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魔变 由于角度的关系,娃蒂脸上出现的异样神情,艾诺维丝毫也没留意,却是对面 的吉托看了个一清二楚。老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天已经差不多要黑了, 要动身也不急于这一时,大家伙儿先札营歇下来吧……”说到这个地方,他半转过 身子提高了声音,说道:“艾诺维已经下定决心去解地封印,你们两人身上所受的 困扰,这几天下来已解决得差不多了,这就请便吧。下回要是再在我等的视野之中 出现,可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视线投注的不是别人,正是独眼和克坦利。 克坦利微微一怔,看了独眼一眼。独眼微微一笑,躬身道:“这几天来多蒙您 老人家照顾了。大恩绝不敢忘。”他深知眼前几人都是厉害角色,再要耍弄任何心 计纯属多余,拎起自己二人的行李,取出风毯便上路了,竟没一个字废话。 克坦利在风毯上回过头去,见艾诺维几人的身影越来越小,问道:“离亚拜罗 尼他们还有多远,头子?” “没多远了,天黑前准定到得了。”独眼沉沉地道:“一切等大伙儿碰了头之 后再说吧。” 艾诺维看着那张风毯远去,甚是不解,问道:“那不是你的同伴么?怎么来找 我的人越聚越多了?”其实以他的智识,早已清楚地察知到全呼荷世界的人都在找 他,只不知除了喀尔提之外,其他人都是什么来历,有何目的而已。 吉托淡淡地道:“那两个是里狄加的门人弟子,已经远得连我这个祖师爷都认 不出来了,暂时犯不着谈他。”艾诺维大愕道:“里狄加?小里狄加吗?那小家伙 不是才八岁而已,怎么……”重重地摇了摇头,显然对自己沉睡了一万八千年,人 事大改一事,还不能十分适应。 吉托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小师弟早已经不是里狄加了,这边还有一个更小 的。过来,卡鲁奇,跟师兄打个招呼。”卡鲁奇哼了一声,斜着面孔瞄向艾诺维, 满脸都是桀傲不驯之色;反是艾诺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之后,脸上露出一丝有 趣的笑容,朝吉托道:“您还是跟以前一样,专喜欢性格古怪的小孩。” 卡鲁奇怒道:“我的性格什么地方古怪了?跟你相比大约还远远不如。”艾诺 维微微一楞,仰起头来,大笑出声。 卡鲁奇满脸涨得通红,几乎便想冲上前去打架。却听得艾诺维笑道:“我既然 说老师专喜欢性格古怪的弟子,那自然包括自己在内了。至于是谁比较更古怪,这 个可就不大怎么明白。”卡鲁奇大声道:“你既然是师兄,自然是你古怪得多!” 旁观众人听到这,再也忍耐不住,全都笑了起来。 吉托说道:“营火已经升起来了,大家坐下来说话罢。”塔莫伊、霍尔拿等人 自去另一堆营火旁边张罗吃食,茉咪和狄凡夏则谨守行规,离得雇主远远地。 吉托说道:“佛兰珂你是认得的,用不着再介绍了。这边这一位是月首法王索 朗陀耶。” 艾诺维愕然道:“月首法王?那是什么?” 吉托微微地皱了皱眉,还在考虑该当如何解释,索朗陀耶笑了一笑,淡淡地道 :“拜封印之赐,能量分裂为二,有正有负,这可是水妖精王费妮丝雅亲口告诉我 们的,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吧?”艾诺维脸色一白。有关负能源的事,他还是前几 天遇到狄凡夏时才听说的,费妮丝雅确实一个字也没跟他提过。但索朗陀耶如何可 能知道这些?见他不言不语,冷冷地接着说道:“负能源最强的地方是月浴湖,月 封印所在之处。” 才说了这么两句,艾诺维身子剧震,双目大睁,神色之可怖,连索朗陀耶都吓 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住了口。只在这极短极短的刹那,艾诺维身子已然全无征兆地 一软,整个人朝前仆跌了下去。 娃蒂惊叫一声,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抱住,叫道:“艾诺维,艾诺维!”老人 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别紧张,这是他意识深处黑暗的部份被触动了, 心智力量却无法抵卸御造成的,等一会儿就没事了。”娃蒂拾起头来,眼泪汪汪, 说道:“我知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可是发生的次数这么频繁,人家,人 家真的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说到这个地方,手臂上微微一震,艾诺维豁然睁开 了眼睛。 察觉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知觉,艾诺维双唇抿得死紧,好一会子才看向吉托, 说道:“这未免——太夸张了!我… …“紧紧地捏住了拳头,却仍阻不住声音里的懊丧之意。 吉托摇了摇头,温和地道:“别说傻话了,还差着好几个封印呢。你的记忆取 回尚不完全,内在能量仍有缺失,在这种时候去追索自己现在还不能明白的事,无 论怎么说都太勉强了。一切等地封印解开再说吧。” 艾诺维定定地瞧了老人几眼,而后沉沉地点了点头,偏过视线去瞧向索朗陀耶 ;眉目间虽然带着几分歉意,嘴角却已现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抱歉,我恐怕没 法子了解月首是什么了。” 索朗陀耶胸中微微一震。他本来其实颇有一点看不起艾诺维,认定了这个拒绝 解封印的传承者任性而又不负责任,而且还常常情绪失控,于今才知道内中大有隐 情。缓缓说道:“那不打紧。你只要知道月首是一个行政特区,跟其他六大王国平 起平坐便成了。”艾诺维有些好奇,问道:“这么说,你也是一个法王罗? 这么年轻的法王啊?“索朗陀耶心想你要是知道我九年前便当上了法王,还不 知道要怎么吃惊呢,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这时塔莫伊等人已经将晚膳准备周全了,端上来请大家用饭。艾诺维不动声色 地叫着,虽然满肚子都是问题,但是却已经明白:在目前的状况底下,他问了也没 有用处。 费姬,是不是就为了这个缘故,你才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因为你早已知道我没 有法子承担,所以才宁可忍受我的误解么?费姬、费姬啊! 只一想到这一个地方,艾诺维心事潮涌,再也没有胃口去吃饭了。安安静静地 解决了手头的食物,他沉默地站起身来便往海边行去。即使看不到她,听不到她, 海潮的声音至少让他觉得她就在附近,用她的温柔和谅解拥抱着他…… 娃蒂怔忡地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在想念费妮丝雅了,却不知 道为了什么,竟没半点追上去安慰他的冲动。这未免太奇怪了!她怎么想也想不明 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知道自己仍然非常喜欢艾诺维,非常关心艾诺 维,否则方才他昏厥过去的时候,自己就不会紧张成那个样子了;可是,可是…… 火妖精王敏锐的直觉毫不退缩地告诉了她,她的感情不一样了。而,这也就是她不 曾追上去安慰艾诺维的主要原因。因为火娃蒂的情感智慧使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艾 诺维现在唯一需要的,是情人的慰藉,而不是友情的安抚。 可是……友情?怎么会是友情的呢?我明明爱着他的呀?或者说,我一直认为 自己爱着他的呀? 想到这个地方,娃蒂再也坐不住了。不声不响地站起了身子,她连个招呼也没 有打,便直直地朝右手边的野地行去。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误的话,最多不过走出 几公里或更远一些,便应该整片都是沼泽了。而她急于找一个有水的地方去呼唤费 妮丝雅——光只凭妖精传呼或火镜还不够,她想见到她,拉着她,抱着她,好好地 跟好谈一谈艾诺维,谈一谈自己…… 早在离去之前,娃蒂那困惑的表情与僵硬自持的肢体,便已经清楚分明地落入 了吉托的眼中;再见到她一声不吭地朝着沼泽区走去,老人更是了然于胸地点了点 头。果然没有错,他深思地想:艾诺维的记忆虽然有许多部分尚未取回,但基础的 人格原型总还存在,可以成长,可以成熟。这些时日以来的内在挣扎与省思已经为 他储备了成长的能量,一到他下定决心去解地封印,就是跨出了“突破” 这个环节;他整个身体能量的分配,以及磁场的性质,便都因此而产生了重大 的变化。那种对女性产生巨大引力的魅惑与掠夺由于得到了中和而向面内敛。 娃蒂胸口那股子被维爱拉喀尔提灌输进去的、强制性的爱恋,本来与艾诺维身 上的能量一直相呼相应的爱恋,由于艾诺维本身的改变而丧失了支援,就被火妖精 王内在的生命能量给消化得一干二净了。如果她自身对艾诺维产生了真实的情爱, 那么事情自然不会因此产生任何的更改;否则的话……陡然间遭遇了如此直接而巨 大、却又原因不明的转变,挂蒂的困惑是必然的! 那么,佛兰珂呢? 微微地偏过脸去,老人若无其事地瞧了佛兰珂一眼。果然见到这个姑娘眉心紧 蹙,呆呆地凝望着艾诺维的背影,眼眸深处流露出困惑异常的神色。要知道她对艾 诺维的迷恋,本来就只是在那强大的能量左右之下产生出来的眩惑;光耀魅人的幻 影虽然一时之间盖去了她心中其实本已种下的另一人的影子,却终究无法将之抹杀。 这些时日以来她和索朗陀耶朝夕共处,虽说经常拌嘴怄气,情感上的羁绊却是越来 越深,艾诺维那迷惑她心灵的力量便渐渐地削弱了。只是意识深处幻影仍在,不免 对她造成很大的干扰。却是于今乍然相逢,艾诺维身上的重大改变,使得幻影与真 人相遇时再也无有凭依,曾经魅惑过她的光影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她所受到的冲击 只在娃蒂之上,不在娃蒂之下——因为妖精对自身的情感是无比诚实且无比敏锐的, 身为索摩人的佛兰珂却会有很多的盲点和死角。此所以她完全不能明白:究竟发生 了什么事,只晓得有个东西非常不一样、非常非常不一样了;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不 一样了,以及这个不一样为何会使她胸中乱成一团,她一样也答不上来。当时只是 怔怔地盯着艾诺维的背影一直在发呆,看到后来却已经是视而不见。 索朗陀耶哪知道她眼下所经历的,可以说是她前半生中最重要的心路转折? 想到前两回他们遇到艾诺维的时候,她拼死自抑,连瞧都不肯瞧他一眼,现下 却如此明目张胆地盯个不住,只当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如此苦恋,决意去争取艾诺 维的爱情了,醋意勃发,无可遏止,冷冷地道:“光看他有什么用?你该好好地和 娃蒂谈一谈啊。” 佛兰珂猛地回过神来,道:“对不起,你刚刚说了什么?” 索朗陀耶只当她在装傻,怒意更盛,语气也越发冰冷了,说道:“你跟娃蒂不 是好朋友么?怎不找她聊聊去?” 佛兰珂虽然觉着他说话的口气十分不对,但此刻心绪烦乱,哪想得到他话中之 意其实是在说“你既然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好歹先问问娃蒂同意不同意”?听得这 话,如梦初醒,心想:“对啊。娃蒂是火妖精王,爱情这种事她知道得再清楚也没 有了……”但自己的情绪和艾诺维有着如此混乱的关联,娃蒂固然豁达大度,只会 欢喜于自己肯去找她,自己却实在无法不觉得尴尬;当时红晕上脸,说道:“这, 这未免……” 她脸上这么一红,索朗陀耶愈发认定了自己所料不差,一时间心中发冷,几乎 连血液都凝结了,说道:“随你吧。 这本来不是我的事。“ 佛兰珂本来烦乱不已的心绪,听了他这两句冷若霜雪的言语,不知道为了什么, 陡然间竟凝缩得成了一个黑暗且尖锐的裂隙,沉重到她所有的知觉几乎都麻木了。 她勉强站起身来,朝后退了两步,强笑道:“没有错,这本来就只是我自己的事… …”调转身子朝黑暗中奔去,生怕走得晚了一步,那裂隙就要扩张到将她整个人都 吞没进去,教她彻底崩溃在那人的眼前。才刚刚转过身子,泪水已在眼睫;奔出没 有好远,便已经泣不成声。可是胸中那致命的疼痛完全不曾因此而稍有缓和,继续 以一种她从不知道的方式绞裂着她的五脏六腑,只痛得她无法自制地喊了出来: “娃蒂!”她喊,珍珠般的泪水决堤般奔流在她姣美的脸上,即使是无比寒冻的夜 风也吹它不干:“娃蒂,救我! 为什么会这样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啊,娃蒂!“ 只可惜此刻的火妖精王正在全神贯注地和费妮丝雅对话,浑没听到她绝望的呼 喊;而那只佛兰珂曾经戴了好长一段时日的镯子又早已还到了娃蒂的手中,使得她 就算想插队也无能为力。她伤痛欲绝的呼喊只徒然消散在人鱼岬的空气之中,几乎 和黑夜一样绝望。 却说佛兰珂转身朝夜色之中奔去,不止索朗陀耶而已,场子里好几个人都呆了 一呆。狄凡夏本来以为这姑娘是在找个地方“方便方便”,但看她越跑越远,大为 不安,挨近索朗陀耶身侧,说道:“陛、陛下,请恕小人无礼……佛兰珂小姐到底 想做什么啊?这……” 话才说了一半,索朗陀耶慢慢地侧过头来,眼神冰冷得让他连打了两个寒噤。 但这老魔导师实在是性情中人,虽然被索朗陀耶看得心底发毛,却是不肯住口, 结结巴巴地道:“这个很危险的,您知道,再过去全是沼泽地带哪……” 索朗陀耶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一声不吭,大步往前行去,越来越快。 荒原中虽然一片昏黑,远处却有一团柔和的光影不住的往前移动,那自然是佛兰珂 动用了日系魔法,为自己点将起来的光源了,当时提高了嗓子,叫道:“佛兰珂, 佛兰珂!” 声音在荒原中远远地散开,也不知她究竟听见了没有。 索朗陀耶心想她此刻一心一意,只想投入艾诺维的怀中,若是听见了我的声音, 说不定只有跑得更快,突然间心灰气沮,再也喊不下去。却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团 光影像是定住了一般,不再移动。索朗陀耶心想她莫非已经找到了娃蒂,两个人正 在交谈?若然真是如此,那便用不着我来多事了。侧转身子便待往回程行去。走了 两步,到底是不能放心,又自绕了回来。若不能亲眼见到娃蒂陪伴着她,他怎能就 此放她独自一人停留在这种步步险艰的沼泽区里? 又走出没有好远,脚底下水声溅溅,竟已步入浅滩;光晕笼罩隐隐然已经可以 看到佛兰珂蜷伏在地,却没看到娃蒂半点形影。 踏水的声音惊动了佛兰珂,使她本能地抬起头来,朝索朗陀耶瞧了过去。四目 相接,索朗陀耶心神大震。虽然距离还称不上近,佛兰珂在一瞥之后又立即偏开了 脸容,但他对自己的眼力向来还颇有自信,佛兰珂清艳至极的脸庞上水光交错,分 明全是泪水。 刹那之间,索朗陀耶只觉得一股子无法自制的怒气,和着撕裂肝肠的疼楚,自 灵魂深处进裂开来。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握到连指节都泛了白,才慢慢地开口说 返:“你不是想跟娃蒂谈一谈的么?娃蒂呢?” 佛兰珂心脏狂跳,耳鼓里头嗡嗡作响,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方 才,就在刹那,当索朗陀耶突然间在她视野中出现的时候,她所有的疑问以及所有 的痛苦,都在那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有了解答——那是,她爱着这个人,爱得很深很 深、爱了很久很久了! 多傻呵,佛兰珂,怎么会以为自己喜欢艾诺维的呢?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居然以 为自己喜欢艾诺维的呢?如此鲜明的情感,如此醒目的事实……一直以来都只有他, 从来从来就只有他呵! 那么……他呢?他……欢喜我么?爱着我么? 迟疑地咬住了下唇,佛兰珂心乱如麻地想起了青禾镇上再度相逢的一些片段: 他的霸气,他的温柔,他的拥抱,他的吻……一时间整张脸烧得如同晚霞一般。 也许,也许他是欢喜我的吧?虽然我不大明白…… 脑子里风车般想个没了,意识中她却清楚地知觉到,索朗陀耶还在等待她的回 答。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来:“己,已经,已经不需要 了。” 对害羞成性的佛兰珂而言,如此简短的回答,其实已经包含了极大的暗示:不 再需要找娃蒂谈了,因为我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而我既然在你面前说出了这 样的言语。那就表示……因而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心脏狂跳,声音微微发抖;一方 面是紧张,另一方面却是更大的期待。 她哪料想得到,索朗陀耶此刻误会已深。见她背对着自己,语音微微发颤,只 当她哭得停不下来;则个中原因不问可知,定然是遭到了娃蒂的拒绝。虽然明知不 该,刹那之间胸中竟然一阵窃喜,淡淡地道:“直接去找艾诺维谈一谈,说不定有 用一些。” 佛兰珂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整个儿都想岔了,却怎么也不能 明白:他是如何看出自已喜欢过艾诺维的——哎,全世界的少年少女。都以为他们 可以将自己的恋情遮掩得密不透风,从未想过在明眼人眼中一目了然:佛兰珂自然 更加的想像不到,自己是在青禾镇上重伤晕迷之际,便已在他面前露了口风,由不 得一阵心慌意乱,豁然回过头来凝视着他,一句“我为什么要去找艾诺维?我欢喜 的人是你啊”已经到了舌尖,却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口。越挣扎呼吸越是沉重。 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满腮。 索朗陀耶长长地叹了口气,强行压下胸中那不断翻涌的苦涩之意,一面伸出手 去拉她,一面柔声说道:“只这样哭有什么用?什么都不肯说,别人怎知道你心头 想些什么?好啦,先回去吧,这……”一句话还没说完,眼见佛兰珂怔怔地瞧着自 己,玉颊上泪痕未干,眼眸中情思迷蒙,脸上神情似慎似怨,脑子里无法自制地一 昏,刹那间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本来只是伸出去想引领她离开沼泽的手不知怎 地使力一拉,便将她整个人都带入了怀中。虽然只是极短极短的刹那,佛兰珂却没 半点挣扎,仍然以她那对情思迷蒙的眸光瞅定了自己。索朗陀耶再也忍耐不住,低 下头,便去亲她的眼睛。 佛兰珂身子震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搭住了他强壮的双臂,娇躯不注地颤抖, 却没半点抗拒。恍惚中索朗陀耶将她越抱越紧,亲吻也愈发疯狂,密如雨点地沿着 她的脸颊而樱唇,而颈项……而他坚实的大手毫不迟疑地游走于自己身前身后,胸 前的钮扣一颗一颗绽了开来,她未经人事的心灵终于因了羞涩而开始惊怕,开始挣 扎:“不要……不要这样,”她喘息着轻喊,试着将他推远一些:“索…… 停下来,请你!不要这样……“ 她所不能了解的是,对于一个情欲已然濒临爆发的青年男子而言,要他悬崖勒 马会有多么艰困,即使勉强压抑住了,心理上又会有多么不能平衡。然而她的抗拒 索朗陀耶终究是听见了也感觉到了,极其吃力的、极其缓慢的,他一点一点地抬起 头来,将她移到了离自己一臂之遥的地方。双掌还牢牢地扣着她的上臂,他的前额 和鼻尖上细细一层全是汗水,眼睛里的寒意却足以冰冻即将爆发的火山“姑娘,” 他一字一字地道,极慢极慢地放开了佛兰珂:“你去引诱艾诺维的时候可千万别喊 停。功亏一篑未免太可惜了!” 佛兰珂的双目因震惊而睁得老大,脸颊上的血色在这刹那间已换作了纯然的惨 白;索朗陀耶嘴角撇出了一抹自嘲的冷笑,说道:“你还需要更多的证明吗? 只要是血肉之躯都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泪水疯狂地涌进了佛兰珂的眼中,但她立刻别过头去,拼死命捂住了自己口唇, 咽下一声已到喉间的啜泣,她迈开步子来往外便跑。要想跑到什么地方去她半些也 不知道,唯一的念头只是要避开身边的这个人——避开他轻蔑的言语,避开他责备 的眼神,避开那撕心裂肺的疼楚,避开那无地自容的羞辱…… 然而黑夜之中的沼泽地区奔跑起来是太危险也太困难了。虽说这个地方吃水仍 然甚浅,却也早湿透了她厚重冬衣的下摆;跑不了几步脚底下便重重地一滑,绊得 她整个人撞在地上。 这,这未免太过份了!佛兰珂又羞又气,一面挣扎着要想站起身子,一面泪水 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地往下直滚。 就在这时候索朗陀耶自后头扶住了她,半拖半拉地将她往干燥的地方移去,却 只是一言不发。佛兰珂虽想挣脱他的扶持,却是伤心绝望、情绪大起大落之余,气 力早巳消耗殆尽;更何况就算挣扎开了,难保方才的糗事不会再上演一回,挣得两 挣,索朗陀耶半点放手的意思也没有,便只好随他去了。 一直到离开湿地有一些距离了,索朗陀耶还没好好地瞧过她一眼。索朗陀耶固 然没能正眼瞧她,但就算瞧了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自己也压根儿没有勇气去看 他的脸。慌乱无措、心灰气沮之余只听得身旁“答”一声轻响,索朗陀耶就地点起 了一把三、四尺高的火焰,以一种极度压抑,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 “把自己烤干,别冻着了……”见佛兰珂不言不语,既没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任 何动作,他略一沉吟解下自己披风虚空挂了起来,在两人之间做了一道垂幔,说道 :“别担心,我不会偷看你的。” 布幔后头一片沉寂,只有火焰振动空气的声音微微作响。索朗陀耶心乱如麻。 明知道方才的举动与言词必然伤透了佛兰珂的心,但自己何尝不是满腹委屈, 沮丧欲死?此情此景,实在没有法子拉下脸来向她道歉。几度踌躇之后终于压下了 扯开布幔的冲动,道:“我回营地去帮你拿替换的衣服来……”顿了好一会子,佛 兰珂还是没有反应,一时间只觉得胸口空空荡荡的,二月的空气从来不曾这般冷洌 过。他举首看向天际,突然间什么事情都不想再去思考了,淡淡地说:“喀尔提找 着了,艾诺维也已经答应去解地封印了,我明天便启程回禁镜城去,彼此都落个干 净罢。”没再等身后的任何反应,他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 布幔后的佛兰珂早已哭了个肝肠寸断,只是拼死隐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耳 中听得他的步履声逐渐走远,泪水反倒奇异地收了,整个人空空荡荡,只觉天地六 合都没有了存身的地方,甚至是悲伤痛苦,也都突然间失去了理由。她怔怔地坐直 了身子,开始机械而麻木地解下身上的衣服。由于心不在焉,一直到解到最后一层 了,她才发现自己左臂上头有着一道老长的伤口,鲜血不断地渗了出来——佛兰珂 怔了一怔,这才想到方才绊倒之时,左手在水下的岩片上——不,应当是冰片罢— —重重地擦了过去,只是水温寒冻,割伤之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痛楚;定下心来细瞧, 才发现这创口割得不止是深,伤处并且还颇不整齐。若不赶紧妥善处理,只怕将来 不免要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了。她虽然心绪低落,但自幼精研医疗魔法,早已养成 了有病必医的习惯。当时顺手取过了无量虚来,念道:“虚空之主赛凡沙顿。第米 垂斯,将你的力量转借给月之女神席拉蒂亚。一切能量的根基,万物生化的原始, 应我的要求化作月光,止息一切的痛楚。” 才刚刚念到这个地方,佛兰珂胸口一阵激痛,喉头哽噎,突然间再也念不下去 了。原来她想到无论咒文有多神妙,魔法有多高强,肢体上的伤创就算能够愈合得 完整如新,心上的痛苦到底没有方法可以弥平。而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使得那 人如此地轻贱于自己?好容易今天晚上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可明日一别便是 海角天涯。如果他遇到了其他的女子?如果他很快地便将我给忘了?想到这个地方, 她心思荡佚如奔马,各种想像不断翻出,在本已极度的痛苦之中又涌入了无边的恐 惧,使她情不自禁整个身子越缩越小:“不,不要这样!不要!” 悲切而绝望的呼喊从她灵魂深处喷了出来,散速在浓如墨染的夜色之中:“我 不要失去他!皇天哪……” 在极度的焦虑和痛苦之中她浑然忘了:老喀尔提曾经警告过她:使用无量虚时 绝对不能半途而废;更加的无法去记忆,费妮丝雅和老喀尔提都曾经指出,负能源 格外容易被悲凉、绝望、憎恨、贪欲……等非理性的情绪所吸引。痛哭之余她当然 也就完全不曾留意——不,就算留意到怕也太迟了——无量虚上那因着咒文而焕发 出的银白色光泽、在咒文停止之后只维持了一段极短极短的时间,而后便开始跳动, 开始消逝…… 第一丝暗蓝的光芒混进来的时候,还只像是一大盆清水中滴进了一滴殷蓝的墨 水,但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地紧接着混了进来,一刹时间好像整盒墨水都打翻了进 去。 在佛兰珂尚未惊觉到不对之前,吸饱了负能源的无量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 般,蛇一般地扭动了起来,沿着佛兰珂受伤的小臂往上攀爬,青藤一样地愈缠愈紧, 愈贴愈密…… 在人鱼岬遥远的另一头,费妮丝雅正在倾听的头颅微微地偏了一偏;同一时间 娃蒂中止了她的叙述,沉沉地闭了一下眼睛。“你也感觉到了吗,费姬?”她问, 全身的细胞都因着方才的感知而惊醒:“空气中的能源和磁场突然之间乱成一团… …好像是负能源突然之间集中了过去?” 费妮丝雅淡淡地道:“动乱的根源不曾解决之前,这种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 生,犯不着去管它了……嗯,你刚刚说到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发现自己对艾诺维只 有友情?” 娃蒂点了点头,沉吟着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偏你现在又不能 回他身边……我真搞不懂,你以前天天陪着他,他也从没因此想起十九岁以后的记 忆,为什么现在开始就不一样了?” 费妮丝雅微微苦笑,说道:“一直到水封印解开之后好一段日子,他都还只懂 得反应爱情;可是生命中并不是只有爱情而已。当他开始去面对,并且探索爱情之 外的黑暗的时候,那连结着过去的意识之门就打开了。一旦打开当然就只有越扩越 大……哎,不管有多担心,但在地封印解开,使他拥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自己的过 去之前,我都不敢冒险留在他的身侧——你总不希望每次我不小心跟他说了什么他 就晕倒,或者是抓狂吧?” 娃蒂笑了起来,眼眸中露出了深思的神色,说道:“我喜欢你爱人的方式,费 姬。虽然对我而言,这种爱法实在太伤脑筋了。不过,放心吧,我会陪着艾诺维的 ——一直到地封印解开了为止。” “谢谢,娃蒂,”费妮丝雅露出了一丝极其温柔、极其沉静的笑容来:“有你 这一句话,我心里安稳多了。” “可能……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他哟。”娃蒂说着,很甜很甜地笑了:“我 要先去瞧瞧赛拉飞尔……费姬,咱们再联络了。” 娃蒂的身形消失以后,费妮丝雅也跟着将自己散入了水中。但,就算她们两人 不曾一先一后地离开,结果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彼此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远得她们根本没有可能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狂喊——佛兰珂的狂喊。 -------- 玄幻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