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杨玄感”和李世民都顺利地通过了高考。 杨玄感入学之后,并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学校里,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在李 密或者徐茂公替他写的作业上签个名。身为“扑来宝”足球队的队长,杨玄感连 球队的事都没时间管。他几次想把队长的袖标交给别人,都因为大家不答应而作 罢。李世民不得不经常召集大家在一起训练和比赛,以保持球队的状态。他们每 次训练比赛,徐茂公都自愿在一旁照看衣物,端茶送水。小徐很想加入“扑来宝” 队,无奈身体单薄,只能搞搞后勤工作。 李世民在“扑来宝”足球队训练的间隙,问徐茂公记不记得程咬金和秦叔宝 这两个人。徐茂公轻蔑地说秦叔宝“不过是个小捕快”;至于程咬金,“那个人 非常讨厌,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李世民对小徐的话不以为然,说:“他们两 个看起来有点本事。”李世民的老爸李渊是山西省长兼省军区司令,所以徐茂公 认为小李的话有分量,附和说:“小本事当然有一点,但无非鸡鸣狗盗、奇技淫 巧。所谓‘劳力者治于人’,指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李世民正要说话,李密插嘴说:“我只记得那个单雄信。那天他铲倒了罗兄 弟,要不是你们拦着,我非打扁了那个兔崽子!”说着话脸上露出耿耿于怀的表 情。李密的话勾起了罗成的愤怒。罗成气狠狠地说:“那个小瘪三,再见面非打 得他跪地求饶不可!”罗成的爸爸罗艺是河北省长兼省军区司令。大隋朝规定: 封疆大吏至少要把一个儿子送到长安来读书。李渊舍不得大儿子李建成,就把二 儿子李世民送来了。罗艺虽只有一个儿子,却比李渊爽快得多。他接到圣旨后说 :“送就送呗,我他妈又不造反!” 提起单雄信,李世民笑着说:“我看那个单雄信可不简单。” 训练结束,徐茂公请大家洗澡喝茶。李密说自己“有一件大事要办”,急着 走了。大家洗过澡后正喝茶聊天,李密突然闯了进来。他满脸是血,衣服也扯坏 了。李世民忙问出了什么事,李密带着哭腔说:“小弟挨了一个无赖的拳脚,兄 弟们快去给我报仇!” 李密刚才出去办的“大事”,其实是去见大明星李晓诗。 李晓诗原名李兰儿,她长在普通人家,从小贪恋吃穿,被人拐卖到一家小妓 院当了妓女。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妓院是“探花楼”。“探花楼”的老板在一个偶 然的机会里见到了李兰儿,惊讶于她的美貌和声音,决定把她挖过来。大隋的妓 女就像商品一样,可以在妓院之间买卖,这种人员流动有个说法,叫做“转会”。 “探花楼”的老板花了创纪录的转会费,终于把李兰儿买到手。李兰儿来到“探 花楼”后,被改名叫李晓诗。她不再接客,而被授以丝竹管弦、琴棋书画,还学 会了唱歌。她再度示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清丽脱俗的绝代佳人,而且才貌双全、 唱作俱佳。明星有两种,一种是因为长得漂亮而歌儿唱得好的,另一种是因为歌 儿唱得好而长得漂亮的。李晓诗在这两方面都有点儿优势,于是成了大明星。她 的成名曲是《半爱不爱之间》,一曲红遍大隋,连突厥的牧民在放羊时都会哼唱 :“知道你不明白/ 也不想让你明白/ 感情说不清对与错/ 我对你说不清爱与不 爱……” 在大隋当明星很容易,会一首歌就可以恬着脸唱上好几年,把自己下辈子的 银子都挣出来——如果下辈子还能当人的话。李晓诗随后又推出了一首《我的寂 寞你的错》。这首歌一推出,她就成了巨星,因为她已经会唱两首了。大隋的学 龄前儿童都会奶声奶气地唱:“我是寂寞的/ 你是快乐的/ 真不想对你说/ 我的 寂寞/ 是你的错……” 李晓诗出名之后,仅仅见她一面就要一大把银子,想听她的歌费用更高,能 和她说几句知心话,不知得花多少钱。至于上床,想都别想——大家都是高雅的 人,怎么能谈到那么污秽的东西呢?李晓诗成了所有富商巨贾和文人骚客关注的 焦点,“探花楼”也一跃成为长安城里最高雅的场所。 李密从徐茂公处拿了银子后,预约了时间,穿着漂亮衣服赶到“探花楼”。 他的前面已经排了好几位江南来的老板。李密和那几位寒暄一番,自我介绍说: “我舅舅是韩擒虎。”众人闻言都说“久仰久仰”。李密以为大家“久仰”的是 他,其实人家“久仰”的是老韩。李密和几位老板聊了一通大隋的经济形势,就 税收问题发表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老板们连连称是。李密还觉得不太过瘾,心说 跟你们这些只是有几个臭钱的人在一起真没劲,其实我最拿手的是侃国际政治。 住在京城里的人都喜欢表现得天下事尽在掌握,而且习惯了外地人的恭维和照顾。 李密觉得一会儿大伙儿肯定会礼让他先去见李晓诗。 李密算准了一会儿徐茂公还要请大家去吃鲍鱼,这个机会是不能错过的。他 心想时间紧迫,需要抓紧才行。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脸上有一条刀疤,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的金链子。他 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身上雕龙画凤,面目狰狞可怕。该人进了门就嚷嚷:“哪儿 呢李晓诗?李晓诗出来!我瞧瞧长得什么样!” 看到来了这么个主儿,众商人噤若寒蝉,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吭声。李密因 为和大家聊得很兴奋,觉得自己有这个身份控制一下局势。他对那人说:“嗨哥 儿们干嘛呢?找个人粗声大气的,也不给外地人留个好念想——没喝多吧?” “你他妈谁呀?”那人问。 “我不是谁,我舅舅是韩擒虎。”李密说。 “韩擒虎算个屁!”那人说。 李密听了有点不高兴:“我说哥儿们你没少吃蒜啊!口气够大的你。韩擒虎 不认识,我大哥杨玄感总认识吧。” “杨玄感算个屁——少他妈跟我提这个那个的!”那人说着就径直往里闯。 李密冷笑着说:“看来连皇上你也不见得认识——先来后到总听说过吧?”李密 越说越兴奋,觉得如果斗嘴斗上一个时辰,比见到李晓诗或者吃上鲍鱼还要舒服。 此时的李密,肚子里正有一筐精心编排的损人嗑儿等着倒出来,而且已经计划好 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在这儿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以博得大家的佩服和笑声。 正这么想着,那人抬手一拳,李密应声倒地。 李密被那人和两个随从打得鼻青脸肿,在地上乱滚,最后连叫“大爷饶命”, 对方才住了手。那人对李密说:“老子让你挨打挨个明白。老子姓王名世充,今 后你叫王爷爷就行了!” 李密被迫叫过了“王爷爷”之后,才跑回来搬兵。罗成听了按捺不住,要李 密带路去收拾王世充。李世民连说“算了”,要李密先去洗脸换衣服,今后出门 不要太张扬。李密说王世充就是打死我都无所谓,可他竟然不把“大哥”放在眼 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他打的不是我李密的脸,是杨玄感的脸!是‘扑来宝 ’大家伙儿的脸!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大哥’还不被人笑话死?我看咱们还是 该干嘛干嘛吧,今后哥儿几个也别在长安城里混了——丢人呐!”李密长叹一声。 街头斗殴和国际战争需要同样的借口。 罗成的眼睛早已被王世充——不,被李密——气得通红。不等李密说完,罗 成扯上他就出了门。大家蜂拥跟上,李世民怕出变故,也急忙追出去。 李密和罗成赶到“探花楼”。进了大堂,李密见王世充的两个随从正在李晓 诗门外站着,转过身对罗成小声说:“王世充一定在里面。”罗成飞步赶过去, 李密在后面缩头跟着。 罗成到了门前,两个随从正要问话,罗成挥拳将两人打倒在地,李密忙上去 踢了几脚。罗成踹门而入,王世充正在室内喝酒,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在弄琴低 唱,脸上似有泪痕,无疑是李晓诗了。王世充见有人闯进来正待发作,罗成喝问 :“你就是王孙子吧!”不等答话已经飞起一脚,王世充手中的酒杯破窗而出。 王世充跳起来准备还手,但哪里是武术冠军罗成的对手。罗成拳脚交加,没 几下将王世充打翻在地。李晓诗吓得缩在墙角,李密忙上去护住她说:“别害怕, 我们是来救你的。”门外的两个随从爬起来要往里冲,随后赶到的众人又把他们 放倒。 李密见罗成踏住王世充,来了精神,上去猛踢几脚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叫声李爷爷,我一高兴没准儿饶了你。”李密现在占了上风,所以从孙子又变成 了爷爷。 王世充在罗成的脚底下兀自骂个不停,把和李密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在意识里 污辱个遍,还说如果翻了身就扒了李密的皮,显得对未来充满信心。李密又狠踢 几脚,李世民进门把李密拉开。 李世民叫李密把李晓诗送出去,然后坐下来对王世充说:“这位朋友,我们 无冤无仇,我没拦住罗兄弟打你也有不对之处,但你竟然对杨公子出言不逊,似 乎也不大应该吧?常言道,‘不打不相识’,况且杨公子是不计前嫌的人。大家 彼此认个错,交个朋友,你意下如何?” 王世充本来目露凶光,骂声不绝,听李世民这么说,他翻了翻眼睛,神色平 和了些。虽然被罗成踩在脚下动弹不得,王世充说话却不见软:“你这位小兄弟 说的还像人话。这样吧,你要做得了主,我王世充和那个韩什么就算一笔勾销, 两不相欠!”王世充只依稀记得李密姓韩。 李世民示意罗成放开王世充,并介绍大家给王世充认识。王世充从地上爬起 来,逐一向各位拱手致意,并不觉得刚才被打翻了有多寒碜,底气依旧十足。介 绍到罗成,王世充抱拳说:“早听说过,今天领教了,看来不是虚名。” 李密把李晓诗送到清净处嘘寒问暖一番,料想王世充肯定已经被大家打得五 官移位、骨断筋折。他回来时还想着一定要王世充磕头求饶、大叫“李爷爷”不 可。刚才吃的亏,一定要连本带利捞回来。 李密进了门看到王世充不但好好的,而且神气依旧。他心里“忽悠”一下, 差点从门口跳出去。意识到屋里大多是自己的哥们儿之后,李密才打消了这个念 头,开始犹豫该不该扑过去亲手向王世充讨债。李世民打圆场说刚才一场误会, 大家都动了不必要的肝火,过去就算了。本来小事一桩,大家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两位都是胸怀坦荡的人,相信都不会介怀,就此交个朋友,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李密这才不情愿地拱了拱手。 李世民说今天有缘结交王兄,心里高兴得很。“今天我做东,请大家开怀畅 饮,不醉不归——李密,把你的李晓诗叫上给大家唱个曲儿如何?”大家哄堂大 笑。李密羞红了脸,一直等到鲍鱼出现才恢复正常。王世充的跟班始终在身后站 着,李世民要他们坐下来喝酒,王世充头也不回地骂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两个人忙不迭出去了。 王世充的老爸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苦力,偏偏生了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儿子。儿 女往往把父母心中隐而不发的部分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王世充他爸也许并非老 实巴交,只是很有耐心。王世充从小只对打架感兴趣,而且越是那些被他打得告 饶的人,他越要打得人家死去活来。这种性格说穿了叫“残忍”,所以笔者后来 安排他不得好死,以解自己小时侯遭受校园暴力的恶气。 王世充成人后做了卖肉的屠夫,人称“王一刀”。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因 为别人来买肉的时候,不管要的是二两还是二斤,“王一刀”一刀下去,买主就 得照价付款。“王一刀”砍下的肉总是不够分量,但自从他砍了几个人之后,再 没人同他计较缺斤短两、强买强卖的问题。大家都付完钱拎着肉逃命,生怕把自 己身上的肉留在“王一刀”的案板上。“王一刀”后来成了长安城的“猪肉大王”, 他垄断市场的资本并非案上的肉,而是手中的刀。王世充的经济脑瓜与生俱来, 他没读过一个字就懂得资本主义在一千年后才开始明白的道理:商业以暴力为后 盾、市场靠威慑来占有。 积攒下第一桶金之后,王世充开始贩卖私盐私酒,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也 不知道害怕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脆弱的神经系统,所以不知爱情为何物,只对女 人感兴趣。王世充听说李晓诗大大有名,就牛哄哄地去了“探花楼”,不想被罗 成打了一顿。王世充被罗成踩在脚下的时候,以为自己死期已到,此仇只能来生 再报了。不想天底下还有李世民这样做事的人,不仅饶过了他,还要和他做朋友。 李世民这么做,叫作“以德报怨”。以德报怨是世界上最伟大和最狡猾的一 种品质,你饶恕了他,所以你永远踩住了他。当初杨坚对待陈叔宝,用的就是这 一手。以德报怨用得好,可以臣服天下;以德报怨用得不好,可以祸及自身。一 个人如果拳头够硬、出手够狠,大可以德报怨,把自己打扮成天使,不过千万别 和日本人来这套。日本人善于用泪水洗刷罪恶。他们喜欢把坏事做尽,只要到老 了忏悔一下,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对他们以德报怨,正好给了他们忏悔的机 会。 酒量不济的人是酒桌上的弱者,甚至因此丧失了一部分做男人的资格。李世 民不胜酒力,却有本事让别人自告奋勇地把自己喝多。他谦虚、大度、豪爽、热 情,一会陪着王世充开怀大笑,一会儿又陪着徐茂公黯然神伤。他善于排解纠纷、 平息争执,似乎心里装着所有的人,惟独没有他自己。经小李在席间不断地调笑 安排,宴会的热度一再高升。罗成酒醉后抱头痛哭;徐茂公即席作了几首诗后, 执意要到“探花楼”找李晓诗谱上曲;王世充引吭高歌,第一次忘了跑调;李密 争着要去算账,虽然口袋里空空如也…… 酒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青霉素虽然也很伟大,但它只救得了肉体, 无法医治那些无家可归的灵魂。自然的需求转变为占有的欲望,占有的欲望进化 为永不满足的性格,从不满足所遭受的挫折中生长出灿烂的文化花朵,这些花朵 污染了那些淳朴而又敏感的灵魂,让他们无家可归,直到他们发现了酒。酒让人 感到快慰和满足,外人常以为人们会因为酒而迷失自己,那是因为他不理解那种 在酒中找到并实现自己的快乐。酒是亲近自然的一种努力,这种快乐虽然是短暂 的,却使漫长的人生终于有了些许意义。资本主义之所以是虚伪的,是因为他们 在酒桌上也是虚伪的。用有数的酒润着嘴唇聊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各算各的酒 账之后怅然若失地回家,这种酒不喝也罢。因为那既不快乐,也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