略略地迟疑了一下,说道:“弟子不才,只记住了一小半。”老人虽然 并没说过要收她作徒弟什么的,但她自幼家教谨严,既然蒙对方教授了高深的咒语, 便自然而然地师事对方,而以弟子自居了。 老人微微一笑,对她的说词浑没半点反驳,只道:“那么长的咒文在那么短的 时间内记住了一小半,那是很不容易的了。嗯,你先把巾子给我,免得待会儿咱们 修习咒文的时候发动了能量。” 佛兰珂又惊又喜,说道:“您要将这咒文全教给弟子么?”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撞上了,那就是你的缘份了。止血的法门学了横 坚有益无害,偏巧这无量虚又落到了你的手里。”佛兰珂怔了一怔,道:“原来这 巾子的名字叫做无量虚呀?它是作什么用的?”老人沉吟了一会,说道:“时间不 多了,咱们先修刁咒文吧。等你记全了的时候,如果还有闲暇,再来跟你说一些武 林掌故。”佛兰珂不敢再问。全心全意、跟着老人修习咒语,这咒文艰涩难懂。无 论是内在逻辑,抑或是理念法则,都与她从前修习过的咒文大不相同;因而要想背 得齐全,便就份外费事。偏老人对这咒文的要求又极度严格,反复垂问,务必要她 背到熟极而流,一字不差。从早上出发时分教起,一直到了日弧西倾,佛兰珂连续 三次背得一字不漏,老人才算是满意了,将巾子交还到她手中,说道:“你要记住, 我止血疗伤的咒文虽然教给你了,但除了这个咒文之外,你绝对不可以再动用无量 虚。”见佛兰珂一对湛蓝色的昨子里充满了疑问,老人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这玩意儿跟呼荷世界所有其它的法器都不相同,不是用物质去炼就,而是以‘能 量’凝聚而成的。所以它不会受到一般法器所受的限制,而能够呼唤所有的能量。” “所、所有的能量?”佛兰珂越听眼睛越大:“您是说……地水风火日月,这 六种能量它全部都可以使用?” “没有错。”老人沉沉地道:“便也正因了这个缘故,这个法器极度危险。 因为它对能量是超级敏感的。尤其在沉寂了一万八千年之后再度启用,它所有 的成份都变得跃跃欲试,浮动不安。“佛兰珂似懂非懂,眉眼间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老人露出一丝苦笑,搔了搔自己颧骨,叹息道:“……总而言之,除了帮人止 血之外,不要去碰它就对了。而且你千万要记住,一旦动用了这个咒语,一定要全 始全终,全念完了才能收功。否则产生异变,后果不堪设想!” 佛兰珂点了点头,说道:“弟子记住了。”卡鲁奇在旁边啧了一声,说道: “你作什么那么小器只教一个咒语,干脆教全了不更快些吗?这样担忧受怕,真是 何苦来哉!” 老人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懂就少在那边出馊主意,闯了祸还 得要别人来替你收拾。这个玩意儿要是闯出祸来,那可不是死得僵僵的就能完事的! 全数教了给她?嘿……”佛兰珂赶紧说道:“您老人家莫要再说了,弟子万万不敢 作此奢求。能得学来这样一个咒文,弟子已经……” 老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言辞,说道:“别听这混小子乱说。老夫不是不想 教你,只不过你功底不足,教了也是白教。”佛兰珂微微一愕,心想:“功底不足? 怎么会?” 她知道自己的日系魔法已经学得极为精到。如若她愿意的话,一年前便已经可 以拿到大祭司的资格了。只不过她性子害羞,很不愿意乱出风头,又顾忌着父亲是 法王,自己这等年轻便取得了大祭司的位阶,难保没有人说闲话,这才决意不去考 试,好歹过了二十岁再说。老人这等说法,自然不能教她服气。口中虽不言语,眼 底却情不自禁、露出了不以为然之色。 老人笑了笑,说道:“看来不解释个清楚,你这丫头是不能心服的了。要想将 无量虚使唤如意,至少要对四种能量有着深入的研究和掌握,在平衡与转换之际才 不致于有所差池。你自己估量估量,能够掌握精熟的能量共有几种?”佛兰珂满面 晕红,低下了头去不再说话。卡鲁奇双手抱胸,一对黑眼睛骨碌骨碌,只管盯着她 瞧个不住。 咒文既已教得齐全,老人没有必要再避开索朗陀耶;到得第三日出发时分,便 是这四个人搭乘同一张风毯了。几个人天南地北闲聊封印解开后种种变动,漫长的 飞行途中倒也颇觉有趣。老人由于不曾参加水族的祭典,对水妖精一族的变动关切 甚深。问个不住。一直谈到晶岛上头的政变,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 :“伤脑筋。魔人现象这么早就开始了啊……” “魔人现象?那是什么?” 老人眉峰微蹙,说道:“魔人么……简单地说罢,释放开来的能源有正有负, 这负能源待别容易受到心术不正的人的吸引。负能源一旦附身,被附身的人便成了 魔人。表面上看去一切正常,单单是性格中阴暗与扭曲的部分大幅增长,几乎不再 受理智与道德的掌控。神代末期,邪王西凡顿挟逆雷之威横扫四大洲,所过之处造 成的一个副作用,便是出现了好些个魔人。伤脑筋……裂月魔法还只受到少部份人 的操控,发生地区也都只是在他们移动的定点上头,远不及现在这样的全面,而威 力又如此地强大……啧,不快些找到艾诺维可不成呀……” 佛兰珂听到“艾诺维”三字,胸中一紧,紧紧地抿住了双唇,一声不吭。索朗 陀耶瞥了她一眼,心中不期然一阵发痛;却是老人所说的事太过紧要,没有心神计 较其它,追问道:“那么,依您老人家看,魔王是不是真的存在?真的会因为封印 的解开而出世么?我……”说到这里,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拳头:“我听说,不,呼 荷世界人人都说,深藏于禁镜城底的那位不死法王就是……就是即将出世的魔王… …” 老人缓缓地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道:“魔啊……魔只不过是栖息于人心的邪 念。成圣成魔,严格说来都只在一念之间。是是非非,非非是是;只要人间还有欲 望和执念存在,魔人就没有可能绝了踪影。追问魔王的身份,如此看来其实也就没 有什么意义可言了。禁镜城底的那一位么……如果老夫所料不差……”说到这个地 方,老人发出了一声深缓的叹息:“那一位,应当是千古第一的伤心人了……” 索朗陀耶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倾身向前,抓住了老人的手: “您,您以为他会是谁啊?” 老人静静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子,说道:“你见过他了,是也不是?” 索朗陀耶身子又是一震,双目炯炯,盯着老人瞧了半晌,方道:“不止见过而 已。他……他救过我的性命。”佛兰珂轻轻地“啊”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他救 过你性命?怎么可能?你有护命绦在呀!”索朗陀耶说道:“这护命绦便是他送给 我的。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他,他……”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讲起。 老人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很难开口,是不是?那是你的救命恩人,却是全呼 荷世界闻之色变的魔王……嗯,该说是‘潜藏的魔王’罢?最低限度,几乎所有的 大祭司和法王都是这样认定的。就算想要替他辩解,也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口?” 索朗陀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是。那是我十八岁那年,在准备大祭司的 考试之前发生的事。为了进修,到禁镜城去拜访前一任的月首法王丹;在出城采药 的时候遇到袭击,跌入山谷……”佛兰珂脸色不自禁地有些发白,问道:“遇到袭 击?什么人袭击你了?”索朗陀耶说道:“我那时没弄明白,现下自然是想通。那 是一只巨大的魔兽——禁镜城附近负能源特多,你们都是很清楚的。” 佛兰珂道:“那,那后来呢?”明知索朗陀耶就在眼前,活蹦乱跳,没伤没病, 但只一想到他曾经遇到如此的危险,就止不住心脏狂跳。 索朗陀耶沉吟着道:“我身受重伤。跌落深谷,半途中便失去了意识,本来以 为自己是死定的了,谁知居然还醒转了过来。那时夜色已经很深,身旁火光熊熊。 一个面目英俊的中年男子坐在火堆旁边……”语音渐转微弱,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才接着说道:“整整三天的时间里,他为我疗伤,为我整治食物,医术精绝 心细如发。奇的是我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他的身份。他……他腰带上头那个精丽绝伦 的纹章,清楚分明是水领地的法王才能佩戴的;可是水领地的前任法王我又不是没 见过,跟眼前这位半些也不相似。”佛兰珂忍不住问道:“你没问他么?”索朗陀 耶摇了摇头,说道:“他不肯说话。莫说那三天的相处,即使一年后我回去找他, 又相处了半个月,也仍然一个字都不曾说过。”卡鲁奇哼了一声,道:“那不摆明 了是个哑巴么?”被索朗陀耶狠狠地瞪了一眼。 老人淡淡地道:“索朗陀耶既然不以为他是哑巴,那他就没有可能是个哑吧。 再说,不死法王要居然是个哑子的话,天底下就没有正常人了……嗯,他把护 命绦送了给你,你起初一定不知道它的作用,是也不是?是一年间渐渐弄明白了, 才想回去问个详细?因为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会是传说中的魔王?“ 索朗陀耶不胜佩服。他自少年时期起便以聪明著称,兼以博览群书,学识过人, 能教他服气的人简直跟翼蛟筋、乌蚕丝一样稀少。但这两三天与老人相处下来,才 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明见万里,就算是在神代那种 能人辈出的时代里头,也绝无可能是无名之辈。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够告诉我们, 您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人微微地怔了一怔,眼神一刹那间变得异常遥远。卡鲁奇在旁边说道:“对 耶,我好像也从来没问过你的名字。 总不能只晓得你叫爸爸吧?爸爸喀尔提?“ 老人忍俊不禁,说道:“名字啊……一万八千年来不曾使用过这个名了,我自 己都快要忘了……”抬起眼来望向云天,看到一簇簇的乌云在远处渐渐地聚集过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将要有暴风雨了,老人的眼神刹那间写满了不尽的苍茫,以及无言 的缅想:“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索摩人的时候……” 他很慢很慢地说着,声音的低沉悠远便像是来自宇宙的深处:“曾经用过的那 个名字,叫做吉托。” 第三话 哀歌 霹雳一声,银箭般的急雨自厚重的云层间标射出来,将浅湾原本平静的海面扑 碎成一天数不尽的白抹。激溅的水沫中艾诺维自海中冒出了身子,仰面朝天,标枪 般站得笔直。 南岛虽说远比其他地区暖热,但这一日不过是二月初九,陆上气温至多只有十 二三度,海水自然更加冷得教人血液冻结。但劲急的雨柱毫不容情地打在那银发少 年的身上,他却竟像是没半点知觉一般。 急雨才下了没有好久,海湾后的木屋之中,娃蒂疾风般扑出了她娇小的身子, 直奔海滩而来。“艾诺维!”她喊:“回家了,艾诺维!雨大了哪……”艾诺维微 微一怔,有些惘然地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下海来了?快些回去!” 娃蒂固执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艾诺维微微苦笑,拉下了她环着自己的手臂,说道:“我又不是火妖精,在水 里多呆一会子不打紧的,倒是你……”娃蒂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听说索摩 人最受不得冻的,你当现在是夏天么?从早到晚都泡在水里,要是泡出毛病了,人 家可没法子替你医呀!”艾诺维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任雨水在他身上激烈地拍打, 好半天才沉沉地说:“病了,又怎么样呢?死了,又怎么样呢?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存在……”说到这个地方,他突然激动起来,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娃蒂,说道: “你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为什么没有人肯回 答我?为什么连她也一直不肯回答我?难道她到我的身边来,就只是为了要我解封 印么?我的存在就只是为了要去解那牢什子的封印么?我所有的价值就只有这么一 些么?你说,你说呀……”越说越不能自制,到未了,几乎已经转成了一种悲号。 娃蒂眼阵中泪花乱转,一言不发地抱紧了他,深深地吻了下去。 半晌之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下唇,柔声说道:“这 样说有多不公平,你自已是最清楚的了,不是么?费妮丝雅有多么爱你,你也是最 清楚的,不是么?”艾诺维闷闷地道:“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清楚。” 娃蒂有些不知所措,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道:“妖精……无论在哪一种情况 之下,都没有可能伪装自己的情感。 同是妖精的我,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费姬会要你去解地封印,一定有 她的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呢?“ 艾诺维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辩白,却在看到娃蒂微微泛白的脸 颊时改变了主意,说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在大雨里头站了这许多时候,咱们回 屋里去吧。” 回到小屋之中,娃蒂取过一方大巾来想为他拭干头发,却被艾诺维温和但坚定 地拒绝了。走进浴室去用淡水冲了一个简单的澡,他拎起放在床头的风之竖琴,一 声不吭地坐到了阳台上去。那阳台面对着全部的海景,急雨泼辣泼辣地打得整个海 面万马奔腾。嘈杂的雨声中只听得叮咚两响,一支无比沧凉的歌便自他口中发了出 来: 尸骨叠成的荒原之上,凯旋的旗帜在晚风里飞扬。 同伴的名姓在食尸鹰的爪间流浪,城堡中的夜宴灯火辉煌。 孀妇与孤儿的眼泪淌成了河水,凄凉地诉说着腹者的悲伤。 战争的目的与意义究竟何在? 无尽的鬼火缀饰成王朝的晚妆。 ——所有的战功都将在历史里燃成灰烬,这样的屠杀究竟是为了哪桩? 啊,所有的战功都将在历史里燃成灰烬,这样的屠杀究竟是为了哪桩? 娃蒂胸中一阵酸楚,几个月来经常感觉到且越来越是强烈的无力感再一次笼上 了她素来无忧无虑的心灵,使得她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一阵子艾诺维常常以歌 声来泻泄内心的情感,在阳台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钟点;但却从无一首歌如他今天 所唱的这样沉重,这般悲凉。她无言地来到艾诺维身后,正想着不知道还能用什么 方法去劝他,便听得琴音转了两转,他已经接着唱出了下面的调子——比前阙更苍 凉、更绝望的调子: 跛足的战马必须在死亡里休息,卸甲的战士怎样才能洗净血迹? 沙场上没有兄弟,刀尖上魔鬼栖息。 故乡的小园中本来种着薏米,却在昨日的战役里被我亲手陵夷。 生命的地图已经被彻底抖散,只听得见战鼓的人能去哪里? 啊,生命的地图已经被彻底抖散,只听得见战鼓的人能去哪里? 娃蒂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满腮。紧紧地她压住了自 己的胸口,费力地和那不断扩张开来的疲累与绝望作挣扎。“啊,天,赛拉飞尔哥 哥……”她无声地喊了出来,无法自制地看向了遥远的天空——雨势已经渐渐消歇, 阴云却仍然密布的天空:“赛拉飞尔哥哥,我究竟该怎么办呢?费姬一直不肯回来, 我怎么劝她都没有用……”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声响,迅速地朝这个方向接 近。娃蒂本能地回过头去,正看到一艘小空舟破空而来。 被那声音惊动的人当然不会只有娃蒂。纵使心情极度恶劣,当小空舟的声音越 来越响,清楚分明地朝着自己居处飞来的,艾诺维终于偏过头去,朝声音的来源瞄 了一眼。他的脸色暗沉了下来,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小空舟在屋侧二十余公尺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舱门开处,老人拄着紫云木法杖 现出了身影。 一抹不耐烦的神色自艾诺维脸上掠了过去。在他情绪恶劣到这般的现在,这老 人的出现无异于雪上加霜。连想都不曾多想,他已经一把抓住了娃蒂。 “别急着走,艾诺维!”老人喝道,急切的话语瀑布般从他口中流泄而出: “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你不觉得奇怪吗?如若不是凭仗了相呼相应的能量,有谁能 够穿透你设下的结界,感应到你的存在?你已经苏醒过来的理智想都不曾想过这一 点,连情绪都不曾怀疑过吗?艾诺维?” 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眼眸深处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不,他并不是不曾 怀疑过,而是根本拒绝去怀疑。在他少年的心灵里,那根本是连想像都无从想像的 事!然而如今,这个冒充他师父的老人在他面前喝破了他心底最深的疑惧… …而且,仿佛是看出了自己的动摇一般,老人的话语毫不留情地继续切了下来 :“对于能量的本质,你了解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取舍的决断之间,你也一向比 任何人都更能掌握。岂难道只因为记忆还不完全,就可以如此自欺吗?你记不记得 你自己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了些什么来?‘呼荷世界的命运之子啊, 你的存在源自这个世界自身的意志’。” 艾诺维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失声道:“师父?你——你真的是……” 往后倒退了两步,无法置信地摇了摇头,说道:“不,不可能!师父他老人家 怎么会……”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还不明白吗?”老人微微地笑了,一个有些悲 伤的微笑:“艾诺维,命运之子啊。” “不,不会的,不可能!”少年激烈地叫了出来,风之竖琴因了他衣衫的摩挲 而发出了轻微的鸣响:“我不相信!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费姬……“他慌乱地转头,入目的却是娃蒂那虽然关 切,却完全不能进入状况的眸子。仿佛这才意识到费妮丝雅已经不在身边,艾诺维 惨白着脸孔又朝后退了两步。他的呼吸变得如此急促,使得老人情不自禁地叫了出 来:”艾诺维……“ “走开!”他喊,满头银发都在狂乱中飞旋了起来:“你在这里我没有办法思 考!我的记忆,我的过去……费姬!” 他急切而狂乱的喊声长长地拖曳在空气之中,傍晚微阴的天色底下却只剩下他 和娃蒂的残像。这个神出鬼没的少年已经再一次使用了瞬间移动,从追索他的喀尔 提眼前消失了。 老人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卡鲁奇在旁边说道 :“这小子怎么又溜啦?爸爸,你确定他真的是那个什么牢什子传承者吗?” 老人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这小子便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满脸都是挑衅的神气。 索朗陀耶瞧了佛兰珂一眼,淡淡地道:“这是第二次了吧?如若他一直都是这 个样子,喀尔提们也未免太辛苦了些。”佛兰珂双眼直直地看着地下,双手绞得死 紧,却是一声不吭。老人淡淡地道:“目前是他人格最不安定的一个阶段,换了其 他任何一个喀尔提,可都没有法子拗得过他……否则的话,又何必劳动我这把老骨 头?”索朗陀耶失声道:“您,您是说……” 老人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询问,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慢慢 地睁开眼来,了然于胸地点着他那颗土拨鼠一样的脑袋。 “果然,他朝着北方去了。”他慢慢地说:“确切的定点可能还会再行移动, 不过肯定不会离开费妮丝雅太远……”抬起头来瞧了瞧天色,又看了看周遭,老人 简单地道:“已经很晚了。歇一夜再出发罢?” 这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大家伙儿自然毫无疑问,信奉受行。眼前 既然有个遮风避雨的小屋,当然没有必要再搭帐篷。有人睡阳台,有人睡客厅,总 之全数挤了进去。老人坚持自己已经过惯了餐风露宿的日子,硬将卧室让给了佛兰 珂和妮亚两个女孩子。 这一夜雨声时断时续,佛兰珂整夜不能成眠。巾枕之间依稀仿佛,还存留着艾 诺维的体气;脑海与耳际之间,也盈满了他狂乱而痛苦的呼喊。可是打从我们下船 后直到他消失,他连瞧也不曾瞧过我一眼……连瞧也不曾瞧过我一眼! 想到这个地方,佛兰珂只觉得一阵激痛自心底绞了出来,痛到她几乎不能呼吸。 纵使所有的理智都打一开始便叫她放弃,但属于女性的、属于感情的、属于执泥的 那个部份、那种本能,却教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样的漠视无动于衷。 更别说她目前所处的地方,还残留着他大量的能量了!她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 下唇,无声的泪水不肯停歇地浸透了枕被。他心底所有的人只是费妮丝雅——从头 到尾,她只听他呼唤过费妮丝雅! 那一对哭肿了的眼睛到得第二天清晨,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目去。卡鲁 奇咦了一声,侧着头颅打量她,说道:“你想家呀?怎地没事哭成这个样子?” 吉托喝道:“人家想家干你什么事了,要你多嘴!”眼角余光里,见到索朗陀 耶脸色阴沉,眉目间隐隐然透着怒意,刹那间心知肚明,心想:“这下子可伤脑筋 了。为今之计、只有希望地封印快快解开,好让那小子身上散出来的能量均衡一点 ……只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且说艾诺维拉着娃蒂的手,在激烈的情绪之下,藉由瞬间移动来到了双环湖。 距离他上次陪着费妮丝雅到这里来参观水妖精的祭典还不足一个月,他整个的 情感生活却已经彻底翻覆了。紧抱着娃蒂虚空站立在水面之上,他怔怔地盯着祭台 后面、费妮丝雅所住的山谷的入口,心绪紊乱,呼吸沉重。一时间想着要立刻冲进 谷里,和她把话说个明白,下一刹那却又被他暴风雨般的反弹情绪给硬生生地扯了 回去。就是在这个地方,在自己最狂乱、最不安的时刻里,她拒绝了自己“立刻回 家”的要求;就是在这个地方,她雪上加霜地向自己索讨龙剑——为我们两人的爱 情作见证的龙剑…… 娃蒂见他面色阴暗不定,好生耽心,轻轻地碰触着他的胸口,正想开口说话, 空气中叮咚两响,艾诺维为费妮丝雅造就的那座喷泉,便在这个时候唱起了那支情 歌——娃蒂已然听熟了的那支情歌…… 艾诺维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好几步。想及自己对她如此深情爱恋,她 却似半些没放在心上一般,由不得舌根处一阵发苦。日日夜夜,这喷泉总要将这首 歌唱上十几遍,难道她半些感觉也没有么?还说什么要我先去解地封印——到底自 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跟自己说了?还得要我这般一而 再、再而三地试着找她? 要是、要是见了也不肯说呢?不,如果更糟——连见都不肯见我呢? “艾诺维!”娃蒂轻喊,本能地揽紧了他的颈项:“怎么了,艾诺维?不是为 了见她才来的吗?不是有话要问她吗?叫人哪?” “不!”他无法自制地喊了出来,本能地抗拒着自己在感情上的脆弱,以及对 费妮丝雅的依赖:“我不是——我没有……” “艾诺维……” “不!”他喊,更激动也更暴烈了:“为什么非要我来找她不可?为什么非要 我来问她不可?她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了吗?我有那么脆弱、那么不懂事吗? 那样的话她又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啊?” “艾诺维……” 艾诺维三字才刚出口,娃蒂眼前一阵晕旋,所有的物质都在刹那之间幻化成了 能量,而后在两三秒的时间内重新聚拢;丰富的经验使得娃蒂在再度凑拢成形的时 候,立时将那轻微的眩旋抛了开去,定下神来打量周遭。 是的,就在方才,艾诺维已经再一次带着她施展瞬间移动,整个儿从浮岛跳开 了。 而眼前的地理景观熟悉至极,使得娃蒂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那砂金般洁净 的谷地,那精致而典雅的神殿,以及谷地四周环抱而来的,似曾相似的丘陵… …只除了没有风——没有了当初风火两族的妖精舍死忘生、却无论如何也攻它 不入的风壁! “咒禁谷?”娃蒂失声道:“艾诺维,你回到这里来做什么?沙帝斯他们已经 不在了呀?” 艾诺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迈开长腿朝前行去。这时天色已经昏黑,银鳞之月 悄悄地自东方升了上来。或者是由于包围此地的古魔法结界已经消失的缘故,娃蒂 初来此地时所见到的、那片笼罩了整个山谷的柔光,此刻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四周一片暗暗沉沉。艾诺维左手清脆地弹了一下,虚空里立时亮起了一朵明灿的火 光。 就在神殿的入口处,艾诺维缓缓地蹲下了身子。结界消失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 月,神殿入口那方原本洁净的大理石上已然铺上了一层黄砂。艾诺维手掌拂动,那 层细砂立时让一阵轻风给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底下古呼荷语镌刻着的《魔导书》 第一章第一节上几行字迹: 当鸟群的翅膀被劲风拂乱,晶莹的泉水在冰霜中展现歌喉,且火光因不同的颜 色而颤抖;沙帝斯啊,那就是行动的时候! “这上头说了些什么啊,艾诺维?”娃蒂好奇地问,本能地知道,他现在所要 做的事非比寻常。艾诺维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两道英挺的浓眉因专心思索而皱了起 来。 “当鸟群的翅膀被劲风拂乱,晶莹的泉水在冰霜中展现歌喉……”一字一字地 重复着石板上那如诗如歌的句子,他眉眼间的困惑有增无减:“我不明白…… 这太不可思议了! 泉水在冰霜中展现歌喉,且火光因不同的颜色而颤抖……是这人早已料到封印 必有松动的时候,散逸出来的能源会因此无法稳定,经常失衡么?让沙帝斯们在看 到这些征兆的时候采取行动……“缓步走入了神殿之中,他在那具巨大的石棺前沉 默了许久,好半天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听取我的意志,接受我的命令……从火妖精手中取来生命之石,”低声复述 着石棺上镂刻的字句,他情不自禁地举起了右手,碰了碰额上的火水晶:“当彩虹 之月在夏至的晚上升起,让传承者恢复意识……” “艾诺维!”娃蒂憋了老半天,这下子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切你自己都记得 吗?我是说,从沙帝斯他们放你出来以后?” “不是——很清楚。”艾诺维沉沉地说:“有一点像镜子吧,我想。看到什么 都能够反映,但是无法记忆。我开始拥有感觉,有了反应,是在火封印解开之后。 而后……”说到这个地方,他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一个在此之前从不曾出现过 的想法,陡然间浮了上来…… 这么说是每解一个封印,我就得到了一部份的记忆,以及——心灵的能力?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那些是“我的”记忆,“我的”能力呀!当初设下封印的 人从什么地方取得了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将它们和封印混在一起的?而且为什么是 我?为什么选择了我? 他近乎视而不见地盯着眼前的文字,脑子里风车一样地乱转。“让传承者恢复 意识”?“传承者”?传承者……顾名思义,他认定了我是继承他意志的人?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能力如此强大,设计如此周详,我不相信呼荷世界有谁能 够做到。吉托师父也许勉强可以封住两个到三个,还非得有强大的法器和伙伴相助 不可;另外就是……就是…… 想到这个地方,一股阴暗的波动自他脏腑深处炸了开来,痛到他陡然间完全失 去了意识。娃蒂惊叫着扑了上来,一把将他紧紧地揽进了怀里,又亲又摇的,好半 天才见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可吓死我了,艾诺维!”娃蒂又哭又笑:“发生什么事了呀,怎么好端端突 然昏了过去?是不是……嗯,”她咬了咬下唇,本来想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生怕这话出口会惹出什么不良的反应,句子已到了舌尖,硬生生又吞了回去。她本 是直肠直肚、绝无心机的人,但这些时日以来多历忧患,性子无形中沉稳了不少。 艾诺维困惑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没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是… …有一些记忆是他还不能掌握的,是仍然远在他的意识之外的罢?仿佛一个深 不见底的漩涡隐藏在不可知觉的什么地方,他眼下虽然还远远地站在漩涡之外,却 是只稍稍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便觉得自己即将被它吞没…… 赶紧又摇了摇头将那意象甩开,艾诺维倾身向前去亲了娃蒂一下,说道:“你 别担心,我没事的。只不过……”话声逐渐转缓,又已经陷入了沉思。 此后的三四天里,艾诺维大半的时间都是这个模样。娃蒂知道他在尽心竭力、 拼凑自己有限的记忆,要想追出一个来龙去脉,半些也不敢吵他。只在需要的时候 离开山谷,弄点食物来让他吃了。她深知艾诺维自从能够开口说话以来,对封印一 事便只有排斥,从来也不曾站在“理解”与“接近”的角度来思索这件事情,遂致 于狂乱愤怒,伤人伤己。如今能够柔和下来,无论如何总该是一件好事罢? 到得第四天午后,艾诺维数日思索,除了自己出世后的种种事件想得更明确了 之外,其余诸事却仍然一片混沌,忍不住挫败地叹了口气。为了转移心绪,他拿起 了风之竖琴,随手弹出了几个音符,却便就在这个时候,看见娃蒂头颅转动,露出 了倾听与好奇的神情,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有人……在使用召唤魔法,呼唤火妖精。”娃蒂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还蛮 近的耶!艾诺维,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艾诺维嘴角露出一丝纵容的苦笑,说道:“人家呼唤的,不会是火妖精王罢?” “火妖精王也还是火妖精呀,对不对?你们索摩人就是规矩多,罗嗦!”娃蒂 皱着小鼻子,伸手将艾诺维从地上拉了起来:“陪人家瞧瞧去,好不好?就当是散 散心嘛!” 看见艾诺维露出一丝“随便你吧”的笑容,娃蒂高兴地拉紧了他。三秒不到的 时间,他两个已经随着一记闪电,移向了咒禁谷东北方向百余公里的一处兵营了。 若在平日,这营区想必是齐整而威武的,但此刻却只剩得满目狼藉——熊熊烈 火冲天而起,半数营区都已卷入了烈焰之中;几匹战马狂嘶着乱窜,更多的却已经 倒卧在血泊之中。两小队人马在横七竖八的尸首堆中互相攻伐,战况极是激烈。但 这两批人双手都戴着护腕,护腕上清一色镂刻着坦多玛王国的纹章。娃蒂吃了一惊, 叫道:“怎么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快些住手!”喝声中双手齐出,两股火焰形 成的洪流朝前飞卷,逼得那两批人各自向后退开。 右手边那只剩得三个人的小团体中,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叫道:“小 人惶恐,没想到竟会惊动了娃蒂陛下。陛下远来辛苦了!”单膝点地,脸上神情虽 然充满感激,却又不安之极。 娃蒂咦了一声,认得此人正是去年七月她和赛拉飞尔、坦多玛等人前往咒禁谷 “阻止魔王复活”时为他们带路的魔导师狄凡夏,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大家为什么……“狄凡夏朝对方那七八人指了一指,急道:”他们是被负 能源侵入了的魔人!小人刚开始也没弄明白,只晓得几个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吵 翻了天,然后就开始一群人吵薪饷不够,位阶太低,说什么要占据山头,自立为王 ;不由分说先暗算了指挥官,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杀成一团。一直到砍出蓝血来了以 后我们才发现……“瞧了烧得乱七八糟的军营一眼,急道:”陛下能不能让小人晚 些再加以解释,先把这些火给收了?再烧下去就要波及森林了,那个后果可是不堪 设想!“ 一句话还没说完,娃蒂已经不见了踪影。 艾诺维听得“砍出蓝血来”几个字,微微地眯了眯眼睛,闪电般掠到那七八名 眼见对方来了有力的帮手、正准备开溜的魔导师中间,同时间发出了七八枚风刃。 随着同时响起的七八声惊叫,空气里标出了七八股殷蓝的血水。 眼见狄凡夏的话语获得了证实,艾诺维那澄绿的瞳孔蓦地里收缩,一股不知打 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强烈的憎恶与杀意,就在这刹那间刀锋一样地切入了他的意识。 他连想都不曾多想,空气中已经卷起了一道无比强劲的真空涡流,以迅雷不及掩耳 的速度,弹指间将这几名魔人全斩成了数段。 娃蒂吃了一惊,带着尚未完全收入掌心的火势赶了回来,叫道:“怎么了… …艾诺维?为什么突然间下了这么重的手?“艾诺维看着七八具逐渐仆倒的尸 体,神情有点茫然,说道:”我,—我也不明白,只是突然觉得这些人非杀不可, 好像,好像……“ 娃蒂知道他必然是又想起了什么、却是不敢催促,只专心地打量着他。却听得 一声压抑的啜泣从旁边响起,越哭声音越大。狄凡夏老泪纵横,一面收拾尸首,一 面情不自禁地数落:“瓦雷夫,艾登,凯林,卢尔贝……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 个样子?前两天坦多玛法王陛下才通令全国,教大家留意负能源的入侵,你们还大 声哄笑,说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事,哪知道……大家伙儿为国效力,本来是咱们份 内的事,陛下可从来没亏待了咱们。就算有时候吃吃长官的派头,那也,也只能说 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经历罢啦。怎么就这样经不起考验,变成了什么魔人,多少年的 同胞这样子自相残杀……”说到这个地方,陡然间跳了起来,指着艾诺维的鼻子, 破口大骂:“是你!都是你!这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有本事解那些牢什子的鬼封 印,怎不晓得为那些负能源想点办法?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你这臭小子开心 得很吗?还跑到这里来装英雄、逞威风,我老头子可半点不领你的情!对不住,娃 蒂陛下,我老头子可不是在说你。” 娃蒂哭笑不得。眼看狄凡夏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又将炮火指向艾诺维, 继续开骂;艾诺维神色僵滞,下巴绷得死紧,知道狄凡夏这一番话,实已攻入了他 心中的痛处,当下再不迟疑,抱紧艾诺维便展开了瞬间移动,只一瞬眼便自狄凡夏 身前消失了。但这名五十余岁的老魔导师余怒未息,依然对着天空吼叫不已。 “好了好了,队长,”他身后那两名劫后余生的魔导师一面抹泪一面说:“那 传承者已经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再骂也是白骂。咱们接下来倒是该怎么办呢? 该尽快把今天发生的事变报上去吧?” 狄凡夏叹了口气、看看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军营一眼,说道:“营里的通讯水 晶都已经不能用了,我看咱们先到村子里去吧。大家伙儿身上都受了不少伤,也得 好好地医上一医。还要跟村子里的人说上一声,请大家帮忙收拾善后……” 说到未了,声音又已哽噎。 那两名魔导师知道狄凡夏的妻子在村里开了家小小的旅馆,供吃供住,还有通 讯水晶的设备。全无异议,找来几匹安静下来了的战马,三个人朝村里驰去。 营区离村子其实不远,十公里的路程转眼即过。 这种已经到了国境边缘的小镇,说实话也不会有太多旅人经过,反倒是边境警 队的队员常在休假日到村里来玩。再有就是狄凡夏的女儿茉咪,是个专职的小空舟 驾驶员,常会顺道带着长途旅行的客人到自家客栈来打尖落脚。三个人才进了村子, 便见得旅舍旁的空地上歇着一艘小空舟。狄凡夏知道是两个月没见面的女儿回来了, 心情虽然沉重,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 这名五十五岁的老魔导师哪里能够想像,女儿这回带回家来的客人,居然彻底 改变了他们父女的后半生?进得门来满屋子都是生人,一时间眼花撩乱。其中有高 大英俊的棕发男子,有长得像土拨鼠一样的小老头,有一脸大胡子的年轻人……但 最最吸引他注意的、却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坦多玛法王陛下的千金——佛兰珂小 姐! 第四话 质疑 狄凡夏的女儿茉咪正与母亲在准备吃食,见得父亲进屋,倒抽了一口冷气,叫 道:“爸,你怎么啦?一身都是血?卡罗和培加也是?”盘子一搁便赶了过来,不 由分说地将三人按在椅子上,叫道:“阿喜,快去请大夫过来!” “阿喜,等一下!”狄凡夏叫道:“顺便把村长也请过来。军营里发生大事了!” 客栈里的小伙计连声答应,拔脚便跑。不消片刻工夫,大夫也来了,村长也来了, 屋子里挤得简直没了落脚的地方。三名伤兵这才将军营里发生的事变说了一遍。那 高大英俊的棕发男子插口进来,说道:“等一等。你说是娃蒂和艾诺维到了这里?” 狄凡夏虽不曾见过月首法王,但对其人的形貌多少有个耳闻;更何况索朗陀耶 与佛兰珂同行追踪喀尔提一事,早已天下皆知。当时在椅子上欠身行礼,说道: “是。小人眼见大火一发不可收拾,便念动召唤魔法,希望请得一位火妖精前来相 助。本来以小人的位阶而论,只请得动火智者,而目前全世界连一名火智者也没有 了,只是事态紧急,只好姑且一试。万想不到来的居然是娃蒂陛下。”索朗陀耶微 微一笑,说道:“后来呢?” 狄凡夏略略地迟疑了一下,旋即挺起胸膛来,大声说道:“虽然冒犯了些,这 些话小人还是要说的。偌大一个军营里,一日之内风云变色,死了七十几名同伴, 小人实在是气不过,便把那传承者臭骂了一顿。”吉托微微皱眉,说道:“你骂了 他什么?” 狄凡夏大愕。眼前此人的形貌,很像是各王国传图天下、严密搜索的喀尔提; 可这人如果是喀尔提,躲避追踪唯恐不及,怎会和月首法王走到一块去了?当时瞧 了瞧索朗陀耶,颇有些不知所措。索朗陀耶点了点头,说道:“老师问你的话,你 一五一十地说了便是。” 狄凡夏听得“老师”这等称呼,更觉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将自己和艾诺维之 间的对话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吉托微微皱眉,说道:“照你这么说,是娃蒂将他 拉走的,而不是他自己离开的?”狄凡夏凝眸回思,发现事情果然如此,便就点了 点头,心道:“这可奇了,他明明不在现场,怎么判断事情倒比我亲眼见到的还要 准些?”耳中听得索朗陀耶问道:“那么艾诺维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声音里隐隐然有几分挫败。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在人鱼岬。离这个地方不能算是很远……我不是说过 他不会离开费妮丝雅太远的么?”索朗陀耶略略地松了口气,说道:“那,咱们明 天就去人鱼岬?” 茉咪吃了一惊,说道:“你们要去人鱼岬?可是,可是那个地方地形极险、到 处都是流沙和沼泽;若是胡乱将船停下,很可能就回不来了!”索朗陀耶淡淡地道 :“不然这样吧,你把小空舟卖给我们或租给我们,我们自行前往便是。” 茉咪又是一惊,绿色的眼睛睁得老大,说道:“那可不成。明明知道那是至险 之地,却还让各位将船开走,那和我自己送你们前去有什么不同?陛下固然魔法高 强,其余几位可设法子跟陛下一样?” 茉咪褐发绿眼,中等身量,二十出头年纪;容貌虽然清秀,却称不上是什么美 人。卡鲁奇本来连瞧也没瞧过她几眼。但见这样一个姑娘居然有这种胆色,对着法 王抗颜直陈,眼眸中露出了饶富兴味的神色,说道:“你如果怕死的话,将船停在 人鱼岬外围便成了,不需要陪我们进去。”茉咪怒道:“你把别人的话听到驴子身 上去了是不是?在这种边陲地带驾驶小空舟,自然要将顾客的性命照顾周全,哪有 一遇到危险,就自己先撒手走人的?一定要去人鱼岬,也并不是不可以。”狄凡夏 听到这个地方,气急败坏,叫道:“不成!不许你去!” 茉咪瞧了父亲一眼,颇有些无可奈何,说道:“爸,你别又来了。你女儿当小 空舟的驾驶,当了三年啦,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菜鸟。区区一个人鱼岬就吓得我裹 足不前,这碗饭还能吃吗?”不等狄凡夏回答,她转向索朗陀耶,说道:“法王陛 下,如果时间不太急迫的话,是不是能等上一两天,等我找个对当地地势熟悉的向 导……”一句话还没说完,狄凡夏跳了起来,说道:“我去!” 茉咪大愕,说道:“爸,你行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狄凡夏嘿了一声,说 道:“你爹几时吹过牛了?我刚加入军队的时候,在那边驻守了五年。那时候年轻 好奇,一有空就到处钻,打猎探险,什么都干。什么地方有流砂,哪个区域有沼泽, 不也说全都知道,但安全的地方心里好歹有谱。 有一回……“茉咪知道父亲生性罗嗦,话匣子开了不晓得收束,赶紧喊停,说 道:”那便好极了。咱们明天一早出发。 “转向索朗陀耶,问道:”法王陛下,您没有意见吧?“索朗陀耶点了点头没 有说话。 话说到这个地方,村中的大夫早已将他三人的伤势整治完毕,行礼离去;茉咪 的母亲张罗好了晚餐,便请众人进食。索朗陀耶和佛兰珂这几日又陷入了冷战状态, 对话简短而生硬;塔莫伊、霍尔拿和妮亚低着头颅,只顾吃饭。只有卡鲁奇兴致勃 勃,对盘子里的各种菜肴好奇至极,不断朝着茉咪问长问短。想想便回过头去,对 吉托说道:“明天去人鱼岬,就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罢?艾诺维要是又跑到什么 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去,咱们能不能回这里来包一堆吃的再去追他?” 茉咪一手支着下巴,看着卡鲁奇笑了。却见那土拨鼠一样的老人微微一笑,说 道:“他不会再走了。” 卡鲁奇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嫩鸡,说道:“你确定吗? 那小子一向很会溜耶!“老人这回却没回答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 独眼、克坦利对望了一眼,心底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那小子如若真的再移 动,便就好了。只有我们两个这般万里追踪,还不致于露什么马脚;支援的同伴一 加进来,指挥调度上可就麻烦多了……明吉奈和亚拜罗尼怎么还没有来?” 想到这个地方,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怀中的琉璃镜。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是在回应他二人的思绪似的,小客栈的门突然间开了,二 月的冷风杂着细细的雪片卷将进来。 两条穿着大厚斗篷的人影风一般跨入了屋子。由于帽兜遮住了大半的脸面,他 二人生作何等模样,一时间还看不清楚;只知道其中一个身高将近一米九十,另一 人差不多只到达他的胸口。两对眼睛在扫过餐桌上众人的时候,给了独眼和克坦利 一个虽然短暂,却已足以交换讯息的凝视。 且说娃蒂抱着艾诺维避开狄凡夏的指责,只想走得越远越好;究竟要避到什么 地方去,心里其实没半点准则。身躯才刚刚散化成能源的粒子;一股引力陡然间自 这团能源区中生了出来。她知道是艾诺维的意志发挥了作用,立时让自身的意识化 成一片空明,让对方主导了一切。 再度成形的时候,眼前呈现的景观前所末见,由不得她立时瞪大了眼睛,好奇 地道:“艾诺维,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艾诺维知道火妖精一族没有可能涉足沼泽区域,这一问丝毫也不足为奇;可是 ……可是自己怎么就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呢?那绵延曲折的水域,水域间星罗棋布的 沙州,各式各样常绿而矮生的灌木,以及树枝背光之处层层结晶的霜花。 全都依稀仿佛,似曾相识。可自己是几时见过这地方的,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在怔忡之时,忽然见得几只奇形怪状、指甲大小的飞虫掠了过来,嗡嗡盘旋,直 想往自己身上招呼,刹那间一缕模糊的记忆自脑海中掠了过去,失声说道:“食精 虻?这么说,这里是人鱼岬了?” 其实食精虻出产于沼泽地区,并非人鱼岬所独有;他之所以能够一口咬定此地 便是人鱼岬,实因为他自己在二十四岁那年,为了精研水魔法,曾与费妮丝雅在这 个地区滞留了好几个月。只不过他目前的记忆仅及于十八九岁,而且还不是十分完 全,自然无论如何也想它不起。 娃蒂甚是好奇,问道:“食精虻?那是什么东西啊?” 艾诺维手指疾弹,发出几道细小的水箭,将那几只食精虻打落下去,说道: “这是一种满普通的毒虫,以人畜的生气为生——就好像水蛭专门吸血一样。少数 一两只还没什么大害,若是遇上个几百只,就连野牛也可以变成干尸。那可不是开 玩笑的。” 娃蒂听得眼睛鼻子全都皱在一起,说道:“恶心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东 西?嘿,越来越多了耶!”但看那些食精虻只绕着艾诺维打转,十分地不能明白, 说道:“奇怪了,怎么它们都不来理我啊?” 艾诺继淡淡地道:“妖精是能量的聚集体,是它们没法子消化或吸收的东西, 就好像索摩人没法子吃餐饮火一样,自然不会理你了——咱们离开这里吧。这些家 伙数量一多,应付起来可很麻烦。”没等娃蒂回答,自顾自地将她带到了湖边。 按说这人鱼岬是沿海地区的沼泽地带,离海愈近,愈应当都是软泥、沙岸与水 泊;但或者是神代基于战略或贸易的考量,这地区北端的海岩,无端突起了一大群 陡峭坚实、前高后低的礁岩来。伸入海中达五六公里,拔出海面三十余公尺,将海 流切出了三条狭窄深邃的水道——那自然是强大的地魔法造成的特殊地势了。 全呼荷世界这一类违反自然法则的景观所在多有,不能一一列举。一直到了今 天,神代时期以此为基地、活跃于邻近诸海的海盗虽已消声匿迹,风领地的渔民仍 有在这附近讨生活的——只是数量已经十分稀少了。 娃蒂左右张望,十分好奇,指着前方那只灯塔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啊,艾 诺维?那么高又那么尖的屋子,住起来不是很麻烦吗?”艾诺维微微一笑,说道: “那是灯塔,给晚上航行的人指路用的。你瞧见那顶端的小窗口了么?到得夜晚, 灯光便从那儿流出来了。” 娃蒂哗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每个晚上都得要人上去点火罗?耶多辛苦呀! 应该派个火精灵到这边来住才是。”艾诺维笑道:“一向都是这么办的呀,谁说过 要派人上去点火了?”娃蒂噫了一声,道:“这么说,那上头应该有一颗火精灵还 原过来的妖精水晶了?我瞧瞧去……”也不等艾诺维回答,她纵身扑入了塔里。 塔顶除了一盏大玻璃灯之外什么也没有,娃蒂好生失望。她可没想到艾诺维所 说的,乃是神代的状况;自从封印下后,火妖精足迹几乎不出北大陆,索摩人要想 点火燃灯都只好自己来,心想:“那妖精水晶说不定已经孵化成了小妖精,不知道 跑到什么地方去玩了。”东张西望,又到窗口去探头探脑。这么一探,便见得海面 上几样东西载浮载沉,乘着波浪朝岸边游来。 娃蒂情不自禁,眼睛睁得老大。火妖精从来也认不得鱼的名目,只知道那是几 只线条优美的银色大鱼,各在身上驼着——乖乖,两名地智者,两名地战士,还有 一个是地精灵! 娃蒂虽然知道,地妖精会藉着动物乃至于索摩人的交通工具从事旅行,但是漂 洋过海到这种地步,未免有点匪夷所思。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艾诺维在她身后说 道:“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呀?你格外欢喜这地方的海景么?” 娃蒂侧过身来,让出了小半块的窗户,说道:“咱们下去接人好不好,艾诺维? 大鱼们不一定能够完全靠岸,可不要把那些地妖精给淹坏了。”艾诺维掠了海面一 眼,脸上露出纵容的笑意,倾身向前,在娃蒂娇艳的嘴唇上亲了一记,说道:“就 偏偏有你这么多事的小丫头。”也不等娃蒂回答,抱起了她娇小的身子,风一般掠 下了灯塔。 他两个才刚刚离了塔顶,顶楼的木门便喀一声推了开来。守灯塔的老人睡眼惺 忪,探头出来,四下张望了几眼,自言自语地道:“我就说是自己睡糊涂了在发梦 吗,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会有什么人来?”关上房门,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事情果然和娃蒂料想的一模一样:水浅的地方大鱼们游不过去,非得将地妖精 放到海水里去不可;峭壁底下的水流倒是够深了,可是岩石陡峭,要想爬上去只怕 十分为难。地妖精一个个仰起头来,对着岩石叹气。地智者洛耶苦着脸道:“只好 一面控洞一面往上爬了,怪对不起这片石头的。等我上去了以后,你们几个再顺着 足迹窜上来……”才说到这个地方,一个英俊无比的少年风一般轻飘飘地降到了他 的眼前,对着他展开了双手,说道:“需要帮忙吗?我带你们上去好不好?” 洛耶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另外几名地妖精也是眼睛眨巴眨巴,浑 不明白半空中怎会突然降下这么一个角色。只有地战士格亚脑筋里灵光一观,叫了 出来:“传承者!你就是那个传承者,对不对?” 艾诺维脸色微微一沉,说道:“到底要不要我帮忙呀? 不要的话就算了。“ 洛耶虽然因为事出突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他在这五名地妖精之中其实年 龄最长,阅历最深,忙将头点得跟拨浪鼓一样,说道:“多谢,多谢。就麻烦你了。” 一面对每个同伴都用妖精传呼发出了警告,叫大家千万别再提“传承者” 这三个字。 第一个被送上岸头的自然便是洛耶。还没完全落地呢,一眼见到娃蒂盘膝而坐, 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飞上悬崖,洛耶又惊又喜,叫道:“娃蒂陛下,你果然在这里! 省了我们这许多气力,真是太感激了!”娃蒂与艾诺维在一起,全呼荷世界早已是 人尽皆知,地妖精又是与索摩人互动最深的妖精。到得智者阶级,虽然外貌上看起 来不过是野猪大小、身披硬甲的奇形野兽,但其实人情练达,比起索朗陀耶或塞当 来,那可要圆熟得多了。 娃蒂灿然而笑,对他的道谢全不接腔,只说:“渡海旅行很辛苦吧?这附近好 像没有什么岛屿或陆地,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呀?”洛耶吁了一口长气,说道: “可真是不近呢。我们从晶岛来的。” “晶岛?”娃蒂吃了一惊:“走水路从晶岛到这儿来,怕不要花上好几个月? 为什么要那么辛苦?你们这么喜欢人鱼岬吗?“ 短短几句话工夫,艾诺维又已经上下来回了两趟。由于地战士和地精灵的个子 都很小,最后一趟他一口气抱上来了三个。地妖精们站在岸边,朝着底下大力挥手。 格亚叫道:“遇到水妖精,就替我们问好啊!谢谢她们这几个月的照顾… …“喊到后来,嗓子有些哽噎了。大鱼们高高地跃出水面而后潜回,两三次以 后才安静地游开。 洛耶看着大鱼们游开,说道:“到得人鱼岬,连一半的路程都还没走到呢。 我们要到千龙窟去。“娃蒂更是吃惊,问道:”千龙窟?你们到千龙窟去做什 么啊?“这名地智者笑了一笑,伸出前爪来搔了搔头颅,说道:”地封印要是解开 了,大家伙儿可不都要还原成妖精水晶么?还原了之后,可就记不得自己这辈子是 个什么东西了。我们几个都还想继续当地妖精,所以想在地封印解开之前赶到圣地 去。“ 这回答大出娃蒂意料之外,一时间竟是作声不得。却听得艾诺维的声音冷冷地 响起,道:“你们几个就这么有把握,地封印一定会解开?”语气甚是不悦。 洛耶机灵地瞧了他一眼,说道:“地封印究竟几时才能解开,又或者是究竟能 不能解得开,不是我们能知道,也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但是天地万事,都有它运行 的法则;身为地妖精的我们,也有我们必须遵守的职责。到千龙窟去等待重新成为 地妖精的契机,是我们对大地应承的责任。” 艾诺维微微地皱了皱眉,说道:“这话什么意思?地妖精对大地应承过什么责 任了?”神情虽然严肃,他话声中不悦的意味却已消失。 洛耶的黑眼睛里露出了明亮的光芒,说道:“大地的责任在于生长与完成。 既然要生长,当然就必须贯彻始终,否则就没有意义了。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地 智者,有关大地的一切,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多着呢。“文诺维有些吃惊,有些好笑, 说道:”难道每一名地妖精都打算修练成了妖精王,然后才肯转型吗?“ 洛耶侧了侧头,认真地道:“都修成妖精王,只怕太难了些,便是至少总要成 为长老才好。我听前辈们说,修行越深,越觉得需要体会的事物无穷无尽;到那个 时候,其实也就非转型不可了。带着自地妖精的修行中累积出来的能量,进一步去 吸收风妖精的敏锐和美感,或是火妖精的炽烈与奔放……还真不知道要再过多久, 我们才有资格成为光之妖精呢。”娃蒂笑道:“说不定你其实已经当过了,也未可 知。”洛耶想了一想,认真地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谈话进行至此,艾诺维整个儿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慢慢地道:“为什么非到 千龙窟去不可?为什么明知道未必有用,也依然非等不可?所谓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抑或者是,只对地妖精才这样?”话声顿挫迟疑,几乎已经是 一种自言自语。 洛耶圆睁着明亮的双眼瞧着他,说道:“所有的责任都源出于‘爱’,只是对 应的对象不同,所以方法也有差异。 我们地妖精……大约可以算是比较缓慢、比较坚持的一族吧?因为大地如果像 风一样敏感,或像水一样流动,就没有可能做无止无休的负载了。“说到这个地方, 他朝着艾诺维和娃蒂都行了一个礼:”我们要告辞了,圣法王,还有娃蒂陛下。谢 谢两位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但是路途还远得很,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 娃蒂睁大了眼睛,说道:“你们打算就这样走到千龙窟去吗?那得走到什么时 候啊?”洛耶微笑道:“这一路过去绝大多数都是陆地,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大型动 物代步,走起来比水路快得多了。请别为我们担心。”娃蒂想了一想,摇头说道: “还是太慢了。不如我送你们过去吧。” 几名地妖精甚是惊喜。洛耶摇了摇头,迟疑着道:“娃蒂陛下肯送我们过去, 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可是我们一共有五个耶!有道是,两只手可拿不了一 百只柑子。” 他说这话时连瞧也没瞧艾诺维一眼,自然是认定了:无论能量有多强,索摩人 绝无可能跑出火妖精的速度。 娃蒂笑了起来,显然是想到了:类似的难题不久之前也发生过。说道:“这个 容易,我找同伴来帮忙便成了。”也不等地妖精们回答,她自顾自地展开了妖精传 呼。 艾诺维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有一部份原因也是由于思念同伴。看到五 道闪电几乎不分前后地亮起,显然所有残存的火妖精都来了,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 一丝困惑的微笑。却是在微笑刚刚浮出的同时,他便有些怔忡地呆住了。 困惑?我为这种事情觉得困惑?为什么?妖精们应妖精王的召唤而来是很正常 的呀? 怔忡间娃蒂凑了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开开心心地道:“艾诺维,我去去 就来喔!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噢?”艾诺维点了点头,仍然有些神思不属,说 道:“为什么都来了?地妖精一共才有五名……” 英格妮嫣然一笑,说道:“大家都想念王,所以全来了呀。就算地妖精只有两 名,结果还是一样的。”朱特大声道:“还说!你一个多月前还见过王一次,我们 可是整整半年没见到她了!可把大家伙儿想得好苦!”娃蒂掠了过来,结结实实地 将朱特抱了一抱,撒娇道:“好朱特,不要生气嘛!娃蒂也想念大家呀! 这不都把你们给叫来了吗?“说话间众人纷纷抱起了地妖精,嘻笑喧哗,转瞬 间去得不见踪影。 艾诺维怔怔地由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脑子里彻底地乱作了一团。 “所有的责任都源出于爱。只是对应的对象不同,所以方法也有差异。”地妖 精们说出的话语还在他意识里往复激荡,娃蒂却已经呼朋引伴地走得不见踪影…… 一阵强烈的失落感无法自制地泛滥了开来,使他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相信了。 地妖精们如此忠实地履行着他们对大地的责任,火妖精们对他们的情感可没有半丝 怀疑,但是…… 我呢?天地万事都有它运行的法则,那名地智者是这么说的,那么……我呢? 我的轨迹在哪里呢?费姬啊! 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抗拒;可一直到地妖精们说了那番话后他才发现:无论如 何否认,也否认不了自己已经存在的事实;无论如何逃避,他终究还是置身于这个 封印解了一半的世界里。还要再抗拒么?还要再逃避么?为什么?难道只为了那么 一点不甘心,为了那么一点不服气?可是这一点不甘心与不服气,要用那整个的自 我怀疑、自我迷失作代价么?费姬,费姬啊! 悄然中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拨弄着风之竖琴。弹着弹着, 他低低地和着旋律,唱起了那支最近常常在他脑中盘旋的歌: 尸骨叠成的荒原之上,凯旋的旗帜在晚风里飞扬。 同伴的名姓在食尸鹰的爪间流浪,城堡中的夜宴灯火辉煌。 孀妇与孤儿的眼泪淌成了河水,凄凉地诉说着胜者的悲伤…… 仿佛是被这哀伤的旋律所打动,空气中低低地响起了一个男子温柔的叹息。 艾诺维怔了一怔,指下的音符情不自禁地断了两拍。乘着这个空档,那男子柔 和而充满情感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圣法王,艾诺维啊,为什么唱出如 此悲伤的调子呢? 再弹下去的话,风之竖琴会很伤心的。“ 艾诺维吃了一惊。游目四顾,海岬上空无一人。但他只僵直了一秒不到的时间 便松驰了下来——因为本能地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跟自己说话的了——他无论到了 什么地方,喀尔提总有办法找上门来,再用结界隐藏自己显然是多此一举,以是离 开紫贝湾之后他就不再费这种气力。别人或者还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感应到他 的存在,但风妖精王当然是绝对的例外:“谁规定了风之竖琴只能够唱愉悦的曲调 的呢,赛拉飞尔?”他说,慢慢地接续着中断了的旋律:“在我的记忆里可并不是 这样。一直到了我十四五岁,还常常听到一些老兵痛苦的歌声。不止是这首《暗夜 的鼓声》而已,还有很多其他的……” 风妖精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响起的话声更谨慎也更温和了:“你……经历 了很多的战乱吗,圣法王?” 艾诺维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说道:“别这么叫我成不成?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 种称呼?只为了传说吗?传说说了些什么,我就必须是什么吗?不也有另外一种说 法,认为我是出世的魔王吗?那我到底应该要当哪一个呢?” 从银发少年的话声里听出了情绪的紊乱,以及怄气的成份,赛拉飞尔字斟句酌 地说道:“如果不去面对,你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不是么?我从没听过比这更哀伤、 更绝望的歌。这样的困惑与犹疑,圣法王啊,你会使娃蒂非常不安的。” 他平稳而理智的声音使得少年沉默了下来。怔忡许久之后,艾诺维才又慢慢地 开了口:“赛拉飞尔……” “嗯?” “你……”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并不是在追索答案,而毋宁只是想要了 解状况:“爱着娃蒂是吗?” 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问题,但赛拉飞尔似乎既不吃惊也不尴尬;虽然看不见他 的表情,但艾诺维几乎可以想像,在赛拉飞尔开口之前那一段极短的空档里头,他 并不是手足无措,而是露出了一丝无比详和的微笑:“是的。我爱着她。” 对这样坦率直接、毫无隐瞒的回答,艾诺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只慢慢地点了 点头:“妖精,赛拉飞尔啊,真的从不违逆自己的感情吗?” “就我所知的确如此。” “没有例外吗?” “没有。”赛拉飞尔的回答斩钉截铁:“绝对没有!” 艾诺维慢慢地垂下了眼睑,两道浓眉皱得很深。但无论他再想问些什么,空气 中那由远而近的鸣响,显然使得他整个的情绪都转移了开来。看到一艘小空舟以极 快的速度移入了他的视野,平稳地在海岬上停了下来,艾诺维露出了一丝了然于心 的苦笑。 “你这次来得倒很快啊。”他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小空舟上步出了身子的 吉托,又瞥了老人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一眼。 “地妖精的祭典就快到了,不加快脚步怎么成?”老人的回答安详而简短: “你能想像一整年里都没有地妖精的状况么?” 艾诺维沉默地抿紧了嘴角,半晌之后拾起头来,以一种专注而困惑的神情凝视 着老人。 “你真的是我的老师么?如果是的话,又为什么会变成了喀尔提?一直这样追 索着我的行踪,难道也是基于你对大地的责任?” 老人眼底流转出了奇特的光芒,唇边的笑意却是加深了:“只要封印继续解下 去,这一切自然就会有答案了,艾诺维,”他慢慢地说:“有很多话,在时机还未 成熟之前,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突然间电光一闪,娃蒂自半空中跃下了身子,抱住了艾诺维,叽叽咕咕地笑道 :“我回来了,艾诺维,我好开心呢!英格妮说火之谷里已经到处都是小妖精了, 还唱歌给我听呢!他们这些日子常常去拜访其他的妖精,都问我几时跟他们一起去 玩。”艾诺维微笑道:“这么想念他们,怎不多留一会?”娃蒂嘟了嘟嘴,说道: “人家本来也想再留一阵子,是碧萝叫我回来的。说我答应了你不久呆,又伯你会 想念我……”说到这个地方,眉眼间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 疑问,这会儿更加明显地浮上了心头:为什么在艾诺维身边的时候,我全副心神里 就只有他;可是只要距离一拉远,这种感觉就变得很淡很淡了? 娃蒂浑没留意到:她这边因为困惑而住了嘴,艾诺维的意识却因为她所说的话 而陡然间一片清朗。仿佛一直到了现在,他才毫不犹豫地认清了:无论这承诺是不 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许下的,既然已经命定,那就只好完成。娃蒂他们在选择属性时 诚然动用了自身的意志,但生而为小妖精这码子事,则是根本的没有选择。 想到这个地方,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吉托,说道:“我明白了。我随你去解 地封印。” 吉托深深地笑了起来,智慧的皱纹在他眼角和唇边深刻地炸开:同一个时间里 娃蒂不明所以地张开了小嘴,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前胸。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为什么突然之间……好像有一股子奇特的暖意……消失了?在这里的仍然是我么? 可又怎么觉得不像是我了?好奇怪喔,赛拉飞尔哥哥,人家身上到底、到底发生什 么事了? -------- 玄幻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