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一直在思考大隋的命运,我爱大隋,渴望为它服务。每当我看到百姓那 渴求的眼神,每当我看到大臣们那无奈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正是他们需要的那 个人。大隋已经病了,它需要一剂良药、一次手术,而我,是惟一看清了这一切、 并且知道如何去做的人。历史的伟大之处在于,每当它自身的运转出现问题时, 它就会创造出一个人,并且选择他去力挽狂澜。我就是那个人。我清清楚楚地听 到了一个声音在召唤:‘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因为别人都被蒙着眼睛。不要在 意世俗的眼神,因为你要对历史负责,而不是去满足街谈巷议的标准。’听到这 个命令我简直要哭了,虽然我知道这个任务只能属于我。 “上苍啊!我感谢你。我还知道,别人也一定会在将来感谢你。 “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在我的思考中搀杂进越来越多的个人因素。是的, 爱情,我陷入了爱情。我敢说,我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最痛苦的 人。此时此刻,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正在爱着你。我真想和你谈谈,我知道, 我所想到的,和我要做到的,只有你能理解。但语言难道不是多余的吗?只要一 个眼神,对于我们,就已经足够了。我已经读懂了你,你也已经读懂了我,我们 已经相识了一万年。 “我们也已经相爱了一万年。 “我是多么爱你呵!我又是多么想保护你呵!有时候我甚至不敢想起你,因 为你正在遭受豺狼的蹂躏,绝世的花朵正在遭受暴雨的摧残。不要让我想起这些 吧!我的心在滴血…… “让我们理解苦难吧,让我们带着欣喜的心情来品尝它。苦难是好的,有时 候我真想一辈子都浸泡在苦难里。 “你在抚摩我的脸,你说我是悲观的。悲观有什么不好?但我不悲观,否则 我坐在这里干什么?苦难是幸福的前奏,没有苦难,就没有甜蜜的幸福。 “我要感谢你。爱上你让我看穿了更多的东西,让我拥有了更多的勇气。现 在,爱情也成为推动历史的一种力量了。 “说实话,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应该感谢历史,还是历史应该感谢我。 “也许应该是后者吧。” 以上的话摘自杨广的日记。大唐开国后,《杨广日记》被藏于敦煌莫高窟。 当它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被辗转运到了大英博物馆。关于这一过程,有一 个姓余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为我们做过介绍。《杨广日记》的影印本在大陆展出的 时候,感觉自己的思想有深度的中国人都去了。有些人看过日记后恍然大悟,回 家发明了意志论;还有些人看过日记后痛哭流涕,开始去尝试结局必须凄美的爱 情。展览里只混进去了一个没有思想深度的中国人,他看过日记后摇摇头说: “看看严肃都干了什么!”然后就回家接着写他的小说去了。 他那本小说的名字叫《正经不起来》。 闲话少叙。 独孤氏病逝后,大隋的官员们出于对皇上的关心,开始用美女消解杨坚的丧 妻之痛。他们中间最成功的人,是杨坚的俘虏陈叔宝。陈叔宝之所以比其他人成 功,是因为他干过皇帝,所以对这些事情更加熟悉。他对杨坚说,皇上没了老婆, 我感觉就像自己死了老妈一样,唉……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让你放松 放松。杨坚眼睛一亮说,行啊,我现在太悲伤了,这样下去对国家没什么好处, 确实应该换换心情。陈叔宝拍拍手说,老妹,快出来吧!屏风后面应声飘出一位 南国佳丽。杨坚的眼睛顿时变成了两盏探照灯,嘴张得可以跑进西班牙斗牛。他 愣呵呵地呆坐在那儿,连嘴里的大虾掉出来都不知道。陈叔宝牵着妹妹的手来到 杨坚面前说,快来见过你的皇上哥哥。今后他要是再觉着不舒坦,我可找你算账。 陈美人缓缓施礼。杨坚对陈叔宝拱手说:“姐夫,你太够意思了——那、那我们 就先回去了——启驾!”杨坚一着急,不等太监喊自己先喊上了。 杨坚其实应该管陈叔宝叫大舅哥,但情急之下叫错了。他赶回皇宫后,在床 上封陈美人为宣华夫人,这就是令杨广堕入爱河的陈夫人。 杨坚有了陈夫人后,决心将“黄老之治”进行到底。他找来杨广和杨素说, 大隋现在国家富足,百姓安康,这个大好局面全是我们懒得管的结果,所以一定 要坚持下去。我岁数儿也不小了,得趁前列腺出毛病以前加紧乐乐。没事你们别 找我的麻烦,也别找老百姓的麻烦,听着了吗? 杨广和杨素齐声说“听着了!”出了杨坚的寝宫后杨广说大隋这不完了吗? 他虽然是我爹,可当皇上哪有这么当的?杨素说是啊是啊,是有些不应该……杨 广敢当着杨素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号过了杨素的脉,知道他不敢出去乱讲。杨广 把杨素领到办公室关上门说,老杨,你为大隋工作了几十年,得到的报酬和你的 功劳简直不成比例。说实话,你太清苦了。杨素拉起袖子擦眼泪说只要大隋富强, 我鞠躬尽瘁,死而……杨广说不要说这个话,我将来一定让你心里平衡。老杨你 是抓具体工作的,你说实话,老头儿刚才说“国家富足,百姓安康”,是这么回 事儿吗?杨素心说我这话该怎么说呢?他含糊其辞地说:“皇上说的也不能说没 有……” 杨广说你打住,其实你最清楚,大隋现在都什么样了,啊?杨素心说大隋现 在不挺好吗?嘴上说是啊,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但是做臣子有做臣子的苦衷…… 杨广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边转圈边说,大隋现在百业凋敝、 民不聊生、强邻环伺、呃……怨声载道!杨广好不容易想起“怨声载道”这个词, 终于凑成一句完整的话。他接着说,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杨素说大隋目前确实,呃……险象环生。幸好大隋有一个英明的太子,这是 百官之福,也是百姓之福。我们相信太子将来一定会领着我们度过难关……杨广 说是啊,幸亏有了我,哦……和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子。我们一定会度过难 关的…… 杨广对杨素说:“让我们对国家和百姓负起责任吧!” 喝过喜酒的人都经历过同样的痛苦:眼睁睁地看着桌子上的菜,但是手头儿 却没有筷子。关于这种痛苦,有一个前妻出了车祸的英国人知道得不比我们少, 但是他除了和情人乱搞之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不多说了,再说影响国家间的 感情(如果国家间有感情的话)。 杨广正在经历着和那英国人相似的痛苦,不过杨广显然表现得更有文化一点。 我们知道痛苦是可以转移的,比如牙疼时可以去掐自己的虎口,被上司批评后可 以回家骂自己的老婆,都是不错的办法。杨广把他的痛苦转化为爱情的痛苦和无 法尽早报效国家的痛苦,这就是他的办法。 杨广是长安卫戍区司令。经他多年调教,长安的驻军已经到了不知报效皇上、 只知尽忠太子的程度。最近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在相互嘀咕说:“还不知道呐? 太子要给咱们涨工资,让皇上给否啦!皇上说了,只要他还有口气儿,咱们这些 耍大刀的就别想多拿一钱银子——听说,皇上还打算废太子呐!”钱是一种可以 满足形而上的快乐的东西,可以用来喝酒、找女人、还赌债,或者回家让老婆高 兴。军官们听说这些快乐不仅落空,而且将来想得到它更加渺茫,内心都很愤怒。 有人跑到杨广那儿表态说:“太子,我们这辈子跟定你了,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杨广盼的就是群情激昂。他激动地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激动,你们的心情我 很理解。说实话,我最看重大家对我的信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大隋必将无往 而不胜!杨广这么说的时候,眼里泛着晶莹的泪花。 杨广又和朝廷以及军队中的一些高官谈了话,这些官员都比较靠得住,很多 都是杨广亲手提拔上来的。杨广说大隋的处境目前非常危急,已经到了正义的力 量和邪恶的力量必须一决高下的时候了。你们是大隋的栋梁,也是我可以信赖的 人,将来的前程都不可限量,所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官员们看到杨广的卫士 环伺而立,手中的钢刀闪着寒光,于是都动情地说,大隋的危局我们都看到了, 如果没有太子,很难走得过去。我们坚决跟太子走! 杨广说:“我代表大隋的百姓感谢你们!” 杨广在布置他的政变的时候,并没有放弃写日记的习惯。他写道:“我对人 类的命运负有责任,那些幼稚的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惟一放不下的就是 爱情,但我并非是为了爱情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在搞政变。我是在争取一个服务 的机会。我曾经在暗夜里哭泣,因为我意识到我正在丧失人性。但人性如果成为 障碍,这种人性就是不可靠的,是虚伪的,是应该抛弃的。我的人性可能会丧失, 但它会被神性所取代。 “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我并不希望这一切真的发生。即使发生了,我也不希 望流太多的血。” 也许是杨广的愿望起了作用,杨坚突然病得很重。杨坚虽然实行“黄老之治”, 但是对《黄帝内经》却缺乏研究,这是他病重的主要原因。 杨坚病重之后,杨广住到宫里日夜不离左右地侍侯。每有太医诊过病情,他 总要详细地询问一番。太医如果说皇上偶染小恙,并无大碍,杨广必定流着泪千 恩万谢,还要赏赐很多金银。但他回过头就对杨素说,父皇明明病入膏肓,他却 说偶染小恙,并无大碍,显然是巧言令色,医术不精嘛。不要让我再看见他!如 果有太医面露难色说皇上元气大伤,恐有不治,杨广听了会怒气冲冲地说,你们 这些人,名医其外,庸医其中,就知道危言耸听,谋财害命。你们难道希望皇上 龙驭宾天不成?我看你们不是南陈余孽,就是窦建德的走卒!太医们听了连忙逃 之夭夭。 在杨广的关心下,杨坚的病越来越重。陈夫人也服侍在杨坚的左右,所以杨 广和陈夫人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碍于还有宫女和太监在一旁,所以两个人并没有 什么交流。杨广觉得陈夫人虽然不便和他说话,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但眼睛的 余光一直在关注着他,神情里有一丝只有他才能觉察的默默的和深深的期待。每 当杨广想到陈夫人正在期待着他的爱情的时候,他的心脏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同时一股剧烈的酸楚开始袭遍他的全身。 “她在深深地爱着我,她在等着我去表白!”杨广在心里默念道:“是的, 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 当陈夫人独自一人从厕所出来,正要回到杨坚寝殿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 杨广。 “我终于能和你说话了,”杨广说:“看见你我就心疼……”他的声音有些 颤抖,同时流下了眼泪。 陈夫人差点儿被惊出声来,她非常局促,不知如何是好。杨广看到她的表情 简直要爱死她了,他觉得这个女人正在娇羞与幸福之间挣扎,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是的,她显然是爱他的,而且正在为这种爱不知所措。 “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我来得太晚了,都是我不好……其实我也在受着 煎熬……” 陈夫人已经被吓坏了,她脸色苍白,身体战栗着,甚至忘了夺路而逃。杨广 知道她在渴求他的吻。他叹息道:“爱让时间变得多么漫长啊……”他跪下去吻 她的脚。当他的嘴唇触到她的脚的一刹那,陈夫人宛如遭受了电击,她尖叫了一 声,然后捂着脸跑开了。 杨坚被惊醒了,他问哭着跑进来的陈夫人发生了什么事。陈夫人抽泣着说: “太子……无礼……”杨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在瞬间明白发生了 什么。他怒火中烧,连骂“畜生”,又想起这一切都是独孤氏的功劳,于是捶胸 叫道:“独孤误我!”杨坚命令去传自己的亲随柳述和元岩,他要废掉杨广,重 立杨勇为太子。柳述和元岩得令之后,立刻去草拟释放并宣召杨勇的诏书。 杨广在陈夫人一声惊叫之后,心说坏事儿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对等候在 那里的杨素等人说,看来天意如此,不流血是不行了。大隋的兴衰存亡就握在各 位的手上,他声音颤抖着说:“行动吧!”众人按计划分头行动。杨广此时很希 望自己表现得像一个稳操胜算的将军,但却坐在椅子里抖作一团,活像正在发疟 疾。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并显得胸有成竹,他开始写日记,但只写了一句“这是 一个伟大而痛苦的时刻”,便再也写不下去了。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皇宫立刻被封锁了,柳述和元岩作为乱臣贼子被捉,他们写了一半的诏书被 扯得粉碎。禁军士兵们包围了杨坚的寝宫,宫人们都被赶走。一个军官走进了杨 坚的卧室,里面立刻传出了杨坚的惨叫声。不一会儿这个军官出来宣布,皇帝因 为病情加重,救治无效,已经晏驾了。 杨广依稀听到了杨坚的惨叫声。他流下了泪水,同时自言自语地说:“这是 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我们不知道杨坚是怎么死的,我们也不知道杨坚在临死之前都想到了什么。 他可能在后悔,但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发现女人只会帮倒忙,确实是有点 儿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