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中国有两种哲学家,一种为圣人做注,一种为伟人做注。长安大学哲学系主 任梅义存这两样都会,所以是集大成者。梅义存讲课的时候不只会念讲义,还会 对二类街道上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几句安全的风凉话,于是被尊为“当代最重要的 思想家”。魏征去请梅义存给“匡正社”做指导的时候,梅义存正在校长办公室 里偷着生气。梅义存的老同学冯有道奉调入京,筹划大隋的邮政和通讯体系。冯 有道来拜会恩师焦溥衍,也想着见见老同学梅义存。梅义存见冯有道官运亨通、 春风得意,又恨恨地想起老冯当年不但成绩优异、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还追到了 他本来心仪已久的校花。梅义存心说:“便宜全让你占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再风光,也是小人;我再不济,也是思想家!——气死我了!” 冯有道请焦溥衍和梅义存吃饭。焦溥衍说:“你还不了解我吗——平生不吃 请!小梅,你去和小冯叙叙旧吧。”梅义存肚子里正缺油水,但摇手说不行不行, 我还有个活动——做学问的人最怕出名。一出名,麻烦就来了……冯有道心里冷 笑,指着梅义存的鼻子说:“我今天请定你了!我倒要看看当代著名的思想家梅 义存给不给他落魄的老同学一个面子!——你是不是嫌我混得不好啊?哈哈!” 这时魏征来请梅义存。冯有道说:“快去吧老梅。我们多年不见,今天这顿 饭一定要吃——把你的学生都叫上!”梅义存说这些学生真讨厌,不勤于思考, 却总找老师的麻烦。他出来和魏征走在路上,感慨地说:“小魏,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贪官形象——大隋早晚会亡在他们的手里!”梅义存的话并 非预言,只是一种不顾国家命运的诅咒。 魏征听了心潮起伏。 梅义存来到“匡正社”。简陋的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房玄龄、杜如晦、 李世民、程咬金都来了;徐茂公和在文学社里结识的女朋友文嘉挤在一起坐着; 李密带来了金发碧眼的留学生牛钝。魏征还请了著名作家吉雷。 魏征说:“今天是我们‘匡正社’的一次重要的活动。我们请来了‘当代最 重要的思想家’梅义存老师和著名的作家吉雷先生,同时还邀请了一位外国朋友 参加我们的活动。我们‘匡正社’聚集了大隋的精英。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学习 和交流,开阔我们的视野,完善我们的思想,发现问题,看到弊端,刻苦研究, 找到办法,用我们的双手去促进道德的发展和百姓的幸福。首先请梅老师给大家 讲几句话!” 梅义存说:“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和大家交流的。我并不比大家懂得更 多,而且我现在只剩一把老骨头了,不像你们充满了锐气、充满了探索的渴望和 澎湃的热情。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我能对你们说什么呢?我想了很长时间, 最后的结论是什么也不用说,这不仅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而且因为你们什么都知 道……” 梅义存临来之前没做什么准备,所以拉拉杂杂地说着废话,想着下边该说点 什么。 房玄龄边听边“刷刷”地记笔记,杜如晦一脸严肃聚精会神地听讲。两个人 都在想,我这么认真听你讲,期末考试你总不该难为我吧?程咬金心说你“什么 也不用说”还来这儿干嘛?吉雷一边给文嘉签名一边对梅义存面露鄙夷之色,心 说就你还思想家呢?欺世盗名的臭大粪! 梅义存接着说:“我是搞哲学的,今天主要谈谈哲学。那么这个哲学呢,它 发展到今天,已经很完善了,极其完善,不能再完善了!正确的话,都已经被说 尽了;伟大的道理,都已经被揭示了。这是圣贤大哲和当今皇上共同努力的结果, 是他们智慧的结晶。这些道理都是很深奥的,他们如果不说,我们是永远也想不 通的!我们虽然在努力地学习,但我们是什么人呐?我们只是小人。也就是说, 是只懂得小道理,不懂得大道理的人。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学习呢?这是因为,我 们学习的目的,并不是要理解,而是要崇拜。我们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崇拜就是 最好的理解。伟人载树,小人乘凉嘛!我们崇拜过了之后,就可以乘凉了。我们 虽然不明白,但我们照着说就行了——因为都是正确的道理嘛!哈哈! “玩笑玩笑。 “哲学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它需要探索者,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阶段,它需要崇拜者,这就是我们的阶段和我们的任务。我们在思想上 已经达到了顶峰。你如果还想攀登,就只能掉下来了,哈哈!大家都是很好的年 轻人,是大隋的栋梁,所以我相信你们能有正确的思考,也相信你们会有美好的 前途——我就讲这么多!哈哈!” 梅义存的话引来了他的学生的热烈鼓掌。老梅心说:“我知道你们在笑话我! 我跟你们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以为你们什么都懂,你们懂什么?年少轻狂、懵懂 无知!等你们毛长齐了,知道了害怕是怎么回事儿,知道了一两银子有多重要, 你们还不如我呐!” 魏征又请吉雷给大家讲几句。 吉雷说:“刚才梅老师的发言非常精彩,我也感觉深受教育。我不过是写了 几本不成功的谈不上是小说的东西,却成了‘著名作家’,实在是不敢当……” 梅义存看着吉雷心想:“你没什么水平,只能去干作家。你要是能把《五经 》和大隋的诏书背下来,我把脑袋输给你!我好赖不济是个学者,吃的是皇粮, 比你强多了!” 吉雷接着说:“刚才梅老师说了,哲学发展到了顶峰。文学和哲学的区别在 于,文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座山。你可以另辟蹊径,享受到攀爬的快感—— 我们文学没有顶峰,哈哈!” 梅义存心说:“我让你和我较劲——明天我就让出版社的朋友废了你!” 吉雷又说:“文学是人学,是欲望之学,是燃烧的火焰,是火焰被熄灭时痛 苦的呻吟和残留的袅袅青烟。它是快乐中的痛苦、绝望中的希望、渺小中的伟大、 黑暗中的光明,是我们的生存表象和我们的生存本质之间的一种微妙的联系。支 配我们对这种联系去进行深入挖掘的,是我们对于人性的真正关怀,而在这种不 断被提纯的抽象的关怀中,将能够体现一种更严格意义上的人道主义……” 程咬金低声问李世民:“这孙子说什么呢?”李世民不置可否。 吉雷讲完之后,大家因为想表示自己听懂了,都使劲地拍巴掌。吉雷听了掌 声得意地想:“我也不比你梅义存差!”吉雷早对掌声做了思想准备。如果掌声 很大,他就回去说“都说梅义存是思想家,大家还不是欢迎我?”;如果掌声很 小,他就回去生活在清高里,并且写一本让人无法理解因而畅销的小说。他要写 一个男妓和一个妓女的爱情,并让他们对这个物欲横流的低俗社会充满了一种高 尚的仇恨。 小说的名字可以叫《裸城》什么的。 这时学生们很自然地分成两圈儿,一圈儿围着梅义存,一圈儿围着吉雷。文 嘉扑闪着大眼睛问吉雷:“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胡美美的命运是那么的悲惨 呀?每次看到她绝望地把自己掐死,我都会哭得很伤心,但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一 遍……”吉雷心说胡美美?谁是胡美美?支吾半天才想起来胡美美是他的大作《 裸恋》里的主人公。 文嘉很漂亮,但她认为自己更漂亮。她读过几本爱情小说,所以觉得自己很 有文化。文嘉瞪着幼稚的眼睛死死盯着吉雷,边听他支支吾吾边想,都说作家喜 欢勾引文学女青年,机会我可给你了,就看你怎么把握了。吉雷心说:“你们就 别问酒吧的事儿了!我就去过一回,舍不得花钱什么也没喝,和一女的不小心对 了一眼立刻跑家去了。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能总去那种愣装高雅或者愣装颓废 的地方吗?——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程咬金坐在那儿直发傻。他听到李密对牛钝说:“怎么着哥们儿,对我们中 华文明是不太服气还是怎么着?”牛钝说:“深奥太了,大量的主义我都搞不这 个,明白。不过那个姓韩的,痱子?妃子?韩非子?他的这个主意巨大的动人了 我,我决策把他推广回去……” 杨广为了将大隋的影响遍及宇内,作出了一个“输出文明”的决定。这个决 定出台之后,长安大学就来了很多外国留学生。大隋的大学生对待外国留学生有 两种态度,一种是拿他们当傻瓜,另一种是拿他们当思想家。大学生们学着小流 氓的样和老外套近乎,教他们说最恶俗的首都方言,请他们听自己也听不懂的秦 腔,招待他们吃羊肉泡馍,再领着他们绕着大隋的皇宫走一圈儿,然后说:“没 了!就这些,这就是中华文明!” 大隋的大学生们小时候屁股上挨板子,长大了脸上挨耳光,出门问个路不会 叫“大哥”,张口就是“叔叔”。他们透明得像一块玻璃,脆弱得赶不上玻璃, 除了对大粪汁印的教材倒背如流,再不知道什么叫知识。他们所认识和体现的中 华文明往往比不过一个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所以那些留学生总是对大隋得出错误 的结论。 牛钝接着说:“除了这个韩,他的主意我带回去,大隋的足球也很感激我。 我的国土的乡亲们注定会这个,欢送,对不起,欢迎。” 说道足球,李密指着程咬金说:“他,球星的是!”攀上牛钝以后,李密就 不太会说中国话了。牛钝早听说过程咬金,走过来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炖 牛。”他伸出手打算和程咬金握手,程咬金冲他拱了拱手。 牛钝所属的那个民族并非不讲客套,只是客套话少而幼稚,只好辅以夸张的 表情。他手舞足蹈地对程咬金说:“今天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因为我认识 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运动的最伟大的运动员!”小程心想,这个孙子可真是个买 卖人,说起拜年磕来小脸儿不红不白的。 牛钝说我们去踢球吧,踢完球自己花自己的钱去喝杯啤酒。程咬金心说: “那他妈叫喝酒吗?”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因为他很想离开这个满屋子都是思想 的地方。 程咬金和牛钝离开的时候,梅义存正在和学生们高谈阔论:“我相信,如果 这块屋顶塌下来,大隋会倒退五十年!”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程咬金已经出去了, 所以程咬金并不属于那种必须保护好自己的生命以避免文明倒退的人。梅义存说 完了这番话心想,我上课的时候要拍圣人和皇上的马屁,现在要拍你们这帮黄毛 孺子的马屁,回家了还要拍老婆的马屁,我活的可真够累的! 梅义存的高论让学生们欢呼起来,把吉雷那边的声势完全压过去了。老梅看 看时候不早,高兴地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今天能和大家作这么深刻的 交流,听到这么多真知灼见,我这个当老师的既感到很兴奋,又觉得脸上很有光 彩!这样吧,晚上我请大家改善改善!——吉作家,也欢迎你来凑个热闹,哈哈!” 吉雷连忙推辞,说自己晚上还有应酬,但口腔却很不争气地湿润起来。他的 推辞很像一只拒绝的手,但有个手指却不断打着勾。梅义存想反正是冯有道花钱, 自己为什么不大方一点?他说:“文学家到底比哲学家面子大,请吃饭都懒得去 ——我们之间的交流,难道不是巨人之间的握手吗?哈哈!”梅义存叫房玄龄和 杜如晦去拉吉雷,吉雷无奈地放弃了那个不存在的应酬,苦笑着说:“好吧好吧, 我去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