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秋天的巴塞罗那,落叶纷飞,像是在整个城市的街道上覆盖了一层蛇皮。生日 那晚发生的一切,已如尘封的记忆,或许,老天爷决定让我过个安息年,毛头小子即将 向成熟之路迈开脚步了。我没有再想克拉拉、卡拉斯或那个叼着香烟的无脸怪客,关于 这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到了十一月,我平静的生活正好期满一个月,在此期间, 我始终没有走进皇家广场窥探过克拉拉的窗子。但我必须承认,这不能完全归功于我自 己,书店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和父亲天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什么闲工夫去想别的 事。 “我看,我们得找个人来帮忙才行。”父亲说,“我们需要的是个很特别的人,既 要有侦探的敏锐,又要有诗人的才情,工资低廉,还要天天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想,我已经有个适当的人选了。”我说。 我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栖身的费尔南多街的回廊下找到了他。这个流浪汉正 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报纸,一看到又是赞扬政府公共建设成功的标题,忍不住愤慨议 论一番: “我的老天爷啊!真是可恶!”我听到他大骂,“这些法西斯党混蛋,只会把我们 大家都变成井底之蛙……” “早啊!”我轻声向他打招呼,“您还记得我吗?” 流浪汉抬起头来,脸上立刻泛起灿烂的笑容。 “唉呀,我没有看错吧!您最近怎么样啊?朋友,来,我请您喝红酒!” “今天换我请您吧!”我说,“您愿意赏光吗?” “快别这么说!您如果请我吃顿海鲜饭的话,我就不可能拒绝了。不过,我这个人 很好说话的,给我什么都吃。” 前往书店的途中,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告诉我,他几个礼拜都在躲警察,尤其 是那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傅梅洛警官,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梅洛?”我突然想起,内战初期在蒙洁伊克城堡杀死克拉拉父亲的人,就叫傅 梅洛。 他点点头,脸色苍白,神情惊恐。露宿街头几个月后,他看起来又饿又脏。这个可 怜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带他去哪里,我发现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恐惧和焦虑,但 他却一路废话连篇,刻意要掩饰自己的心情。到了书店前,流浪汉忧虑地看着我。 “请进!这是我父亲的书店,我想把您介绍给他。” 流浪汉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不不不,这万万不可!我这样怎么见人呢?这可是个上档次的地方,我这样会让 您颜面丧尽的……” 这时候,父亲从店门里探出头来,快速地将他打量一番,然后偷偷瞄向我。 “爸,这位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请多指教。”流浪汉几乎颤抖着回了话。 父亲以诚恳的笑脸欢迎他,还向他伸出手,流浪汉却迟迟不敢去握,生怕自己手上 的污垢弄脏了父亲的手。“我看,我还是走了,两位别麻烦了……” 父亲轻轻抓住他的手臂。 “快别这么说,我儿子告诉我,您要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流浪汉惶恐地盯着我们。 “我看这样吧,您先到我们家楼上洗个热水澡,如何?”父亲说,“然后,我们三 个人一起去康索力餐厅吃午饭。”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话。父亲始终面带微 笑,他带着费尔明往前门走去,事实上应该说是拖着他走的,我则帮忙把店门拉下来。 我们连哄带骗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浴室。脱掉衣服后,他看起来就像个战乱中的难 民,仿佛一只鸡被拔光了毛,不断地颤抖着。他的手腕和脚踝上有一些深深的烙印,胸 前和背部则是布满了疤痕,让人看了就心疼。我和父亲惊讶地互望了一眼,但都没说什 么。 流浪汉终于乖乖地去洗澡了,他惊恐地颤抖着,像个小孩子似的。这时候,我赶紧 去衣橱,找了件干净的衣服给他,隐约听见父亲正滔滔不绝地跟他聊得带劲呢。经过这 样彻头彻尾的大扫除后,费尔明完全焕然一新了。 父亲说,“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谈谈。” “森贝雷先生,为了您,我去杀人都行,只要您把名字告诉我,我三两下就能把他 解决。” “哪有这么严重!我是想请您到书店来上班,工作嘛是帮客户找一些比较稀有、特 别的书籍。这个工作,相当于文学上的考古,不但要熟悉古典文学,还要懂得如何在黑 市上交易。以我目前的状况,恐怕无法付您高薪,不过,您三餐可以跟我们一起吃,而 且,我会帮您找个住宿的地方,或者您在我们家住也可以,就随您的意思吧!” 费尔明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您觉得怎么样?”父亲问,“可以和我们一起工作吗?” 我以为费尔明这时候大概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嚎啕大哭了起来。 领到了第一份薪水之后,费尔明立刻去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一双雨鞋,还请我和 父亲去斗牛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牛尾大餐。父亲帮他在华金柯斯塔街上的旅馆租了一 间房,旅馆的老板娘和我们楼上的邻居麦瑟迪丝很熟,因为这层关系,所以费尔明不必 填写警察局要求的住宿表格,免得傅梅洛警官追到这里来抓他。偶尔,我会想起他身上 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我很想问个清楚,却怕那些疤痕真的跟傅梅洛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那哀伤的眼神告诉我,还是别提这件事了!碰到适当的时机,他会自动把来龙 去脉告诉我们的。每天早上七点整,费尔明一定会出现在书店门口,他衣着整齐,面带 微笑,准备好接下来将持续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更久的工作。除了希腊悲剧之外,他 还爱上了巧克力和奶油面包,因此身上多长了点肉。此外,他也跟上了潮流,蓄起了时 髦的短髭。自从一个月前在我家的浴缸里洗过热水澡之后,这个昔日的街头流浪汉已经 彻底改头换面了。然而,费尔明惊人的外表转变还不算什么,真正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是 他的工作表现。他的直觉出奇地敏锐,不管要他找什么奇怪的书,通常只需费时几个钟 头,最多不过几天就会有着落。根本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书,而且,他用那三寸不烂之舌 讨价还价时,也没有人招架得住。他还跑遍了城里的私人图书馆和艺文社团,偶尔还会 发现假冒的古董书呢!这时候,对方不是干脆把书送给他,就是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 从街头流浪汉摇身变成了模范公民,这是教堂神父最爱谈的话题之一,这一类的故 事,就像地铁站墙壁上贴的生发水广告一样,神奇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费尔明在书 店上班三个半月之后,一个礼拜天的凌晨两点,我和父亲被一阵电话铃吵醒了。费尔明 住的那家旅馆老板娘打来了电话,她在那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费尔明莫名其妙 地用力捶着墙壁,还说,谁要是敢进他的房间,他就用碎玻璃割断自己的喉咙。 “拜托您啦!不要打电话报警,我们马上就过来。” 我们火速赶往华金柯斯塔街。那是个冰冷的夜晚,寒风萧萧,在铁灰色的夜空下, 我们不顾一切地从古建筑“慈悲之家”和“恭敬之家”前快步跑过,来到费尔兰迪纳街 口。再往下走就是拉巴尔区,阴暗的前方有几条街道,其中一条就是华金柯斯塔街了。 老板娘的儿子已经在旅馆的楼下等着我们了。 “打电话报警了吗?”父亲问道。 “还没呢!” 我们立刻跑上楼。旅馆在三楼,螺旋梯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破旧的电线吊着 简陋的灯泡,里面泛出昏黄而朦胧的光。旅馆老板娘恩卡娜女士是个警官的遗孀,她顶 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发卷,身穿水蓝色的睡袍,站在旅馆门口迎接我们。 “我说,森贝雷先生,咱们可是档次高、口碑好的旅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边说边带我们走进那条充满霉味和消毒水味的走道。 “我知道……”父亲在一旁轻声响应她。 费尔明的吼叫声从房内传来,我们在走道的尽头都听得见。其他房客从门缝中探出 头来,那一张张备受惊吓的脸庞,既疲倦又无奈。 “啊呀,你们其他人都去睡觉吧!他妈的!这又不是江湖卖艺,有什么好看的?” 恩卡娜女士气得口不择言。 我们来到费尔明的门前,父亲轻轻用指关节叩门。 “费尔明!您在里面吗?我是森贝雷呀!” 吼叫声再度传来,听得我惊心动魄的。恩卡娜女士也急得不知所措,双手一直按着 隐藏在丰满的胸部下那颗跳得噗通噗通的心脏。 父亲再叫了一次。 “费尔明!你快开门……” 费尔明又是一阵咆哮怒吼,还疯狂地撞墙,直到声嘶力竭才停下。父亲叹了口气。 “您有房间的钥匙吗?” “当然!” “请拿来给我吧!” 恩卡娜女士显得很犹豫。其他的房客都在走道边探头探脑的,被吓得脸色惨白。这 震天价响的吼叫声,大概连附近军备总部的人也听见了吧! “还有你,达涅尔,赶快去找巴罗医生,他家离这不远,就在列拉阿尔塔街十二号。” “我说,找个神父会不会更管用?我看他这个样子,八成是魔鬼附身了……”恩卡 娜女士在一旁出主意。 “不,一定要找医生来。快,达涅尔,你快去吧!还有,恩卡娜女士,拜托您,快 把房间钥匙拿来。” 巴罗医生是个中年老光棍,晚上常常闹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读读左拉的小说, 要不就是盯着身穿内衣的少女的图片看,借此打发无聊的漫漫长夜。他是我家书店的老 顾客了,经常自嘲是个二流的庸医,然而,蒙塔涅尔街上那么多医生,很少有人看诊看 得像他那么仔细。巴罗医生的病人大多是附近的老妓女或者穷苦的人家,这些人常常付 不出医药费,但他还是照样帮他们治病。他不止一次地感叹道,这个世界就是上帝的尿 壶,他惟一的期望就是巴塞罗那足球队能赢得冠军,这样他就死而无憾了。他穿着睡衣 起来开门,一身的酒味,嘴上还叼着熄灭了的雪茄。 “达涅尔?” “我父亲要我来找您……情况很紧急!” 我们一到旅馆,见恩卡娜女士惊惶不安地啜泣着,其他房客的脸色像教堂的蜡烛一 样惨白,我父亲双手搀扶着费尔明,两人缩在墙角。费尔明一丝不挂的,吓得直发抖, 而且还不停地哭泣。房间被破坏得惨不忍睹,墙上沾满了一些东西,不知是血迹还是粪 便。巴罗医生看到这个情形,马上示意父亲把费尔明扶到床上,让他躺下。恩卡娜女士 那个长得像拳击手一样粗壮的儿子也上前帮忙。费尔明不断地呻吟,像一头无法制伏的 狂野的猛兽。 “我说,老天爷啊!这个可怜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恩卡娜 女士倚在门边摇头感叹道。 医生替费尔明把了脉,再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然后不发一语地从皮包里拿出注射 针筒。 “抓紧他!我替他打一针后,他就会乖乖睡觉了。达涅尔,你来帮我!” 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才合力制住了费尔明,然后,巴罗医生猛地在他的大腿上扎了 一针。他的四肢绷得像钢筋一样硬,几秒钟后,他的眼神渐渐茫然了起来,接着,整个 人就躺平不动了。 “哎哟!您快帮他检查一下,这个人身体很虚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恩卡娜女 士在一旁紧张地说。 “您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医生一面安慰老板娘,一边检查费尔明满身的 疤痕。 我看到医生默默地摇着头。 “他妈的……”他咕哝道。 “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他,“刀伤吗?” 巴罗医生摇头否认,他在杂物堆里找出一条毛毯,盖在费尔明身上。 “这是灼伤。这个人曾经被用刑折磨过……”医生解释道,“这些疤痕,都是高温 铁板的烙印。” 费尔明整整睡了两天。他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在黑牢中惊醒,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全 都忘了。知道自己行为失控之后,他羞愧地跪在地上,恳求恩卡娜女士原谅他。他再三 保证,一定会重新粉刷旅馆的墙壁。他知道恩卡娜女士很虔诚,所以特别承诺,会再为 她到附近的伯利恒教堂望十次弥撒。 “只要您健健康康的!千万别再那样吓我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啊……” 父亲不仅赔偿了所有损失,而且还拜托恩卡娜女士,请她再给费尔明一次机会。她 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旅馆里其他房客,大家都是孤苦的小老百姓,不会跟他计较的。 经过这一夜的惊魂,老板娘反而对费尔明更加亲切了,她告诉费尔明,一定要乖乖服用 巴罗医生给开的药。 “恩卡娜女士,为了您,叫我吞砖头都行!” 后来,那件事逐渐在我们记忆中淡化了,不过,我再也不敢随便拿傅梅洛警官开玩 笑了。经历过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为了不让费尔明孤单,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带他去新 潮咖啡馆喝下午茶,再到议会街和恩宠大道转角处的费米纳戏院看电影。父亲有个朋友 在那里当带位员,每次他总会趁播放宣传短片的时候,偷偷让我们从一楼的太平门里进 去。