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演砸了 在这种生活条件中,一个半月过去了,小把戏习惯了这种舒适的生活,这也不 足为奇。人既然能屈服于穷困,那么习惯于富裕生活,恐怕不是很难的事。安娜· 威斯顿小姐一阵冲动过后,不是很快就要厌烦,不再夸大和滥用自己的温情吗?感 情和肉体一样,也受惰性规律的支配。人一旦不再接着用力,结束运动也就要停止。 安娜·威斯顿小姐十天有九天忘记给怀表上弦,如果说心灵有发条的话,难道不会 有一天她也忘了上这心弦吗?拿她那圈子的一句常讲的话来说,她像舞台上大部分 有点神经病的人那样,大大地发了一次神经。对她来说,这孩子不只是一个消遣的 东西……一件玩物……一段台词的结束句吗?……不,要知道她的确是个好心肠的 姑娘。然而,她的照顾即使不会短缺,但是爱抚已不那么持续不断,关心也不那么 随处体现了。再说,一名演员十分繁忙,被她艺术的事务缠住:要熟角色,排练, 演出,一场演出就整个晚上不得空闲……而这种职业又劳神累人!……在头几天, 孩子要送到她的床上来。她和孩子玩耍,装作是“妈妈”。这就打乱了她要多睡一 会儿觉的习惯,后来就只有吃饭时要他过来。啊!他坐在专为他购置的高椅子上, 吃得那么香,看着该有多么开心呀! “喂!……好吃吗?”她问道。 “哦!好吃,夫人,”小把戏回答,“就像在济贫院里有病时吃的饭那么好吃。” 这里要指出一点:尽管小把戏从未接受过所谓文雅举止的教育,无论托恩皮泼 还是奥包德金先生,都不可能教给他,但是他的天性稳重而谨慎,性格温和而重感 情,始终同贫民学校那些胡闹的捉狭鬼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孩子行为和感情的表现, 超出他的处境,也超出他的年龄。安娜·威斯顿小姐再怎么粗心,再怎么轻率,也 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孩子的身世,她也只了解他所能讲的,即他被那要木偶的人 收留之后的情况。看来他一定是被人捡到的孩子。不过,鉴于她所说的“他天生的 高贵气质”,安娜·威斯顿小姐倾向于把他看成是某个贵妇人的儿子,而且按照流 行戏剧的诗意,那妇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迫于她的社会地位,不得不遗弃 了这个儿子。安娜·威斯顿小姐想到这里,又习惯性地激动起来,编织了一个完整 的,但并不新颖的传奇故事。她想象能搬上舞台的情景……能改编成一出戏,达到 感人泪下的效果……这出戏,她自己来主演……这可能是她舞台生涯最杰出的成功 ……她在这出戏中,要有令人震惊的表现,要显得崇高又有何不可……等等……等 等……她达到这种高潮的时候,就一把搂她的天使,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样紧紧拥抱, 仿佛听见了全场的喝彩…… 有一天,小把戏被这种表演搅乱了心绪,不禁问道: “安娜夫人?……” “什么事儿,宝贝儿?” “我想问您点事儿。” “问吧,我的心肝儿,问吧。” “您不会训斥我吧?……” “训斥你!……” “每人都有妈妈,对不对?……” “对,我的天使,每人都有妈妈。” “那我为什么不知道我的妈妈?……” “为什么?……因为……”安娜·威斯顿有点为难地回答,“因为……有原因 ……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我想你会见到她的……” “我听您说过,她一定是位漂亮的夫人,不是吗?” “对,当然啦……一位漂亮夫人!” “为什么是一位漂亮夫人呢?” “因为……你的神态……相貌!……我的心肝儿,问这种话,有多怪呀!再说 ……情节……剧中情节要求她是一位漂亮夫人……一位高贵的夫人……这事儿你还 不明白……” “对……我不明白!”小把戏回答,声调颇为忧伤。“有时我就想,我妈妈死 了……” “死啦?……嗳,不对!……不要想这种事啦!如果她死了,也就没有剧本了 ……” “什么剧本呀?……” 安娜·威斯顿小姐一把搂住他,这是回答他的最好方式。 “假如她没有死,”小把戏以他那年龄一追到底的态度,又说道,“假如是一 位漂亮夫人,那她为什么把我遗弃呢?……” “她是没有法子呀,我的宝宝!……噢!她根本不愿意呀!……再说,到了结 局……” “安娜夫人?……” “又有什么事儿?” “我妈妈?……” “怎么的?……” “不是您吗?” “谁……我……你妈妈?……” “您不是管我叫您的孩子吗!……” “我的小天使,就是这么叫法,对你这年龄的孩子,总是这么叫!……可怜的 孩子,他居然以为!……不对!我不是你妈妈……假如你是我的儿子,那么我绝不 会丢掉你……让你受苦!……噢,不是!” 安娜·威斯顿小姐无比激动,结束这场对话时,又拥抱亲了小把戏;而小把戏 一副忧伤的神情走了。 可怜的孩子!他是富人家还是穷人家的孩子,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就像在街 角拾到的许多其他孩子那样! 安娜·威斯顿小姐把他收留在身边,并没有仔细考虑,这种善举将来会给她增 添多大负担。她也没有怎么想这孩子要长大,必须让他受教育,上学念书。给一个 孩子百般爱抚,这固然很好,如果给他智力发展所要求的教育,那就更好了。收养 一个儿童,就产生了把孩子抚养成人的责任。这位女演员隐约意识到这种责任。不 错,小把戏才五岁半。但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智力开始发展了。他会变成什么 样子呢?她要巡回演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座剧院到另一座剧院…… 孩子不能跟随她……尤其她还要到国外演出……她不得不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唔! 送进一所条件好的寄宿学校!……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绝不会抛弃他。 于是有一天,她对爱莉莎说: “这孩子越来越乖了,你没有注意到吗?天生就这么有感情!唔!我为他所做 的事情,将来他会用爱来回报!……还有……有点早熟,……想了解事儿……我甚 至觉得他这么小,不该想那么多……他居然以为是我的儿子!……可怜的孩子!… …照我的想象,恐怕我不大像他的亲生母亲吧?……那可能是个认真的……严肃的 女人……说说看,爱莉莎,这事儿应当考虑了,可是……” “什么事儿,夫人?” “以后我们如何安置他。” “以后如何安置他……现在就着手?” “不,不是现在,我的姑娘……现在,就当作小树,由他生长!……不……以 后再说……以后再说……等他到七八岁的时候……小孩是不是到了那个年龄,就进 寄宿学校吧?……” 爱莉莎正要指出,这孩子恐怕已经习惯了寄宿学校的食宿制度,而且强加给他 的是什么样的食宿——贫民学校的饭食住宿。依她之见,干脆打发他回一所公立学 校,这样更合适。可是,安娜·威斯顿小姐不容她回答。 “你说呢,爱莉莎?……” “夫人?” “你觉得我们的小天使对演戏能有兴趣吗?” “他?……” “对……仔细瞧瞧他!……他一定会很英俊……眼睛特别有神……仪表堂堂! ……现在就看出苗头,我敢肯定,他准能成为出色的青年主演……” “得……得……得了……夫人!您又来啦!……” “唉!……我教他演戏……安娜·威斯顿小姐的弟子……你能看出这效果吗? ……” “再过十五年吧……” “再过十五年,爱莉莎,行啊!不过,我再重复一遍,再过十五年,他会成为 人们所能梦想的最可爱的骑士!……所有女子都要……” “羡慕!”爱莉莎截口说,“我知道这段台词。咳,夫人,您要我对您说说我 的看法吗?……” “说吧,我的姑娘。” “哼!……这孩子……绝不肯当演员……” “为什么?” “因为他太严肃了。” “也许是这样!”安娜·威斯顿小姐回答。“不过……我们以后瞧吧……” “还有时间,夫人!” 这话对极了,还有时间;不管爱莉莎怎么说,如果小把戏表现出这方面的爱好, 那就尽如人意了。 眼下,安娜·威斯顿小姐灵机一动,有了个妙主意,而威斯顿式的这类妙主意, 似乎只有她掌握诀窍。下一步,她要让这孩子登上利默里克的舞台。 让他登台?……有人会惊问。现代戏剧这颗明星;其实比没有头脑的人还没头 脑,疯起来就该关进贝德莱姆精神病院。 疯?……对,不是取这个词的本义。况且,按照广告所说的“仅此一次”,她 的主意并不是个坏主意。 当时,安娜·威斯顿小姐正排练有轰动效果的一部“大戏”,英国传统剧目中 不乏这类有耐力的剧作。这部正剧,确切地说,这部情节剧,名叫《一位母亲的痛 悔》,已经汲取了一代人的泪水,足以补充联合王国河流的水源。 且说剧作家富皮尔的这部作品,照例也一个儿童角色——那孩子生下来一年, 母亲不能保留,不得不遗弃,后来在穷苦的环境中找到,又有人企图夺走,等等。 当然,这一角色没有台词,担当这个哑角的小孩,只要任人摆布就行了,也就 是说任人搂抱亲吻,爱抚,紧紧搂在母亲的怀里,任人拉过来,拉过去,自始至终 不要讲一句话。 我们的小主人公整个条件,不是恰好适合扮演这个角色吗?他的年龄相当,个 头儿相当,脸色还有点苍白,眼睛还有经常哭过的痕迹。他登上舞台,又恰巧在他 养母身边,这多有演出效果啊!第三幕第五场是重头戏,有人要从她怀中夺走她儿 子,她极力保卫,会以多大的义愤和激情拿下这场戏!这不是虚构的场面加上真实 的情景吗?从表演艺术家内心发出来的,难道不是真正母亲的喊声吗?从她眼里流 出来的,难道不是真情的泪水吗?安娜·威斯顿小姐又要无比激动,甚至可以说, 这将是她戏剧生涯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事不宜迟,立刻动手,带领小把戏参加最后几场排练。 头一回,他对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惊诧不已。在对台词的时候,安娜·威 斯顿小姐固然叫他“我的孩子”,但是他觉得她并没有那么激动搂抱他,把他拉到 怀里时也没有掉眼泪。因为,在排练时真流眼泪,起码是不必要的。何必糟蹋眼睛 呢?面对观众洒泪就足够了。 自不待言,我们这个孩子感到极大的兴趣。这里昏暗后台的各种架子、带有潮 湿怪味的空气、空荡荡无人的大厅,只有阶梯座位后面开有天窗,透进灰蒙蒙的天 光,一惩凄凉景象,犹如停放一个死人的房间。然而西波——他在剧中叫西波一让 干什么就干什么,安娜·威斯顿毫不犹豫地预言,他能获得巨大成功——她也一样。 诚然,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信心十足吧?这位女演员总有一些嫉妒者,尤其 她要好的女伴中有人眼红。她这人太张扬,又好耍大明星的脾气,往往伤害了同伴 却毫无觉察——她怎么能觉察出来呢?……而且也不得而知——谁敢贸然告诉她呢? 现在,由于她惯好夸张的性情,她逢人便讲,这个跟靴子一般高的小孩,有朝一日 会击败基恩、梅克里迪,以及现代戏剧的任何大明星!这话的确太出格了。 首演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是10月19日,星期四。安娜·威斯顿小姐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非常自然, 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时而抓住西波拥抱,神经质地猛劲摇他,时而又嫌烦,将他打 发走,令他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观众蜂拥而至,利默里克剧院暴满,这也不奇怪。 况且,海报也有效果,极富吸引力: 安娜·威斯顿小姐 演出 《一位母亲的痛悔》 令人心碎的悲剧 著名富皮尔的大作 安娜·威斯顿小姐扮演肯代尔公爵夫人 小把戏 西波的角色由小把戏扮演 年仅五岁零九个月…… 等等,等等。 我们这位小男孩,如果在这海报前站住,很可能会感到自豪。他识字,请看, 他那大号字体的名字,由白地儿衬得非常显眼。 不幸的是,他的自尊心很快遭受挫伤:一种名副其实的伤心,正在安娜·威斯 顿小姐的化妆室里等着他呢。 直到这天晚上,他没有按照圈里人所说的“化妆”彩排,其实也无此必要。他 还是穿着漂亮的服装来到剧院。在这化妆室里,肯代尔公爵夫人正在盛装打扮,爱 莉莎却拿来给他准备的破衣烂衫。肮脏的破布片,衬里当然是干净的,可是外观脏 得很,落了补丁,全撕破了。因为,在这出感人的剧中,西波是个弃儿,被他母亲 找见时,就穿着这种小叫花子打扮,而他母亲公爵夫,则是个全身丝绒绸缎的漂亮 夫人! 小把戏一见这身破衣裳,先以为要打发他回贫民学校。 “安娜夫人……安娜夫人!”他喊道。 “啊!有什么事儿?”威斯顿小姐答应。 “不要把我送回去!……” “把你送回去?……为什么呀?……” “瞧这破衣裳……” “怎么!……他还以为……” “嗳!不是,小傻瓜!……站好点儿!”爱莉莎喝斥一句,颇不耐烦地给他换 装。 “噢!可爱的小天使!”安娜·威斯顿小姐油然而生一种怜悯,高声说道。 她用画笔尖给自己描出弯弯的细眉。 “亲爱的天使……观众若是了解这情况!” 她往面颊上涂了红。 “不过,大家会知道的,爱莉莎……明天就见报。他居然以为……” 这位女主角将白发束拢在肩上。 “没事儿……没事儿……想不到这么幼稚!……这些破衣裳,是开玩笑……” “开玩笑,安娜夫人?……” “对,可不许哭哇!” 她若不是怕弄坏了脸上的油彩,真想流下眼泪。 因此,爱莉莎摇着头,反复对她说: “您瞧见了,夫人,我们白费劲了,他永远也当不了演员!” 这工夫,小把戏越来越心慌,在别人给他脱下漂亮衣裳,换上西波的破衣烂衫 的时候。他非常伤心,眼睛都湿润了。 就在这种时候,安娜·威斯顿小姐灵机一动,给了他一枚崭新的金币。这是他 演出的“报酬”他的“光彩”,她这样重复道。好家伙,孩子接过金币,显然满意 了,赏玩了一阵便塞进兜里,也就得到了安慰。 孩子要等第三幕才上场,安娜·威斯顿小姐嘱咐爱莉莎在化妆室里看好他,最 后又亲了他一下,这才上场。 尽管这出戏已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是这天晚上,整个剧院,从池座的最后几 排直到挨着顶棚的包厢。坐满了上流社会人士和平民百姓。这出戏在联合王国已经 演出上千场,编造的作品往往如此,即使编造得很平庸。 第一幕演出顺利,安娜·威斯顿小姐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她也受之无愧,因为, 她那火一般的激情、才华的光彩,给了观众以十分鲜明的印象。 第一幕结束,肯代尔公爵夫人回到化妆室,又卸下丝绒绸缎的戏装,换上普通 女仆的装束,令西波万分惊讶;这种换装是戏剧的安排,虽然复杂,但并不新鲜, 在这里就不必赘述了。 小把戏眼看着这位满身丝绒的女人变成粗呢装束的女人,越来越感到不安,简 直闹糊涂了,真以为有巫婆施魔术,他眼前才发生这种奇幻的变化。 传话筒的声音一直传到比妆室,那男高音的大嗓门吓得他一抖,这时,“女仆” 向他打了个手势,说道: “等着,小宝宝!……一会儿就轮到你了。” 说罢,她就上场了。 第二幕,女仆的表演,也跟第一幕公爵夫人的表演同样成功,全场爆发三阵掌 声,幕布不得不重新拉起。 显而易见,那些好女友及其支持者,没有机会看安娜·威斯顿小姐的笑话了。 她又回到比妆室,仰身倒在长沙发上,看来有点疲倦,尽管她为下一幕保存着 最大的精神头儿。 这回又换装了。这回的装束不再是女仆,而是一位贵妇,一位穿着丧服的贵妇, 年纪稍长,因为从第一幕到第三幕,是五年之后了。 小把戏睁大了眼睛,呆在角落里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安娜·威斯顿小姐有 点神经质,没有注意他。 然而,她一换好装,就说道: “孩子,轮到你了。” “轮到我,安娜夫人?……” “要记住,你叫西波。” “西波?……对!” “爱莉莎,多向他重复几遍,他叫西波,直到你领他上场,交给守在门口的剧 务。” “好,夫人。” “千万注意,别让他误了上场!” “不会!他不会误的,实在没法儿,狠狠一巴掌,也给他赶上去,小西波…… 西波……西波……” “你也要明白,”安娜·威斯顿小姐指着孩子,加了一句,“你不乖点儿,给 你的金币还得要回去……喏,小心受罚……” “也小心牢房!”爱莉莎又添枝加叶,同时瞪起他熟悉的大眼珠子。 这个西波摸了摸兜儿,确认金币一直在身上,决意不让人夺走。 时间到了,爱莉莎抓住西波的手上场。 西波一上台,眼睛就让下面一长条亮光、棚顶布景照明灯,以及煤气吊灯晃花 了,他感到晕头转向,周围尽是来来往往笑着瞧他的群众角色和主要演员。 他穿着穷孩子的破衣衫,的确感到羞耻! 终于响了三下。 西波浑身一抖,仿佛背上挨了三掌。 幕布拉起来。 台上的布景是茅屋,肯代尔公爵夫人只一个人在独白。等一会儿,里侧的一扇 门要打开,一个孩子进来,伸着手朝她走去,那就是她的孩子。 应当指出,在排练的时候,小把戏被迫伸手乞求施舍,心中非常难过。大家还 记得,他天生自尊心很强,当人强迫他为贫民学校乞讨时,他就极为反感。安娜· 威斯顿小姐就对他说过,这根本不是“真地”乞讨。尽管如今,他一点儿也不适于 这么干……他太天真,把什么都看成是真事,结果以为他真的是那个不幸的小西波。 他由剧务拉着手,等待上场的时候,从半开的门往台上张望。他以多么惊奇的 目光扫视那坐满人的宽敞而明亮的大厅、那前台的彩灯,以及好似火球在半空的大 吊灯。这景象跟他坐在包厢前排看演出的所见相差太远了。 这时,剧务对他说: “注意,西波!” “是,先生。” “记住……一直朝前走,到你妈妈跟前,注意别摔跤!” “是,先生” “还要伸出手来……” “是,先生……就像这样?” 他伸出的手却握着。 “不对,笨蛋……这是拳头!……要张开手伸出去,因为你要乞求施舍……” “是,先生。” “千万不要说话……一句话也别说!” “是,先生。” 茅舍的门打开了,恰好在接场时将他推上去。 小把戏在戏剧生涯中走出第一步。啊!他心跳得多慌! 全场各处传来窃窃的议论声,这是感人的同声之声;只见西波低垂着眼睛,伸 出的手直发抖,脚步不稳,踉跄走向服丧的那位夫人。大家看得出来,他习惯穿破 衣烂衫,穿着一点儿也不别扭! 他受到欢迎,但他越发慌神儿了。 突然,公爵夫人站起来,注视对方,身子往后一仰,接着又张开双臂…… 她叫起来,那是什么喊叫啊,完全符合传统,足以撕肝裂胆! “是他!……是他!……我认出来啦!……是西波……是我的孩子!” 她一把将他拉过去,紧紧搂在胸口,连连亲吻,而孩子也由她摆布……她哭了, 这回真的流了泪,激动地说: “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这不幸的孩子……还向我乞讨施舍!” 可怜的西波挺受感动,他不顾不准他说话的叮嘱,竟然问道: “您的孩子……夫人?” “住口!”安娜·威斯顿小姐压低声音说。 她又接着说台词: “上天惩罚我,把他夺走,今天又把他给我送回来……” 她边哭边说,语不成句,泣不成声,不住地亲西波,泪水洒了他一身。小把戏 生来从未,绝没有受到如此爱抚,从未如此紧紧贴着一颗激动的心!他从未感到过 这样的母爱! 公爵夫人站起来,她仿佛听见外面有动静。 “西波……”她高声说,“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啦!……” “嗯,不离开,安娜夫人!” “别说话呀!”她冒着被观众听见的危险,重复说道。 茅舍的门猛然打开,门口出现两个男子。 “抓住这个孩子……他是我的!……” “不对,他不是您的儿子!”公爵夫人拉开西波,反驳道。 “您不是我爸爸!……”小把戏也嚷道。 安娜·威斯顿小姐抓住他胳臂,狠狠掐了一把,使他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 这声喊叫毫无妨碍,正合乎剧情。现在,是一位母亲紧紧搂住他……谁也别想夺走 ……这是母狮在守护狮崽儿…… 其实,狮崽儿也不好对付,他把这场面当真,一定会拼命抵抗的。公爵终于把 他抓过去……可是,他又挣脱,跑回公爵夫人,边跑边喊: “噢!安娜夫人,为什么您原先对我说,您不是我妈妈……” “还不住口,该死的孩子!……别说话好不好!”公爵夫人低声说道,剧中并 没有这种对话,公爵和法官都愣住了。 “不对……不对……”西波反驳,“您是妈妈……我早就对您说了……是我亲 妈妈!” 观众开始明白,“剧中并没有这一段”,于是嘘声四起,纷纷嘲笑,有的观众 还以掌声讥讽。其实,他们应当流泪才是,因为场面很感人,这孩子见了肯代尔公 爵夫人,以为找到了母亲! 然而戏还是演砸了。不管是什么缘故,本该流泪的地方却哄堂大笑,戏也就没 法演了。 安娜·威斯顿小姐完全感到自己落入可笑的境地。她最要好的女友从后台抛出 风凉话,也传到她的耳畔。 她神经紧张,不知所措,一时气急败坏:这个小傻瓜,全给搅了,恨不能把他 碎尸万段!……于是,她支撑不住,晕倒在台上,在全场狂笑声中落下幕布…… 安娜·威斯顿被人送回乔治王家饭店,当天夜里,她就由爱莉莎·科贝特陪伴 离去。她放弃了在这座城市公布的一周的演出,宁肯交付毁约罚金……这一辈子也 不再登上利默里克的戏台。 至于小把戏,她甚至联想都不想了,就像一件物品,她不喜欢了,一见就讨厌, 干脆扔掉。自尊心受到挫伤,什么感情也弥补不了。 只抛下小把戏一人了,他根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只是感到他惹了大祸,趁人 不注意溜掉了。他到利默里克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个通宵,最后躲进一个空荡的 大园子里;那里散布着一些小房子,并有竖着十字架的石板,正中耸立着一个庞大 建筑物,背着月光的那边非常黝暗。 这园子是利默里克公墓。这种英国式的墓地都有绿荫、青翠的灌木丛、林荫沙 径、草坪和水池,正是居民常来散步的地方。这些石板就是坟墓,这些小屋也是坟 墓,这座建筑则是哥特风格的圣马利亚教堂。 孩子就在这里找个避难所,躺在教堂阴影的一块石板上过夜,听见一点动静就 吓得发抖,心想那个凶恶的男人……肯代尔公爵会不会来找他,跟前再也没有安娜 夫人保护他啦!……人家会把他送到远处……很远的地方……送到“有野兽的地方” ……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想到这里,他眼睛漾出大滴泪水…… 天亮之后,小把戏听见有人叫他。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一个农民和一个农妇。他们经过时发现他, 二人前往长途车站,准备乘车去本郡南部。 “你在这儿干什么,孩子?”农民问道。 小把戏痛哭流涕,说不出话来。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农妇也问道,但声调更加和气。 小把戏一直不讲话。 “你爸爸呢?……”于是农妇问道。 “我没有爸爸!”他终于开口回答。 “你妈妈呢?……” “妈妈也没有了!” 他说着,便向农妇伸出手臂。 “这是个遗弃的孩子。”男人说道。 假如小把戏穿着那身漂亮衣服,那以,这个农民就会认出他是个走失的孩子, 想法儿把他送回家。可是,他穿着西波的破衣烂衫,那就只能是没人管的穷孩子… … “过来吧。”农民斩钉截铁地说。 他抱起孩子,放到他老婆的怀抱里,用令人放心的声调说: “又是个农村的娃娃,看来不像,对不对,马丁娜?” “对,马丁!” 马丁娜用力亲了一口,就抹掉了小把戏的大泪珠。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