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程咬金接到金牌之后,心里比那些护送(实际是押送)他的太监还着急。他 昼夜兼程,急急赶回长安。大唐的礼宾司正在给出入长安的外国人发银子,见到 满面虬髯的程咬金,以为来了一位西域友人,于是上前施礼。程咬金将礼宾司的 人撞翻在地,策马进城。礼宾司的人连忙爬起来去追程咬金。大唐朝廷有规定, 如果慢待了国际友人,礼宾司将受严惩。 长安城里多盖了很多短命房子,每座房子的门上都贴着秦叔宝和尉迟恭的肖 像。这两个人保着李世民夺了天下,所以被李世民封为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从 唐朝开始为中国人看家护院,一直看到今天。由于他们只是打内战的英雄,所以 中国人既保不住自己的宅子,宅子里面也很不太平。 程咬金进入长安的时候,老百姓正依照命令把秦叔宝的肖像从门上揭下来。 徐茂公说程咬金和秦叔宝内外勾结,于是李世民命令也查一查秦叔宝。徐茂公得 令之后,就把秦叔宝抓起来了。 秦叔宝被捉的时候,正在家里挨老婆丁氏的训斥。当年丁氏被大隋官府捉了, 以“高丽间谍”的罪名被判了一个“斩立决”。但随后杨广南游,大赦天下,丁 氏也拣了一条命。大唐开国之后,秦叔宝正志得意满、打算从长安大学里找个漂 亮女生做太太的时候,丁氏突然出现了。秦叔宝现在已经是有身份的人,不敢让 人知道丁氏曾经和麻叔谋私通的丑事,更不敢背抛弃发妻的罪名,只好自认倒霉。 他经过浴血奋战,终于搏来了一个大大的官做,但回家之后依然抬不起头来。大 唐的官员里面,数秦叔宝最穷,人送别号“秦穷”。丁氏和别的贵妇在一起,要 长相没长相,要文化没文化,服饰破旧,出手寒酸,丢脸得很。文嘉最瞧不起丁 氏,总对她说:“姐姐,你们家老秦是怎么搞的?当着那么大的官,也不说给姐 姐你弄套像样的衣服——哪天见了他,我一定要给你评评理!”文嘉是贵妇们公 认的领导人,她的客厅是大唐社交圈的中心,大唐的官员和文人以出现在她的客 厅里为荣。和她相好的作家吉雷还创作了一部秦腔,歌颂了文嘉和徐茂公纯洁而 曲折的爱情。 吉雷攀上文嘉之后,做了大唐的作家总管。他年轻时总是饿着肚子编造富家 子弟的放浪生活,现在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于是文风大变。吉雷正领着一 帮作家创作长篇小说《太阳之子》,这部小说后来获得了“太宗文学奖”。 《太阳之子》这部小说,可谓漏洞百出。在小说里,恶少杨玄感强抢民女李 晓诗,李世民路见不平,把小杨踢得丧失了性能力,但在下一章里杨玄感就和张 美丽弄出了一个私生子;傻小子程咬金在长安踢球时不慎骨折,徐茂公热情地用 徐金福的偏方给小程治疗,并且在灯下教小程学习李世民的文章,但程咬金第二 天就出现在济南郊区并轻手利脚地劫了“王杠”。这种情节上自相矛盾的地方还 有很多,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有句话流传甚广,叫作“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秀才的优势是主宰了 纸,所以秀才们有很多机会把自己打扮得很清高。其实当兵的落在秀才手里的时 候更多,结局也更悲惨。军界中有一句话:“丘八得罪读书郎,不如捐躯在战场。” 因为当兵的没有主宰纸的命运,所以这句话鲜为人知。同样鲜为人知的还有一句 话:“玩硬的不如玩软的,会干的不如会喊的,耍大刀的不如耍笔杆的,要脸的 不如不要脸的。” 程咬金到了长安之后,立刻被关进了刑部的监狱。他对这里很熟,因为他第 一次来到长安的时候,住的也是这里。有那么一瞬间程咬金甚至有一种错觉,认 为到了长安必须先在监狱里住几个晚上。 这里依然阴凉干净,里面的人依然规规矩矩、老实客气,甚至连狱卒也依然 是老面孔。晚饭依然是六菜一汤,还有一壶酒。程咬金这回住的是单间,所以感 觉更加舒服。他喝着酒,吃着红焖肉,觉得旅途劳顿之后能有这种待遇,不失为 一种享受。 这时隔壁传来了哭声,接着有人叹道:“可怜功名富贵,如同竹篮打水……” 程咬金听着耳熟,想起这是秦叔宝的名言。秦叔宝被关起来后,丁氏一次也没来 看过他。 程咬金问狱卒隔壁住的是不是秦叔宝。狱卒们都认识程咬金,陪着笑说: “当然是了。你们二位……唉!——我说,别号丧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叫 什么叫!”狱卒们对秦叔宝显然没有对程咬金那么客气。 程咬金喊道:“老秦,干什么呢?不嫌丢人吗?”秦叔宝恨恨地说:“不是 你,我怎么会有今天?可怜功名富贵……”程咬金说:“——去你妈的功名富贵 吧!”他不再理秦叔宝,觉得和老秦交流毫无乐趣可言。 隔天程咬金被带出去过堂。他见主持审问的竟然是冯有道,气就不打一处来。 冯有道很客气,笑呵呵地对程咬金说:“小老弟呀,多年不见,你神采依旧嘛! 哈哈!——来人呐,看座!”程咬金大大咧咧地坐了,问冯有道说:“老哥,我 见了你还真有点儿糊涂——是杨广又打回来了,还是日本人打进来了?”冯有道 说:“这个,呃,老弟呀,你也知道,我这儿不是叙旧的地方。咱们公事公办, 请你不要见怪……” 程咬金说:“——随你的便!我现在能吃到六菜一汤,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回来得匆忙,只把脑袋带来了。你要不嫌弃,就留着用吧……” 冯有道笑着说:“爽快!够朋友!不过小老弟呀,你的礼物未免太薄了吧? 让我看看你都犯了什么事儿——嗬!真不少!你是日本密探、突厥间谍、大隋余 孽、黑帮主谋,你制售假药、拐卖儿童、散布反唐言论、组织叛变集团……程咬 金,你就是长十个八个脑袋,这次也不够砍的!哈哈!” 程咬金听到这些罪名感到很新鲜,他心说我要是把这些事儿都干上一遍,累 也累死了。 冯有道接着说:“说说吧,说说你和日本人是怎么勾结的?杨广把你安插进 来时都是怎么交代的?你把麻叔谋的儿子拐到哪儿去了?你和秦叔宝的政变计划 是什么?你为什么发明‘总统制’?为什么对朝廷隐瞒火药的配方?……” 程咬金说:“你容我把这些事儿先干一遍,回头再审……” 冯有道笑着说:“小老弟呀,这些事你干没干,我们心里清楚,你心里更清 楚。我们说有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一定会有!你是个聪明人,这个道理还用得 着我讲吗?” 程咬金不耐烦地说:“去你妈的!什么干没干、有没有的?你们这帮孙子, 就知道无中生有!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了,算我晦气,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无中生有”是有关宇宙起源的重要理论,是老子哲学的重要命题,是我国 百姓智慧的结晶。程咬金对待科学和文化的不礼貌态度,让冯有道很不满意。老 冯依旧笑着说:“小老弟呀,哥哥我一直很佩服你的为人,佩服你既糊涂又理直 气壮。看来我得教教你什么叫礼貌了——这可都是你逼我这么做的,不怪哥哥我 呦!来人呐,在这位英雄屁股上敲打敲打,帮他想想他干过的那些个事儿!” 衙役们上来拉程咬金。程咬金说:“不用你们,我自己来!”他很配合地走 出门外,趴到地上。程咬金最不怕打屁股,挨板子对于他比享受按摩还要舒服。 衙役们挥动板子,打得两臂酸痛,程咬金却在板子下面睡着了。 程咬金最怕疼的地方,就是膝盖。冯有道如果想得到满意的供词,应该拿程 咬金的膝盖下手。但膝盖在我国是精神器官,不在肉体折磨的考虑范围之内。 程咬金被叫醒之后,又被带上来坐下。冯有道惊奇他挨了这么多板子,屁股 竟然还坐得住。老冯问程咬金是不是想起点什么了,程咬金说:“还是没想起来 ……”冯有道叹口气说:“小老弟呀,哥哥我审过无数贪官污吏,从没遇到过像 你这么不开窍的,你有种!” 程咬金说:“谁他妈是贪官污吏?老子我是国事犯!” 冯有道说:“对对对,你是国事犯。我头一回审国事犯,就让你给难住了。 小老弟呀,哥哥我这么开导你,你都不开窍,我真不知道是佩服你好还是可怜你 好。我今天打你,是因为你小子实在太狂了你知道吗?在你眼里,别人都是傻瓜。 我告诉你,聪明有两种,一种是聪明,另一种是自作聪明。杨广是自作聪明,你 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蹦哒一辈子,一直在自作聪明!你把我这话记住了,回去好 好想想吧……” 程咬金听了立刻迷糊了。 冯有道吩咐将程咬金收监,自己回到家里写诗去了。 老冯第二天一早上朝,对如何汇报程咬金的事已经心里有数。李世民问起 “程咬金——秦叔宝集团”的事。徐茂公抢着说,这两个案犯都已经归案了。李 世民说:“——我没问你!冯老,审查的进展如何?” 冯有道说:“这个案件,因为涉及的时间长、人数多,所以很难迅速得出结 论。我们从秦叔宝的家里并没有搜查到什么可疑的罪证,而程咬金的表现,更像 是个疯子。这两个人收监之后的表现,都有点神经错乱。”李世民听了微微一笑。 徐茂公说:“程咬金惯于装疯卖傻。他当初颠覆瓦岗寨不成,就硬说自己做 了一场噩梦,可见其居心叵测……”李世民又是一笑。 冯有道说:“吾皇明德。有了陛下的信任和支持,我们一定会把这个案子查 个水落石出……”这时魏征说:“皇上,我有点不明白,秦叔宝和程咬金都忠心 耿耿,光明磊落,他们怎么会叛乱?” 徐茂公说:“你当然不明白!你和程咬金在长安大学同处一室,后来又同在 李建成手下做事,关系密切,一损俱损——你们分明是一伙的!” 李世民也有点不高兴。他问道:“魏征,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魏征说话向来不知道拐弯抹角,他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想说,这哪里是 查案,分明是在陷害!” 李世民说:“你这么说,等于说我是个昏君喽?” 魏征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是不是昏君,我不清楚,陛下自己清 楚。为人君者不必大才,但必须大量。秦叔宝和程咬金功勋卓著,为人清白,人 所共知。不知哪里得罪了陛下,竟至于此。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件事的是非 曲直,自有公论。陛下如能秉公而断,自然是明君;如果在处理他们时另有不可 示人的用意,又与昏君何异……” 李世民怒拍桌案叫道:“我不用你教我!”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平复了 一下之后,对岿然不动的魏征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会……会好好考虑 的……”他宣布退朝,愤愤地回了后宫。 徐茂公心说,魏征的脑袋离搬家也不远了,哈哈! 魏征使李世民当众无法下台,这让李世民非常恼火。他回到后宫之后,仍然 耿耿于怀。他在房间里来回转圈儿,恨恨地骂道:“你懂个屁——你懂个屁!他 妈的土包子,早晚我宰了你!”李世民实在是气坏了,他斯文扫地,脏话脱口而 出。 李世民的老婆长孙氏第一次见到李世民这副德性。她问过左右,明白了李世 民怒从何来。长孙氏进了李世民的房间,“啪”地一拍桌子喊道:“你消停一会 儿不行吗?你看你这样儿,像个皇上吗?” 长孙氏和杨坚的老婆独孤氏一样,不骂人不说话,一说话满口外来语。 李世民见到长孙氏,立刻缩了头,客客气气地说:“老婆,您别生气。我实 在是被魏征给气坏了……” 长孙氏一点也不客气,接着说:“你傻呀!好赖话你听不出来?魏征说的不 对吗?他不是为你好啊!你动不动杀这个杀那个的,是不是想学你姨父杨广啊? 你当了皇上,学会作妖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李二,你要是不好好上班,老娘我对 你不客气!” 李世民彻底没电了。 关于长孙氏和李世民这一幕,历史上有很歪曲的描写,说长孙氏梳妆打扮之 后给李世民跪下了,又说她痛切陈词,李世民幡然醒悟。历史的作用是抬高男人, 抬高皇帝,所以史书上的长孙氏知书达理。“知书”和“达理”这两件事相去甚 远,况且长孙氏是一个有鲜卑血统的北方女人,习惯了看到男人下跪,没有给男 人跪下的习惯。当天确实有个人跪下了,但这个人是李世民。李世民当着长孙氏 的面对天发誓,第一不惩办魏征,第二尽快把秦叔宝和程咬金——尤其是程咬金 ——放出来。 大唐能够繁荣,和女人说了算关系很大。长孙氏之后,大唐摊上了武则天, 国力才更加强盛。武则天登基的时候,徐茂公的孙子徐敬业非常气愤,心说一个 娘们儿怎么能说了算?简直没了天理!徐敬业起兵反叛,最后兵败身死。他爷爷 徐茂公被连累着从棺材里起了出来,重新被判处死刑。此乃后话,不在本书讨论 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