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冯有道们去了长安城里最好的酒店。这个酒店的名字叫“三六九十八”,它 的老板是杨玄感。 杨玄感是长安社交界的宠儿,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组织宴会或者参 加宴会。时间长了,杨玄感就打算开一家酒店,一来自己比较方便,二来也可以 借开业的机会收点银子。杨玄感是长安城里最穷的人,这都因为他是一个太热情 的消费者。有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把自己消费掉,他们听凭商人的摆布,心甘情 愿地跑到商人那里把自己的全部辛苦兑换成微不足道的感官刺激。商业社会是一 个猎场,这些人则是商人们瞄准的消费动物。杨玄感就是这样一个消费动物。他 喜欢最新款的男装、最漂亮的赛马、最美丽的阿拉伯姑娘,此外他既是大隋足球 队的队长,也是球队的主要赞助人。对于自己的哥们儿,小杨花钱也从不吝啬。 在长安,商店的商品是否够档次,夜总会的女歌手是否迷人,只要看这些老板的 手头有多少杨玄感签字的账单就知道了。在杨府的门前,总能见到商人们排着长 长的队伍,等待着自己手中的账单得到兑现。由于讨债的实在太多,杨素干脆成 立了一个办公室,在杨府开了一个侧门专门接待这些商人。有不明就里的还以为 杨素把信访办弄到家里办公了呢!在大隋,官员们给上级送的礼品都是很贵重的, 那些金银珠宝自不必细说,但长安城里最贵重的礼物却是杨玄感的账单。在求见 杨素的时候如果能献上一打已经兑付的账单,官员和建筑商们的请求就很容易得 到满足。 对于杨玄感开酒店,杨素并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只是说可以叫“畅春园”或 者“长安大酒店”什么的。杨玄感撇撇嘴说:“这种老土的名字早过时了。名字 你不用操心,我都定下了,就叫‘三六九十八’!”。杨素问这是个什么意思。 小杨说,这意思是“总是顺,就是发”,是他的好朋友徐茂公起的名字。他比较 喜欢,已经注册登记了。 杨素并不关心小杨的酒店。小杨如何花天酒地、声色犬马,他都认为没什么。 杨素小时候家里很穷,年轻的时候更吃了不少苦,儿子现在可以尽情享乐,对他 的心灵也算是一种补偿。他只是觉得小杨的政治素养太差,这让他颇为忧虑。小 杨没有什么政治抱负——他老爸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官,他还会有抱负吗?如果你 老爸是个大富翁,你所致力追求的一定不是财富,没准是女人(小说上都是这么 说的)。一个人怎么会去追求他所熟悉、所了解的东西呢?没有一个人在结婚之 后还去追求自己的老婆。 杨素担心的是小杨的未来。他希望小杨能接他的班,否则将来老杨倒下了, 小杨也站不住。财富和生命现在都是现实的,但难保将来不是虚幻的,如果将来 没了权力,什么都谈不上,什么都没有保障。老杨搞了一辈子政治,最后发现已 有的政治成果要靠未来的政治努力来保护,就像当了富翁之后只能拼命工作,变 成了自己的司机、保镖和厨子的打工仔。 杨素一直想和杨玄感苦口婆心地谈一谈,但消费动物是不考虑未来的,所以 谈话的效果很不理想。杨素终于死了心,他心想将来把小杨办到日本或者波斯当 个百万富翁算了,省得自己总是操心劳神,还费力不讨好。 “三六九十八”自打开业之后,就成了大隋官员们大宴宾客的据点。 冯有道坐在“三六九十八”的包房里直想笑。他心说你老梅也真够实在的, 我请你吃饭,你给我带来这么一大堆陪客。好在除了大学生就是作家,档次还不 算低。他对学生们说:“你们的梅老师呀,上学的时候成绩好得很!我是无法望 其项背的,所以毕业了只好去做个小官儿,没法留校做这个什么,哦,思想家。” 学生们都有礼貌地笑。梅义存听冯有道这么说,美得鼻涕泡差点冒出来,把冯有 道总是考头名的事已经忘到新西兰去了。冯有道和梅义存最大的区别并不是成绩 总比老梅好。任何夸奖人的话,冯有道都讲得出口,白送不要钱,但是要梅义存 夸奖人,老梅非字斟句酌不可,生怕自己受损失。 结果梅义存以夸奖人为职业,这算是他自私性格的报应。 梅义存头一次来“三六九十八”,却尽量想装得像个熟客,结果闹了不少笑 话。吉雷也是头一次来,他偷偷慨叹过自己的孤陋寡闻之后,拼命想记住这里的 一切,打算回去向老婆和朋友炫耀并写进自己的书里。魏征第一次进饭店,显得 既孤傲、又局促。房玄龄和杜如晦也不比魏征好到哪儿去,只有徐茂公和李世民 轻车熟路,举止从容。大家把菜单像击鼓传花一样传了两圈之后,冯有道把点菜 的任务给了张其仁,转过头和吉雷聊起小说来。 张其仁又做了冯有道的车夫。别看只是车夫,但他当过局长的车夫,当过市 长的车夫,现在当的又是大隋邮政总局局长的车夫,也算是升了。 让梅义存叫不出名字的菜一道道端上来。冯有道举杯说:“你们都是有文化 的人,只有我是一个普通的公务人员,胸无点墨。我代表大隋的文盲敬各位一倍! 祝愿各位前程似锦!——你们将来风光了之后,如果还记得拉老大哥一把,我就 更感激不尽了!” 梅义存本来打算把杯里的酒一点一点沾到嘴唇上挥发掉,但冯有道干杯之后, 非逼着他也干杯不可。老梅的酒量很有限,现在发现自己的口才更有限,哲学讲 台上的口中悬河在酒桌上变成了三九天的松花江。梅义存被冯有道逼得既想杀人、 又想自杀,幸亏李世民救驾,替他把酒喝掉了。 冯有道恭维梅义存说:“老梅呀,真羡慕你有这么多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和李世民们晤谈甚欢,不仅把每个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还说了很多开心而 不失身份的笑话,就连文嘉都被逗得故意前仰后合。文嘉站起来勇敢地给冯有道 敬酒,冯有道一饮而尽。 酒宴成功的标志就是大家都围着酒桌乱窜,三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 个人去了洗手间回来就再也坐不到自己原来的位置。酒至半酣,冯有道不知怎么 和李世民坐到了一起。 老冯夸奖小李“天纵英才”,抓住小李的手说:“小老弟,我不会看错的, 你的发展不可限量。我不能再多说了——再多说就犯法啦!哈哈!”李世民连忙 说:“冯大人真会开玩笑,您的学识风度可为晚辈的楷模。如蒙冯大人不弃,晚 辈改日定当登门求教。”冯有道说:“小老弟你说的哪里话?你哪里是求教,分 明是赐教嘛——随时欢迎,随时欢迎!哈哈!” 文嘉坐到吉雷旁边,接着讨论从胡美美的命运中所折射出的人类困境。吉雷 严肃地说:“我这话从没和别人讲过,其实,我就是胡美美!”他借着酒劲儿抓 住文嘉的手说:“有时家庭的不幸也是一种幸运,它可以促使你意识到自己的真 实处境,看穿生活的本质……”吉雷正要再讲下去,突然发现生活的本质是必须 吃喝拉撒、自己的真实处境是内急,只好暂时告退,等他回来时,张其仁正霸占 着他的位置和文嘉大谈驾车时的趣事,他只好悻悻地坐到梅义存旁边去。 吉雷坐在梅义存旁边,边对张其仁的介入耿耿于怀边对自己说:“天呐,这 就是婚外情啊,我终于有啦!有了我老婆一直在怀疑的那种事——酒能乱性,可 不能再瞎扯了——吓死我了!”吉雷短暂的婚外恋情就此结束。作家的特点就是 善于举一反三,吉雷后来写了几部婚外恋题材的小说,都是以自己和文嘉这段短 暂的情感经历为蓝本,又作了一些发挥。 梅义存见吉雷坐过来,心说你到底还是要到我这里报到吧?我们学者在思想 这个问题上要强过你们作家,这是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了。老梅见吉雷一直不 开口,知道他幼稚的脑袋在努力寻找话题,心想反正你坐过来已经证明你认输了, 我应该大度一点,并用我的宽容把你彻底击垮! 梅义存对吉雷说:“吉作家,我粗略读过你的几本”裸系列“的小说——我 们搞学问的没有太多的时间读什么小说,哈哈——写的还不错、还不错,还是有 一定的这个,呃,深度的。”吉雷说:“梅老师您过奖了,我在您面前连班门弄 斧都算不上。我在您的思想里汲取了很多东西,今天才有机会致谢——我们文学 界今后还要请梅老师多多指教。”梅义存说:“没想到你的稿费里还有我的一半, 哈哈!指教谈不上,大家相互学习,哈哈,相互学习——其实我们思想界对一些 重要的作家和作品还是很重视的,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哈哈。老弟,我们今天 酒逢知己,干上一杯!——他娘的!” 梅义存主动去找人干杯真是不容易。老梅今天喝的高兴,连夸奖人的话都说 了几句。他和吉雷各自占着“思想界”和“文学界”的地盘儿,彼此碰起杯来都 多了一份黑老大般的豪情。 就好像真归他们管似的。 不管归谁管,思考的自由是无法剥夺的,被剥夺的顶多是表述的自由。魏征、 徐茂公等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都对挨耳光、扒房子、恭敬外国人很不满意。大 学生讨论时事,只会越讨论越愤怒、越讨论越绝望。魏征严肃地说:“圣人有云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方今奸佞当道、国事倾颓……”他眼圈儿一红, 说不下去了。徐茂公接着说:“是啊,不知何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拯黎庶于倒悬, 唉!”小徐长叹一声,觉得自己的这句话说得简直棒极了。他转头看见张其仁正 在给文嘉看手相,不由升起一股妒火。 这时冯有道过来搂住几个人的肩膀说:“今天冯某招待不周,几位小老弟还 请多多包涵,哈哈——今后有用得着冯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投资人情如同投资股票。老冯知道,世界早晚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