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旅行的意义在于忘却。其实生命并不比旅行更长久,但人们只在旅行中懂得 抓住每一丝和每一秒的快乐,并希望这快乐永存。一俟回到生活之中,人们宁愿 放大自己的痛苦,却忽视无处不在的快乐。他们不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智慧来解决 问题,只愿意到卦摊上或教堂里去寻求解脱。 如果不是还牵着土肥原,程咬金早把自己是个囚犯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好的在路上走,程咬金非要爬到路边的山上去看看,带累得土肥原只好也去爬 山,把冯有道送的真丝外衣刮得破绽百出。程咬金爬上山顶,望着葱郁苍茫的群 山,银练蛇蜒的江河,他既感受到一种即将融化般的快乐,又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和无知。面对眼前这雄奇的画卷,程咬金不禁诗兴大发。他扬起双臂,大声喊着 :“啊……啊……”土肥原像块大号手表一样被程咬金吊了起来。他死死闭着眼 睛,不敢去看身体下面的万丈深渊,连呼吸的能力都没有了。 程咬金不会写诗,而且连汉字也认得不算太多。汉字的世界是一个曲折惊险 的旅程,程咬金幸而没有去经历,而是选择了做一个哲学家。不大认字的人只能 做哲学家,但这对哲学却未尝不是一个福分。有些人有酒的心情却没有酒的能力, 程咬金诗兴大发却只能大叫几声,这些缺憾并不妨碍血气的喷薄,只是把文化还 原成了性格。有专家考证说李白的身上有程咬金的血统,这是有可能的,因为大 唐开国之后,程咬金曾在西域戍守。比老祖宗多认识几个字的李白终于写出了伟 大的诗篇,证明在文化中生命力的因素是最主要的。文化的传递依靠血液和纸张。 血液传递性格,纸张传递感动。 知识是次要的。 秦叔宝和王伯当看到土肥原被吊起来,都快被吓死了。他们这一路上都在听 程咬金吆五喝六,彼此对自己的身份都觉得有点迷惑,土肥原更觉得自己此行是 到长安受死去了。遇到个路边店,程咬金一定吩咐喝点酒再赶路,可是喝上了就 没个完。小程喝高兴了,就扬着胳膊大叫,或者拍着秦叔宝和王伯当的肩膀说当 初踢球时的趣事。有卖报纸的,程咬金就要买上一份,有不认识的字还要请教秦 叔宝。小秦鄙夷地想,你也不认识几个字,瞎看什么呀? 从济南去长安,官路是走河南,土肥原非要取道河北。老土对华北地区感兴 趣的原因,中国人要到了二十世纪才渐渐明白。秦叔宝问王伯当怎么办?王伯当 想老土是外宾,上面吩咐要照顾好他;再说多走几天还能多报销点发票,就随他 吧。土肥原一路写写画画,有时间了甚至拿把铁锹在地上挖个坑,看看地下有什 么。大家就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了赵洲的交河边,遇到了造桥的百姓和石匠。交 河上的木桥每遇洪水就会被冲毁,当地人决心造一座石拱桥。石匠李春苦着脸说 如果洪水太大,只怕石桥也撑不住,众人听了都开始犯难。程咬金这人最爱看热 闹,见很多人围坐在一起发愁就凑过去问个究竟。有人对他讲了原委,小程拍拍 脑袋说这有何难?你们在大拱的两侧再各砌两个小拱不就完了!李春听了眼睛一 亮说:“对呀!两边各砌两个小拱,桥身轻了不说,山洪来了还可以泄洪,真是 好主意!——敢问好汉姓名?”程咬金说:“谁他妈是好汉呀?我是刁钻古怪精 ——你们弄条船把我们送过去就完了!”小程的这段话总是被后人翻译成“这是 我应该做的”,神韵全给弄没了。 程咬金因为没留下姓名,所以大家只知道是李春造了赵洲桥,不知道小程支 过高招儿。 指点过李春之后,四个人重新上路。这时艾程的鸽子飞过来,程咬金见字条 上写着:“你在装孙子!”他看过后边笑边回复道:“装孙子的确实很多——但 我没装,我就是有点儿生气!” 程咬金放飞鸽子的时候,王伯当问他:“老程,恋上爱啦?”王伯当并不懂 爱情这微妙的情感为何物,所以他戏谑的问话并非睿智的放浪,而是猥琐的无知。 秦叔宝崇尚严肃而高尚的生活,心想爱情是伟大而神圣的情感,程咬金这样愚蠢 粗鲁的人哪有资格去经历。他充满讥讽地说:“他哪里是在恋爱,简直是在开玩 笑!”程咬金听了哈哈大笑,于是王伯当和秦叔宝都以为自己的话直刺他的心窝。 小程笑过之后说:“爱情要是都像开玩笑——那该有多好啊!” 出了山东辖境之后,程咬金就越来越爱看报纸,而且看过了就笑个不停。秦 叔宝问他笑什么,程咬金把报纸拿给小秦看。秦叔宝见报纸上写着:“足坛巨星 ——杨玄感”。下面详细记载了杨玄感在“俊达杯”上过关斩将、捧得最佳射手 的经历,但对谁获得了最后的冠军含糊其辞。文章评价杨玄感是“当代最伟大的 球星,也是最值得女人梦到的男人”,然后用六百多个不重复的形容词描述了杨 玄感比潘安还要漂亮的长相,并配发了他的素描像。素描像里的小杨面庞清秀俊 朗、目光夺人魂魄,前额上漫不经心垂下来的一绺头发显出一种高傲的颓废,令 人既想跪在他的膝下,又想将他揽入怀中。土肥原伸过头来看报纸,念叨着“有 戏、有戏”,渐渐就把秦叔宝挤到了一边,自己把报纸夺了过去。现在日本漫画 里的美男子,全是以杨玄感的素描像为蓝本。 当初的“俊达杯”上,程咬金和杨玄感是并列的最佳射手,而且小程还获得 了冠军。可是报纸上对程咬金和“俊达队”只字未提,好像他们不存在。除了山 东省的报纸,其他的所有媒体在提到足球时都是“杨玄感、杨玄感、杨玄感”, 使“杨玄感”成了足球的代名词。 记者并不喜欢真相。 程咬金笑过了体育版上的杨玄感后,又拿出科技版让秦叔宝看。科技版上登 了一篇洛阳徐氏药业“老总”徐金福的专访。老徐现在推出了“脑灵通”的换代 产品“脑更灵”,并在报纸上把“脑更灵”吹得天花乱坠,说日本人为了抢购 “脑更灵”,差点爆发内战。秦叔宝看过报纸之后问土肥原:“土先生,‘脑更 灵’真的很管用吗?”土肥原听了一愣:“脑更灵?什么的干活?” 土肥原是日本的王牌间谍,最擅长刺探技术情报,可是对获得“大隋创造发 明金奖”的“脑更灵”却一无所知,真不知道是土肥原素质太差,还是“脑更灵” 实在乏善可陈。 一路平安无事,就快到长安了,四个人在旅店里举杯庆祝旅程的即将结束。 土肥原多喝了点酒,一反常态地唱起了日本歌,并且拿出一把扇子翩翩起舞。如 泣如诉的日本歌让程咬金多少有些伤感,于是和土肥原喝了很多酒。老土的脸红 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程说:“陈桑,支那人里,我只佩服阁下。阁下没有 去日本,真是日本的不幸啊!长安的危险大大的,阁下如果没有受到大皇帝的惩 罚,请一定再考虑一下土肥原的邀请。日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我们的理想, 阁下是清楚的。如果阁下只想做日本的敌人,我们的理想只好等到遥远的将来去 实现了……” 程咬金想,这个小鬼子大概在盼着我早点儿死吧。他假装没听懂土肥原说什 么,傻呵呵地大说怪话,动作夸张地劝酒,暗地里摸出艾程的蒙汗药下到酒壶里。 王伯当正出去算账,在店老板那里买了很多空白发票;秦叔宝握着酒盅想这次出 差回去,自己也许可以升职了吧? 程咬金举起酒杯说:“我老程不知好歹,一路上全靠各位照应,麻烦你们了!” 他拍拍土肥原的肩膀说:“也麻烦你了小兄弟。”土肥原连说“哪里哪里”。程 咬金说:“你哪里麻烦你自己知道,不用问我!大家干了这杯酒,回去睡个好觉 ——小日本儿别偷着往地上倒!你倒的不是酒,是大隋百姓的感情知道吗?来, 干杯!”程咬金强逼着三个人把酒都喝了下去。 艾程的蒙汗药果然管用。三个人勉强回到房间,就全都不醒人事了。 程咬金很想知道土肥原一路都记了什么,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他见三个人 都晕了,便开始翻土肥原的包,但什么也没找到;接着翻老土的口袋,也一无所 获。程咬金几乎把土肥原扒光了,可是土肥原一路上写写画画的那些东西就是没 个踪影。程咬金不死心,最后把目光投在了老土的兜裆布上。 这一次,他没有失望。 重要的东西得藏在要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